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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以色列記

在以色列,我很想知道那些人怎麼就能坦然地說出「我們是不會錯的」,他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入以色列記

文 | 雲也退

(作家)

遊記都是從路上開始寫的。我也一樣。

對路上的點滴,我記得特別清楚,有時比目的地的風景還清楚。我甚至還記得在路上時我在想些什麼。就在眼下這一次旅行的途中,我一直惦記著三年前,在同一個國家、同一條鐵路線旁邊的售貨機里掏出來的糖球。這些機器就安置在鐵路車站上,大大的圓玻璃罩,球的顏色十分鮮艷,即使色盲也能看出它們是甜的。

鮮艷的東西在自然界里往往有劇毒,我對它們一向視而不見,但那天,等了三十分鐘火車後,耗盡的耐心早就轉化為好奇心了。我決定跟大玻璃罩子做次交易。

車站上什麼都沒有,除我之外只有兩個乘客,其中一個是位正統派猶太教徒,他端著一小本書,面朝牆壁默讀,身體一屈一屈,黑袍下面露出幾根晃蕩的黑布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時,我的反應是低下頭躲開,我有點害怕在他們神秘的目光下現出原形。

後來就不怕了,因為我發現,遊客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之中占著優勢:總是這些一身黑的人佯裝若無其事匆匆而過,彷彿他們是客人,我們才是主人。這跟我在阿拉伯城市的見聞截然相反。以色列有幾座阿拉伯人佔主體的城市:在拿撒勒,在阿科,我遇到的穆斯林的孩子沒有不會尖叫的,那些大黑眸子忽閃忽閃的阿拉伯姑娘一看見相機就猛撲上來,在離你一尺遠的地方站住等你拍照。起初我受寵若驚,後來習慣了,反而懷念起那些謙卑大度的猶太教徒了。

《自由與愛之地》

雲也退 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7年9月

我走向那台糖球機,從兜里找出一個一謝克的硬幣,小心塞進了玻璃罩下面的一根幣槽里,指望彩色小球轉動起來,在玻璃罩里上下飛舞,然後漸慢,最後咔噠一響,就像電視里彩票搖獎一樣,一個球從滑槽里脫穎而出。

但是我錯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滑槽的旁邊有一個活門,捅開後,我發現那裡並沒有糖球;大機器還處在沉睡狀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會把硬幣還給我。

我疑心這是個騙局,因為首先,玻璃罩顏色發灰,肯定許多年沒人碰過,裡面的糖球表面好像已經氧化,機器也很舊,金屬暗淡無光;其次,投幣感覺滯澀,而且沒有讓硬幣滑下去的旋鈕設置。總之,整件事像是在利用等車人的無聊心理。

我感到有一股陌生的氣場在逼近過來。是那位猶太教徒,黑壓壓的一片,現在我看清了他的長相:他戴一副銀邊眼鏡,眉毛和鬍子都是金黃色,臉紅撲撲的,打著錐子旋的鬢角耷拉在兩耳邊,他的神態非常友好,但絕不熱情,看不出任何想跟你合影或者交換名片的意思。

「What happened?」他問,大黑帽的帽檐壓得低低的。

「你看,它不好使了。」我盡量讓他感到我的語氣里生氣多於憂傷。

他走過來,推開活門看了看,蜷著四指蹭蹭鬍子,然後,全無預兆地,掄圓了往玻璃罩上摑了一巴掌。罩子里的糖球好像顫慄了一下,我覺得自己臉上都疼。

他用一根手指撥開活門,扭頭看我,露出一種介於冷笑和不以為然之間的表情:我瞧見一個紅色糖球穩穩地停在那裡,跟我從玻璃罩里看到的一樣大小。可能剛才在滾下來之前悄沒聲地卡了一下。

「哦,謝謝。」但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已經被表情出賣了:「對不起我錯怪它了。」

「沒事。」教徒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我們是不會錯的。」

他甩一下手就踅開去了,那幾根黑布帶繼續在袍擺下叮噹著,他後腦勺上的黑髮邊緣修得特別齊整,步子穩得好像走在真空里。

「我們是不會錯的」,在這個國家,我常常耳聞這句話或與它類似的意思。誰也不敢小看任何一個猶太人,哪怕是孩子,猶太人的智力舉世聞名,他們善於管理,懂得經營,他們做或不做每一件事都有道理。現在,近五百萬猶太人生息在古老的迦南,「應許之地」,從土地上汲取的自信遠遠超過別人的想像。這位氣象威嚴、看上去很有智慧的中年猶太教徒(或許還是位拉比),果斷使用蠻力解決問題,我至今想來,仍有幾分驚異。

「我們是不會錯的」,在這個國家,我常常耳聞這句話或與它類似的意思。

三年過去,2012年的夏秋,我重返故地,想來尋找一些東西,說不清是什麼,但一定是有益於我,能把我那時時被割成碎末的生活補綴得稍微完整一些的。生活太瑣碎了,畢業不少年,我換過七份工作,又好像一天都沒工作過,寫了些文章,又彷彿什麼都沒寫。我掙著夠自己體面活著的錢,可錢似乎隨時都會離我而去,而我,甚至還有點期待它們離去似的。我用上班時間買來下班後的閑暇,一旦不爽了就捲鋪蓋走人,以留下一封讓領導印象深刻的辭職信沾沾自喜;而且,因為見多了所謂成功者的單調面孔,了解他們腳下的磚,門前的骨,我也不知道「事業有成」四字的意義何在。

我一點都不空虛,可我懷疑我的充實。我被各種不懷好意的感覺所纏繞,這其中沉得最深的是恥辱感:懸在二十多層高的寫字樓里,在六面中空的隔音板之間,我恥於承認我不屬於這片唯物主義的大地,它能把人的幾乎一切行為都消化成一串數字,或一個成本與收益的比率。我在這裡做的一切事,都會被我自己所諷刺,就像我諷刺他人做的任何事一樣。

我都恥於承認我早就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了。

而在以色列,我很想知道那些人怎麼就能坦然地說出「我們是不會錯的」,他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為此,我也得讓自己顯得不卑不亢一些,減少野蠻民族初識發達文明時下意識暴露的艷羨。儘管,我的不卑不亢沒有任何可自圓其說的來源,它像颶風過後丟了滿地的房樁子,再也回不到原先所在的孔洞里去了。

懸在二十多層高的寫字樓里,在六面中空的隔音板之間,我恥於承認我不屬於這片唯物主義的大地。

以色列似乎一直在做正確的事情,它總是那麼積極,有牢固的物質根基和精神根基,它受到世界上較有理性的、持論較公平的一部分人的支持。不過,第二次前往那裡,我的身份已經是記者,而不是三年前那個純粹的遊客了,我已經扔掉了對「一個偉大民族」之類說辭的幻想。世上沒有偉大的民族,猶太人也沒那麼神奇,不是那些明明可以飛卻執意要走的人:我沒在說中東政治(有人去那裡出生入死採訪了一大堆政要,只為把「中東問題真的無解」這一聲嘆息噴吐得更有力一些),我說的是,就連以色列最吸引我的東西——基布茲,國家的驕傲,人類合作生存的典範之作——也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我過去覺得,基布茲里是可以找到世外桃源的影子的,現在知道,實情並非如此。

據說,到過聖地的人,有很大的幾率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是大衛,是所羅門,是亞伯拉罕,是耶穌基督,是上帝。但我同這種白日夢始終無緣。我帶回來的不是一大堆明信片、門票和景區說明,也不是關於巴以是非的「真相」,而是一百多段長長短短的談話。猶太人對我的好奇常常超過了我對他們的好奇,為此,我不得不多次重複那些新聞簡訊里常見的外交俗辭:中國人曾向苦難中的猶太人民伸出援手,上海有古老的猶太人區,那裡還坐落著一所舉世聞名、美輪美奐的監獄。

我已經出發了,不再考慮自己想得到什麼和即將得到什麼——假使我不只想看到我想看的東西的話。一種對完整生活和積極成長的渴念,仍舊在敲打著我的夢神經,不管在哪裡,我都要尋找它們的蹤跡。

我又掃了一眼活門下的那根金屬槽,它現在看起來居然不太髒了。我把糖球放進嘴裡:那是一顆口香糖,就算被陽光烤熟了,它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口香糖。

(本文為作者新書《自由與愛之地:入以色列記》序言,經作者授權刊發。)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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