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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夢緊箍

| 駱以軍

他們在我的頭殼加了一個金屬箍圈,紅白黑不同電線連接著一台大型儀器,據說是可以將我進入深沉睡眠時的夢境,翻譯成數據,再以電子繪圖投影在屏幕,他們可能要把這些夢境(非常像監視錄像器播放的那種灰白、閃跳米粒的畫質)慢速播放,甚至停格,找尋可能在我無意識間,以奈米技術穿越過我頭上的那個蟲洞的,可能是科技文明遠高於我們的遙遠星辰那端的訪客。

他們跟我解釋,這樣的觀測很像在外層空間的人造衛星監測大氣層的雲流閃電,若有異常的電子束穿透某一區的雲層結構,可能正「有人轉鎖推門進來」,他們現在還不知道進出我眼皮下方那個破洞的「宇宙偷渡者」是善類或毀滅者,那個穿越而來的暗物質及暗能量,可能產自遙遠之境的星系碰撞,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可能尺度和距離都不該出現在這麼現實的眼前。但他們發現監測我的夢境,似乎可以找到破綻。

其實這段時日,我一直著迷在youtube看那個關於陳曉旭,也就是八七版《紅樓夢》演林黛玉的那個女孩,幾年前她過世了。這事在台灣並不理解,但我看了一個個紀念節目,那些後來變老的寶玉、襲人、鳳姐、劉姥姥,各自淚眼婆娑在回憶這個「無法被超越的黛玉」,我著魔的看了所有和她有關的視頻,她在北大的演講,說到」如果林黛玉跑到現在,應該最適合去寫廣告腳本」;甚至真的去搜尋看了八七版《紅樓夢》,超捨不得的一集一集看有黛玉(其實是三十年前的陳曉旭)的段落。這真是瘋魔上幻影的幻影,這個演員已經不在世上了,我卻被遲來的時光包裹給擊中了。

我跟著看過一次他們投影出來的,我自己的夢境,這很怪,真的很像警方在調閱監視器錄像,找車禍肇事的車號。影像中的人都像正在蒸發的灰稠之物,臉孔模糊,這個觀測窗每隔十來秒便會閃一下紅光。

在這個夢裡,我坐在教室中間那兩排的最後一個座位。這是國中的最後一學期了,所以有一種某個階段要結束,但又惘惘預感著將有另一個像科幻小說的未來階段。我同時感受著幾種不同的威脅。

在我較清晰描述的這個「夢中教室」之前,我好像是一個現實中這個五十歲的我,去降生在那個十五歲的我的少年身軀,我意識到自己的理化完全不行,而之前的時光全在鬼混度過,我好像在自己的小閣樓書房翻著理化課本,發現他媽我完全看不懂上頭說的一切。之前的課堂和考試,我全用一種傀儡般坐在座位上,混過上課時光,或是作弊。但這時我痛定思痛,在夢中對將要來臨的聯考感到恐懼。我想到一個點子,就是我(現實中)幫我孩子家教的一個叫光恆的傢伙,幫(夢中的)我好好補習一下理化。但這似乎要一筆錢。我在這個夢的初啟,跟我母親(在夢中她還是四十多歲的模樣,正在那破舊的廚房燒菜)說這個計劃,但我母親一臉憂愁,並沒有我預期的「太好了,這樣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之興奮,可能是擔心那筆錢,可能是在夢的限制中,她聽她這個十五歲的孩子,說什麼找未來的他的孩子的家教,來教他理化。這好像是在騙她的錢。

坐我左邊的左邊,有一個骨架粗壯的高個兒,臉色陰沉盯著我。我這才想起,好像在之前的某次下課,這傢伙和三四個他的同伴,在教室後面欺負一個孱弱的小個男生,我突然衝過去,拿便當的鐵湯匙夾在手指間,往他的嘴裡咽喉塞進去。這一手的殘暴超過了這些暴力少年原本的規格,震懾了他們。可是這仇結太深了。我感到這高個兒,在這教室里,就等著下課時,和他的夥伴把我叫到教室外走廊,要好好修理我。

這可能是開學的第一天、第二天。每個同學的課桌抽屜里,都堆著新發的課本。但我因為之前的心不在焉(或我前半生總是在任何的規訓團體中,無法將注意力跟上上面所交待下來的事項),好像沒有帶跟大家一樣的一些讀物。但因這個夢中,躲藏在那十五歲少年身軀里的[我的意識],是現實世界中已經歷人世種種變故的五十歲的老狐狸,是以我並不真的很怕,總可以事情臨頭再想一些唬弄的把戲。

這個班的導師是個女的。但並不是我生命中少年時期的任何老師。甚至我想不起她是我真實生命中認識的哪個女的。但夢中她的形象靈動,有一種在全班幾十個學生中,認出我是個絕頂聰明者的寵愛與女性氣質的怨責,「你這個壞東西」。這種對女性的經驗、印象,也是真實生命的我,在人生四十歲以後,才逐步體會,或找到一種調戲、不認真、耍滑頭的,對女人的如在林中漫遊的藏閃、交流、虛實、哄騙。但夢中這種暗暗流動的心思,我卻是一個少年的學生角色。這個導師,從前面的桌次,逐個檢查每個人有一本寒假作業那樣的大繪本,裡頭可能有圖畫、作文,或是各科的題卷。我卻發現我書包里的那本,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寫。這原本是我少年時長期的處境,真實生命的回憶,最後當然是被痛揍、處罰了事。但夢中這種等待、將被揭露,讓那女人失望的恐懼,卻好像是[我應該交出一本華麗的小說]。這是四十歲之後的我,成為一個小說家,在與外界不同情境的接觸中,慢慢內建的,像一隻彩鳥意識到自身的鮮艷羽毛的自戀。

流動的教室光影,像火車車窗扇葉旋轉切換的光,夢中我有一種沙漏在流失,這眼前各桌位上的少年、少女,他們對未來的憧憬,這一切終將徒然、浪費的哀愁。這一種哀感充斥著我作著的無數夢裡。我總是和這些夢中同輩,一起在這說不出是日式或民國的校園建築,那長廊的其中一間教室里,等待,捱過那些考試、講課、檢查。但這些夢中膠稠之景,只是等下一回合的沙漏翻轉。我們無法成為走出這教室的、真實的成人。無法成為鉛字油墨,真實的個人生命史。

終於下課了。那教室的聚合之鏈鬆開,少年或少女們可以任意走動、交談。這時夢中我發現坐我身旁的是我大學最要好的哥們盧子玉。他像是我許多原本災厄故事的吉祥物。

……………………

他們找來的那些穿著像晶圓廠生產線的防塵衣的工程師們,對著這屏幕看著我的夢境,不,應該是夢境數字後再投影的影像,時不時就會嗶滴一聲,閃一下紅點,我不知是否那個時刻,他們監測到我心靈上的破洞有異常的正負磁極變化,也就是說,我大腦中進行的夢境,在某種情節的轉折時刻,照老派和那些科技狂人的說法,是「蟲洞」正在開啟,有人正從那將另一個遙遠宇宙偷渡過來;或是將我們這個宇宙從那塗抹了類固醇、三環黴素,卻無法癒合的破洞,偷運去另個地方。

註:本文配圖選自《紅樓夢》《秒速5厘米》《紅辣椒》等電影作品。圖片為編輯所加,來源網路。

【作者簡介】

駱以軍|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作品以小說為主,兼及隨筆、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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