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無可避，我們應擁抱痛苦

前不久高曉松採訪比爾蓋茨的時候聊到了最近看的電影，比爾蓋茨說，不久前有一部電影讓他哭了好一陣子。這部電影就是《海邊的曼徹斯特》。

好，聊聊這部電影。

電影水平很高，拿了奧斯卡的最佳編劇和最佳男主角獎。還包攬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和最佳男配在內的四項提名。沒有女主的原因是，壓根沒有女主人公，完全是卡西-阿弗萊克的獨唱。

扮演男主人公「李」（Lee）的卡西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到，最應該感謝的其實是編劇，並且他說，毫無疑問這是他出演的最難的影片之一。電影最多被人評價最多的是漫長的、壓抑克制的悲傷，除此之外，就是真實感。真實的基礎便是對細節的拿捏和把控，編劇和導演是一個人，這部劇，他準備了整整三年。在拍攝之前的綵排也異常困難，不複雜的劇情和表演，卻整整用了半個月，這裡面的功夫都花在了細節上。

以我們的年紀，還不能真正體會這部電影的深刻之處，經歷太少，也太平淡，我們覺得悲傷，但這種情感再看完電影之後會很快消失。等我們老了再回頭看它，說不定會哭。

閑話少說，和大家分享幾個細節性的鏡頭。

第一個鏡頭離開頭不遠，Lee本來在鏟雪，電話突然就響了起來，他把鏟子往雪地里一戳，接了聽。電話打完之後他往屋裡走，差點把鏟子忘在了雪地里。有那麼半秒鐘的晃神，他回頭去拿那把鏟子。這是個很簡單的動作，但是很有戲。我看著就禁不住想，這是個什麼樣的電話，重要還是不重要呢？他掛完這個電話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沒有狂奔，也似乎沒有驚訝，更看不出來著急。但他差點就把鏟子落在了雪地里，就那半秒鐘，說明他心裡有事兒。

相當多的空鏡頭裡Lee都在停頓和恍惚，這些鏡頭似乎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從上一個動作過渡到下一個動作——轉頭或是發獃凝視空氣。但是隱藏在它們之下的掙扎和和悲傷卻是這部片子的底色，也是最大的特色：一種慢慢積累、沉澱的哀傷和痛苦，但這種壓抑著的情感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並不會像喝了雞湯或得到大師指點一樣猛然醒悟，然後好好的快樂生活下去，不會的，這不真實。

這部電影其實最顯著的標籤和風格其實是「性冷淡」，這裡講的性冷淡不是那種生理上的病，而是一種淡默的冷冷清清的冰冷觸感，它不是討厭你，而是壓根看不見你。性冷淡其實在最近越來越盛行吧，這種風格的走紅，我想不僅僅是對現代生活高節奏高負荷的反抗和自救；也是口味的變化趨勢的體現，可以說是必然的。葷久必素，素久必葷。從莫奈到梵高，再到了畢加索，連悲傷都是漫天的星空，連憤怒都是淡藍色的微微火焰，人們已經有點疲勞了。無印良品的背景色是暗紅，我想是因為，這是溫色系中，很令人壓抑的一種顏色。

我個人認為，現代繪畫中，蒙德里安算是這種風格的始祖。

蒙德里安.樹的構成1913年 布上油畫 70.4x60cm

但是人們對性冷淡的追求還是非常表面的，（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啊）人們願意去擁抱無印良品，但很難去接受一種性冷淡的生活，這是一種沒有愛的、麻木的、每時每刻都痛苦掙扎著的生活。這不同於抑鬱症或是悲傷，他們至少還會告訴別人，我很痛苦，我沒有愛。但性冷淡卻 是連明顯的掙扎都沒有的，像是溫水煮青蛙那樣，每一點痛苦都被拆散到每分每秒中，一點點掙扎都不曾有過。只有麻木和行屍走肉版的驅殼。

無印良品logo

最近還看了一本書也很壓抑，是普拉斯的自傳體小說《鐘罩》（The Bell Jar）。在這本小說出版三個星期之後，一個周一的上午，普拉斯打開煤氣罐，飛往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天堂，她曾說：「死去是一種藝術/和其他事情一樣/我尤善此道」。

這本小說其實就是普拉斯自己的經歷：天才，不被認可和理解，看到了太多自己不能接受的世界本生的假和虛，拚命反抗，卻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這本小說我讀了約三分之二，沒敢讀完，太傷感。倒不是因為多能理解其中的內涵，而是小說用第一人稱，收斂的批判更加讓人心碎。她所有的行為都像是蝴蝶拚命但又徒勞無用地去撞擊那無形而透明的玻璃鐘罩。比如小說開始就介紹的她的朋友艾琳，她對艾琳無法理解自己感到了徹底的絕望，但卻用著迷霧一般的文字，把傷痕遮住。例如有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那女人的肚子挺得那麼高，我壓根兒看不見她的臉和她的上身。她似乎除了一個巨大的像蜘蛛一般的肚皮和兩條托在高高的鐙形具上的醜陋的細長腿之外什麼也沒有，在孩子降生的整個時刻，她從沒有停止過發出一種非人的呻吟。

巴迪後來告訴我，他們給這產婦用了一種讓她忘卻痛苦的藥物，當她在詛咒和呻吟的時候，她全然無知，因為她處於一種半麻醉的狀態之中。

我想這聽起來就像是男人會發明的藥物。這女人處於一陣陣可怕的痛楚之中，很明顯她能感受到這種痛楚的一分一厘，要不她不會那樣呻吟; 然而，她一回家，馬上就會懷上第二個孩子，因為藥物使她忘卻了臨盆的痛苦曾經是那麼難熬，在整個的過程中，在她心靈的隱秘部分，那漫長的、沒有通路、沒有門與窗扉的痛苦之廊正準備啟開，再一次把她吞沒進去。

這種壓抑徒勞在《百年孤獨》中我也有所領略，讀《百年孤獨》你會看見那個老頭，馬爾克斯，就坐在你對面用一種極平靜的語氣講述一個宏大而悲哀的故事。這古樸而有趣，平靜而暗流涌動的文字，穿越時空，蠱惑人心。總之，你會在那裡體會到悲傷、死亡、孤獨的美。但讓我感觸最為深刻的還是加繆《局外人》中默爾索在獄中徵求的失敗。

可以說，我講的這一切都挺負面和消極的，但其實樂觀這個概念本身就很值得商議，樂觀不過是物競天擇之下的自然規律，隨之而來的往往是自大和盲目，在我們所處的環境中，這種樂觀誇張的有點趨向於極端。

我記得我第一次軍訓日記，大致一筆帶過了一個觀點：我看到大家扯著嗓子去向老師問好的時候，心中並沒有對老師的尊敬和愛戴，所以說我們的行為本生與內心本質往往是矛盾而衝突的，成人世界的險惡可能就在於，對此習以為常並且偽裝完美，毫無負罪感可言。

結果老馮就跑過來找我，鍾宇航，你這樣不行哎，思想很消極啊，我允許你有思想，但一定要對現實生活有推動，懂嗎？

這也許就是我說的成人世界了，趨利而不客觀，真相往往一文不值。

還要告訴你，年輕人，你不懂哎。我們總是逃避消極，不看悲情的影片，不讀絕望的悲劇，這其實本身便是一種懦弱，就像我們學的課文上海子的那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很多人也就喜歡這一句了，可海子卻是傲視著世俗，熱衷於死亡的人啊，所以很多人止於這句詩了，背後有什麼也不去了解了，中國人害怕路上有獅子啊。我們盲目的以為所有的悲劇過後都是晴天，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該有一個大團圓，但事實是，不是所有痛苦都能冰消瓦解——就像一個影院對這場電影的推薦語一樣：寒冷和悲傷瀰漫，忘不掉也走不出。

有一種痛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痛」，不能輕易觸碰，也不能說放就放下，更不會須臾遺忘，誰都有過不去心坎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過去都可以翻篇，並不是所有的文章都可以另起一行。就像影片中那三張從頭到尾沒有露面的照片，觀眾都知道那是Lee的三個孩子，那些照片時刻相伴在他的床側，不能隨便觸碰，但它一直在Lee的生活當中。

我們一向只對生活中的勇者獻上敬意，對弱者似乎不屑一顧，但我們在Lee在認慫的這一刻卻被感動，他認慫的一刻，甚至替他鬆了口氣，逃避可恥，但是有用。但我想說的是，逃避它本身並不可恥，並且男主並沒有逃避，真的很想去抱抱他，說，that』s ok，你不必與過去和解。

我記得《神探夏洛克》的第三季，華生在夏洛克假死之後，陷入了巨大的悲傷，當心理醫生主動找到他時，他拒絕了坦露心聲。他說，為什麼所有的事都要被理解呢？你說是不是？傷痕本身，就像你的哭和你的笑，一樣自然。

這不禁就讓我想到了黑格爾和叔本華對生命的看法，大致就是，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在短暫的痛苦停歇間歇，便是幸福與快樂。我對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一個句子記憶猶新：

「當普魯斯特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回首往事，審視從前所有的痛苦時光，他覺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為那些日子造就了他，那些開心的年頭呢？全浪費了，什麼都沒學到」。

如果繼續延伸的話就是荒誕主義和存在主義了，像加繆和薩特那樣，認為生活就像是西西弗不斷去推動巨石、吳剛每時每刻都在砍那棵永遠都砍不掉的桂樹。生活本身，歸根到底是沒有意義的。一個沒有從來對世界感到過那麼一絲異化和荒謬的人都不真正地起舞。

但是，重要的不是治癒，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

在影片靠近尾聲的時候，有一段我尤其喜歡的對話。男主和他的侄子要分開了，他們在聊到了之後的打算。

男主說：我還沒找到房子呢。

侄子問：你那份工作不是有包你住的地方嗎？

男主頓了頓，說：但我想找個有多一間房的，或者是房間大一點的，能放得下那種沙發床的。

侄子問：要那幹嘛呀？

男主頓了一下，把臉別到一邊，說：保不准你什麼時候想過來呢(So you can come visit some time.)。

這是片中很催淚的地方，我記得我身邊的一個小姐姐，在之前還在為侄子的兩個女朋友和性生活偷笑的時候，這一刻卻打開了面巾紙。好多人哭了。

其實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會想你的，雖然說得特別彆扭，但你還是能聽得出來那種微弱的依戀，還有體貼，還有最重要的，對於一個未來的圖景的嚮往。男主和影片開頭的他已經不一樣了，他曾經是幾乎孤零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但是現在，在他嚮往的圖景里，還有他侄子呢。

就算再艱難，「愛」這件事還是發生了，我更相信這是男主內心掙扎糾結過後的一個選擇，所以它才顯得那麼鄭重其事，那麼讓人感動。

後來他去修理管道，一個中年男子很平靜地和他談起了他意外消失的父親。看到這，你會覺得悲劇本身不僅自然，而且普遍。我真的眼淚就在那兒不住打轉。

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它不給你鏡花水月的幻象，它給你一場荒蕪的生活的真相。但是在這種荒蕪里，它竟然默默地攢了一個這麼溫柔的彩蛋，告訴你，再不堪的生活，也還是可以尋得到一點微光。這個世界不美，但總有一些事情，值得我們相信，值得我們愛。

《海邊的曼徹斯特》沒有幻想，沒有改變，潮退後，他仍然回到他的那個老殼中，繼續麻木地生活。很害怕這樣的電影，好像有那麼一絲光，但好像又什麼都沒有，就像一顆無法拔掉的刺，真實地梗在你的喉間，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夠你反芻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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