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骨|| 吳澤(朔風月刊2017.9 總第186期)
朔風
魚 骨
吳澤
吳澤實名吳則火,男,安徽人,1990年生,中短篇小說見於《青年文學》等刊。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一條魚。儘管面前,僅僅是一副魚骨。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魚的骨骸,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副潔白的骨架,剛剛被海水衝到岸邊沒多久,但骨架完整,沒有散開。當時,父親帶著我來到了海邊,我不知道,他是從何得知魚骨被衝到了岸上,但是他卻把我抱進車裡,開著車便徑直來了海邊。
我們走到魚骨前,發現整條魚骨,竟然像我們的車子一樣大小。這輛車子,是父親平時運送貨物的皮卡。父親走到魚頭面前,抱著巨大的魚頭頭骨,把臉貼在魚頭骨的腦袋上,開始不無顫抖地,伸手觸摸著魚骨的眼眶,就好像已經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同時,父親輕聲地跟魚骨說著什麼,看上去兩個人像是在交談。我不知道父親跟魚骨到底說了什麼,但是沒過多久,就看到父親臉上,開始變得失落、懊悔而又不無怨恨,眼裡閃動著明凈的亮光。這時候,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但又覺得自己,事實上什麼也不明白。
父親跟魚骨說了很久,我在旁邊看來,突然覺得,那就像一個人,試著跟自己久未謀面的祖父交談一樣,但是祖父卻根本已經對他毫無印象。看到父親莫名其妙地情緒波動起來,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我就繞著魚骨來回走動,甚至時不時地鑽進魚骨腹中,上下敲打那些白凈的魚骨,觸摸那些光滑的肋叉。魚骨陷在柔軟的沙子里,那些肋骨從裡面看來,就像一個個的窗欄,而我也覺得自己,就像站在一個狹小的房子里。但不知道究竟什麼原因,身在魚骨之中,我感覺到的,卻是一種封閉,我覺得自己被封閉在,這樣一個四面敞開的空間里,就像陰雨天氣不得外出縮在房檐下一樣。
正在我抓著魚的肋骨,想到自己像被困在某個地方的時候,父親轉身獨自走開了。當我發現父親離開的身影,他已經到了車前。我不無慌張地匆忙鑽出魚骨,向父親和公路跑了過去。但是父親打開車門上了車,把我落在了這裡。然而這時候,我覺得他並不是因為某種原因遺落了我,或許他是希望,我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始終站在魚骨的旁邊,又或許這本來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
父親再次回來,就是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了。跟著他一塊來的,還有一些叔叔們,他們手裡拿著繩子,肩上扛著圓木,看樣子,是要把魚骨抬回去。但這樣一來,就讓我開始困惑,為什麼要抬走魚骨。當他們走到魚骨面前的時候,在魚骨周圍圍成了一圈,相互伸出手來,抓著旁邊兩人的肩膀。就這樣,他們在魚骨周圍,按著逆時針的順序,一步一步地緩慢轉動著,每走七步就抬起一隻腿,並隨著腿的放下,俯下身去,同時嘴裡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又具有衝擊性的擊鼓般的聲響。
大概在魚骨身邊轉了三十多圈的時候,但到底多少圈我並沒有準確的數字,就看到他們慢慢收回抓著彼此肩膀的手,開始在魚骨身邊,來回晃動著又唱又跳,就好像在每年二月「青龍節」設龍壇祭祀東海時的「伏周」儀式。
他們口中唱著我根本聽不懂的東西,而那些跳動的身姿,也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就像魚鉤勾住的魚,脫離水面之後,在空中扭動的樣子。但是他們看上去,卻顯得十分欣慰,讓人不知道,自己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此時在我看來,發現一副魚骨,光禿禿的一副魚骨,完全不需要這樣正式的一番慶祝,即使是一副大型的魚骨。當然,要是捕到了這樣大的一條魚,就是另一種說法了。
當落日像紅色的球一樣,晃動在海平線上的時候,他們開始用繩子,把魚骨小心翼翼地捆綁起來,然後在魚脊骨上,打了一些繩結,而魚頭也用兩條絲帶纏繞,並在眼眶的後面打上了兩個結。就這樣,他們試著把圓木,從繩結里穿過去。他們俯下身去,扛起圓木架到肩膀上,緩緩站起身來。發現魚骨並不會鬆散開來的時候,父親和叔叔們開始扛起魚骨,向岸上走去。父親和年紀稍長的一位叔叔,站在魚頭兩側,抓著絲帶打出的繩結,而其他叔叔緊緊抓著肩上的木頭。他們看上去十分肅穆而又莊嚴,就好像自己肩上扛著的,是請進廟裡的龍王一樣。或許是因為,整個魚骨架,實際上並不沉重,他們的腳步,顯得足夠矯健,但是行走起來,卻十分遲緩,就好像,每一步都要扎紮實實地踩進沙里,就好像每一秒鐘,都變得緩慢一樣。
我走在魚骨的後面,看到魚尾,在前面有節奏地上下擺動,就像仍在悠然自在地遊動一樣,儘管現在是在空中。但是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隨著他們的腳步,變得均勻一致,我發現,魚尾並不是隨著他們腳步的起落,而上下擺動,似乎確實是在自行遊走。這時候,我彷彿看到一條魚,在空中遊動起來,朝著某個方向奔去,輕盈卻又緩慢。
我們並沒有把魚骨放到卡車上,因為那樣一來就意味著,我們需要把魚骨架拆散開來,而父親他們,似乎也根本就沒有這種打算,到了路上的時候,便徑直朝鎮子方向走去。當然,這時候,我更希望能夠把魚骨放到車上,這樣就能夠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但是現在,我只得跟在他們後面,慢步走著,我的鞋子里,已經灌進了沙子,這讓我對步行回去產生抵觸。然而,父親和叔叔們,始終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沿著公路朝鎮子方向徑直走去,看樣子他們也根本不打算,在任何地方,作任何的停留,因此,我也只得任由沙子,盪在腳底。
當我們到了鎮子里的時候,天色已經變得灰藍,一路上,他們確實沒有停下來,始終按著共同的步伐,緩緩地走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什麼規定,他們不能在路上停下來。在父親的指揮下,叔叔們把魚骨平穩地放到了我家的院子里,轉身紛紛坐到屋裡喝茶。然後,父親請來了鎮上的長輩,也就是五太爺,雖然太爺已經行動不便,但是卻口齒清晰,思維條理分明,主持起事情來,井然有序,義正辭嚴。
接著,在五太爺的指示下,父親在魚骨面前,點起了一堆松枝,隨著松枝的香味瀰漫開來,火光也照亮了魚骨架和整個院子,而此時的魚骨,看上去就像一個大燈籠。與此同時,父親跟太爺商量,到底應該怎麼處理,魚骨這件事。這件事,當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但是程序究竟是什麼,大部分的人都已不清楚。確實,鎮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出海捕魚了,甚至再也不會有人,從事捕魚這種海上作業,這裡也早已從最初的小漁村,變成了以海產品養殖和加工為主的海邊小鎮。就這樣,只有那些像太爺一樣的老一輩人,才知曉原來的習俗。
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他們散開之後,我便被命令,在燃燒的松枝前跪下去。我按照父親說的那樣,面對著潔白的魚骨跪了下來,魚頭骨的兩隻眼孔,看上去就像早已棄置不用的枯井,讓我不免感到惶恐起來,似乎總能讓人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掉落井底的境況。隨後,他們進了屋裡,像是開始正式商量,魚骨的安置。我至今記得當時的場面,昏黃的燈光散滿了整間屋子,他們坐在椅子上,在那裡討論著魚骨的事情,每個人臉上,都被燈光染成了橘黃色,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蠟人。我一直跪在火堆前,直到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幾乎倒在火堆旁,他們才推醒我,讓我回房睡一會。
我是在後來知道,他們讓我回去睡覺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兩點。然而,就在我覺得自己,剛在床上躺下沒幾分鐘,又再次被提了起來。事實是,我睡了兩個小時,儘管自己覺得,僅僅睡了幾分鐘。這根本不夠,但是一個叔叔,強行把我抱下了床,根本沒有讓我再睡一會的半點意思。我再次回到火堆前,跟著父親跪在了地上,這時候天還沒完全亮,大概剛剛五點的樣子。
從上午八點開始,家裡就陸陸續續來了一些人,都是鎮上跟父親經常打交道的各類親友。每個人來了之後,都在魚骨邊走了一圈,用手摸一下魚頭骨和魚尾,然後被父親請進屋裡喝茶。這做法我當然明白是什麼,但只有鎮上德高望重的長者過世之後,才會得到這種規格的送行。這讓我覺得,在他們眼裡,院子正中躺著的不是一副魚骨,而是一個剛過世的老人。
這時候,父親和叔叔他們跪在魚骨兩邊,我就跪在大門門前,對著門檻,沖那些走進來的人叩頭。這些當然都是五太爺的安排。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我跪在門前,為什麼不是姐姐,為什麼不是她們倆跟我一塊,更不明白,為什麼她們,只能呆在房間里,不準出來,尤其當我覺得,脖子變得酸脹,腦袋昏昏沉沉,我就更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看到來的人越來越多,五太爺囑咐一些成年的堂兄,在院外擺上了十八張桌子。桌上放著一盤盤糕點果脯,一壺茶,一茶几香煙。他們在屋裡喝完茶之後,等到下一批人進去喝茶,他們就走出屋子,一些人回去各忙各事,一些人碰到相互熟識的人,就在院里院外湊到一塊聊起天來。
到了下午三點,這事才結束,因為父親好像,並沒有通知其他人魚骨的事情,到來的親友,也只是從別人那裡聽聞。聽到的時間,有早有晚,他們根據自己的情況,作打算,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到,都說不準。總之,這事到了下午三點,方才結束。
四點過後,聞說在青龍山上的墓,已經砌好,五太爺覺得時候到了,開始催促父親他們,把魚骨抬起來。太爺在旁邊指揮著,生怕叔叔們用力不當,折了魚骨架。調頭朝門外走去的時候,五太爺把我拉起來。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差點腿一歪倒在地上,兩條腿已經麻木,就像石頭一樣重。太爺抓著我的胳膊,領著送葬隊伍向大街走去,讓人把香爐放到我手裡,就這樣我抱著香爐,跟著五太爺,走在隊伍的前面。大概走了三五分鐘的樣子,太爺看到,我的兩條腿,已經變得輕快起來,就放開我的胳膊,讓我走到了前頭。
沿著大街從頭走到尾,五太爺帶著我們轉身向東走去,看樣子,我們還要繞鎮子走一遍。大概,這也是一種程序。我只得走在前面,帶著路,在太爺的屢屢提醒下。
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從鎮子里走了一圈,每一條路都走了一遍。每每經過一個路口,一座橋,我們就要停下來,放上一塊光滑的石頭,在石頭上,用懷裡抱著的香爐里的香灰抹一下,那圖案看上去,就像一個眼睛,接著,堂兄們開始圍繞著「眼睛」跳動起來,就像叔叔們在海邊魚骨身旁的跳動一樣,口中振振有詞,但卻根本沒有多少人能明白,他們在念叨些什麼。
離開鎮子,到了西北邊的青龍山上,他們準備把魚骨,安葬到墳地旁的空地上,地上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的墳坑,是昨天晚上連夜挖出來,甚至已經用磚頭砌起了牆,這些磚石直到下午才砌起來。這塊墳地,已經預留太久。
在把魚骨下葬之前,五太爺推了推我,讓我在墓前跪了下來,挨在父親身旁。堂兄他們,又開始在周圍跳動,身子扭著,來回擺晃,口中振振有詞。已經能確定,這是一種儀式,送行的儀式。五太爺在旁邊詠誦著,聲音悠長卻又冷森森的,像地下傳來的聲響,以此將祖父的魂招回來。祖父的魂靈,在外面遊盪太久,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來的路,這詠誦的聲音,引著他回程。
五太爺誦唱了很久,在送行儀式的念詞中,兩相輝映,在空曠的山上,沖向雲霄。整座山,響徹這雄渾深厚的蒼涼誦詞,令人心生肅穆,四下里更是湧起,悲戚之感。此刻,沒有人發出噪亂的聲響,任由這唱誦,在腦際遊走回蕩。祖父的魂靈,大概已經附歸了。
這已經是一個綿延遠久的俗習了。鎮子里,一些人出海之後,要是沒有再回來,他們的子孫,或者弟兄,便會把突然被海水衝到岸上的魚骨,當作是他們的身體。這魚骨,會被安葬,落葉歸根。但這已是業已遠去的俗習,畢竟現在,沒有人出海捕魚,便不會在海上,遭遇什麼一去不返的厄運。在這之後的多年時間裡,我才漸漸從別人那裡,了解到這些舊故。
在潮起潮落中,日漸模糊的歲月里,青龍山的墳地,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具魚骨,正是這些魚骨,承載了一個又一個未竟的舊夢,搖蕩著破碎的起舞於風口浪尖的生命的絕響,他們不畏滔天巨浪,他們無懼葬身深海,執意遠航,僅返還一副副靜默的骨骸,冥冥之中,復歸塵土。
但說到底,出海捕魚,既頂風逐浪太過冒險,又掙不了什麼錢,漸漸地,大部分的年輕人,都拋棄了世代傳承下來的祖業,紛紛離開小鎮,往去周邊的城市找尋機會。這個時候,太爺並沒有離開這裡,他扎了根,在這片土地,更是在海上。他仍然堅持出海打漁,因為在他看來,沒有比海上更自在的工作,更能讓人心潮澎湃,每一次出海,都像是御浪飛行。而他相信,這鎮子,一定會變成一座城市,只要對這裡抱有希望,只要盡心竭力。
太爺經常銜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這裡終究會變成一座城市,一座光與影無限生長的城市。太爺始終相信,一抔抔土,燒成塊便是磚,一塊塊磚,砌起來便成了房子,一間間房子,疊在一塊就是高樓,一幢幢高樓,抱成團就是城市。
不管別人怎麼勸說,太爺從未離開過鎮子,以此表明自己的決心,並向眾人宣示自己的信念:這裡終歸會變成一座城市。太爺認定,自己出海打魚,同樣能興旺這個家,也認準了,自己的兒子會像自己一樣,兒子的兒子也會跟自己一樣,祖祖輩輩都會出海,就像先前的祖祖輩輩,代代相傳。
然而,事情並沒有像太爺預想的那樣,世代相傳下去,甚至很快就看到了翻轉,這是因為祖父。就是這樣,祖父的決定,打斷了這種傳承,像一棵樹被攔腰砍斷。儘管並未跟隨那些年輕人,離開小鎮,祖父卻沒有從事出海捕魚工作,而是開始了海產養殖,在灘涂上,開了一塊又一塊魚塭。
便是從這之後,祖父和太爺之間的關係變得僵化,甚至兩人一度拒不相見。讓人感到意外的是,隨著祖父在灘涂的養殖興隆起來,多年不再出海的太爺,卻獨自出海,但並不是去捕魚,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帶上,任何的捕魚工具。確實這樣,從那之後,就沒有看到太爺回來,祖父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有讓太爺滿意,沒有按照太爺的意願,繼承海上捕魚的祖業。太爺的離去,也讓祖父感到十分愧疚,因此常常去海邊觀望,希望看到太爺回來,但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太爺,是祖父的心病,不管是拒不相見,還是出海不歸。
在太爺和其他人的疑慮中,並不被看好的祖父,硬著頭皮幹了下去,不管別人怎樣擺頭側眼,祖父始終扎在海田裡,甚至半月不歸家,在灘涂邊搭起了棚子,守在田旁。祖父就這樣忙死忙活地,經營著自己的灘涂,從一開始的不斷摸索,到海田收量驚人,那時節,總是還沒起撈,魚啊貝啊就全都被預訂完了。但是祖父,始終悶悶不樂,即使辦了二十畝灘涂的海田,變成了鎮子里最大的養殖戶,他仍然沒有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太爺。
摸索的時間裡,祖父的養殖不得要領,及至於光景慘淡,其他人都冷嘲熱諷幸災樂禍。但當養殖有了起色,以至於落實了穩定的銷路和供貨夥伴,鎮上的人一個個都坐不住了,熱了屁股,紅了眼睛,甚至讓外出的兒子回來,跟著祖父養殖。就這樣,灘涂上開魚塭的人越來越多。在祖父的指導下,其他家的魚塭,也像模像樣地出起了貨來,一季一季,一年一年。魚塭在海灣的灘涂里,四下蔓延,像極了穀雨過後瘋長的野草。
灘涂的養殖,就這樣熬成了氣候,鎮子里,家家戶戶都歡喜起來,男男女女一齊上陣,在魚塭里忙著,熱火朝天。一塊塊海田,每年出的貨,一卡車一卡車地向外運送,往來猶如潮水,鎮上也變得繁忙,不似先前的稀鬆和沉寂。外出的年輕人,返家的返家,不回來的,在上海,在南京,紛紛做起了海鮮生意。
祖父決定撂下擔子,是在鎮上要統一管理養殖灘涂的時候。鎮政府貼出了公示,並在廣播里大肆宣講,縣裡指出,要把灘涂收回去,他們的說辭,統一管理是讓海產養殖的產業,變得更規範,更完善,更可持續。當時的鎮長是孔征海,他頗有威望,這承自孔家世代領航,主持出海回程大小事務。從統一管理開始,便是鎮長負責把海產品送到其他城市,聯繫商戶和銷路,但要抽取一定量的傭金,就像種田繳稅一樣。孔征海甚至搬出縣裡的指令,灘涂是國家的,海灣也是國家的,養殖戶只有使用權,且需要承包,承包要簽訂合同,辦灘涂養殖證,要交一定的費用。
起初,鎮長提出統一化管理,大家翹著頭,盼著,以為會搗鼓出更好的圖景,形成所謂的優質而完善的產業鏈,像公示里宣講的那樣。但現在,政策下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縣裡鎮上是不想眼睜睜望著,海產一車車往外出,錢一沓沓進到養殖戶包里,自己竟沾不著腥。上面要插手進來,從裡面分一點。
這樣一來,鎮子里沒有人樂意了,家家戶戶都拒簽合同。畢竟,灘涂上的海田,是自己開的,魚苗貝苗都是自己放進來播下去的,眼下來錢了,卻要送到別人衣兜里,誰干?養殖戶們把合同撕了,不明著對抗,但暗裡較勁。鎮長惱羞成怒,差人破壞魚塭,踐踏海田,搗毀棚架,割斷浮筏,放走了成千上萬條魚,甚至暗下指使人,在水裡放毒,又葯死了一大片貝苗。
沒人再忍著了。畢竟這海田,這喜人的養殖,是養殖戶們一手搞起來的,鎮里一沒出力,二沒扶助,甚至當初連口頭支持也沒有。大家都跑到鎮府大院里,在院子里討要說法。幾乎所有的養殖戶,都到了,一大家子上陣,男女老少,坐在鎮府大院里,圍得水泄不通。鎮長不給個交代,誰也不走,裡面的人,誰也不能走。
不管指派的代表們怎麼說,沒個能讓人接受的交代,縣長出面也沒用,養殖戶們停留不去,吃住就在大院里。一些人鋪著席子圍坐,一些人就著躺椅卧下,甚至有人搬來了床鋪,牽來了家裡的羊,不去學校的孩子們,爬到了樹上;有人家的女兒負責送飯,有人占著鎮府的辦公室改成了廚房,有人竟在院子里支起了爐灶:鐵了心要一個交代了。直到縣長來了,承諾發放灘涂養殖證,院子里的人,才全都散去。
他們走後,鎮府大院里,四處散落著垃圾,幾棵楊樹禿了,被砍了樹枝,葉子餵羊,一間間辦公室里,也都缺東少西,大都被順走了。鎮長沒敢吭聲,在廣播里喊叫,讓他們都給送回來,因為破壞海田的事,不得不使他讓步,新開的魚塭登記上冊按規定來,已開的魚塭不加任何干涉。
事後人們才發現,領頭養殖的祖父,是鎮子里的大戶,海田最多,竟沒有到鎮府大院討要說法。沒人摸得清,祖父心裡到底怎想,更沒人能理解,為什麼祖父從此不再過問養殖,只在家侍弄花草。就是從這開始,祖父丟掉了已經步入正軌的養殖,在家裡邀閑。
至此,父親接手了祖父的養殖,經過一番辛勞的經營,海產品運送出去,一些大城市,甚至遠在內陸的城市,供貨的範圍在慢慢擴大。但這樣一來,運輸便成了問題,不新鮮的貨,賣不出好價錢,因為這個,父親辦起了加工廠,把運送出去就可能賣不出好價錢的海產品,收購到一起,經過一番加工,再賣出去。就這樣,父親在不斷嘗試的經營之下,成了鎮上最先辦起海產品加工廠的養殖戶。
那段時間,父親因為生意上的事情,經常到處跑,不是去這個城市,就是到那個城市,到處拓展銷路,甚至過年都是在車上度過。而當父親回到家裡,就是幾乎每天的請客吃飯,在鎮上的餐館吃飯,生意上的事情繁多,常常到深夜才回家,甚至整夜地不回家。如果是合作夥伴,通常是在家裡吃飯,但這種情況並不多,因此一年下來,我們能夠跟父親相處的時間並不多,甚至常常只能是遠遠地,看著他忙碌的身影,醉里來醉里去。
隨著父親的體型,慢慢變得寬廣,甚至體重成了鎮上首屈一指,他的身體也同時損耗下來,但是他仍然整日奔走忙碌,就好像始終停不下來,就好像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像被捆綁在某個機器上沒日沒夜地運轉一樣。我不明白,他這樣忙碌,目的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能空出一些時間,在家裡跟我們吃一頓晚飯,或者僅僅是坐在那裡,仔仔細細看看我們。漸漸地我發現,父親跟我們之間,存在著一道頑固的隔閡。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試著跟我們交流,就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活所在,或者說他的生活的中心,並不包含我們,也就是因為這個,我不明白,他整日奔忙,究竟為了什麼。
這種情形,並沒有一直持繼下去,讓人感到意外。至今我都不清楚,這究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還是得不償失。像祖父一樣,父親突然丟掉自己經營。自從父親撒手對加工廠的經營之後,他的生活習慣,發生了改變,甚至常常很早就回到了家,跟我們坐在一起吃晚飯,但也在吃過晚飯後,沒多久就睡下了。誰都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麼同樣丟掉生意,把擔子都甩給母親,自己落得一乾二淨。這之後,父親便沒有再插手廠子的事務,即便母親意圖尋求意見。父親從此禁足在樓上的房間里,輕易不踏出房門。
沒人知道那段時間,父親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忍下心把自己一手經辦起來的事業,全都脫手。
從那開始,父親便整日呆在樓上,門窗緊閉,不許他人打擾,更不許他人進入,像把自己監禁起來一樣,我們再也無法接近他,更不要說,跟他坐在一張桌上吃晚飯。確實,開始的時候,我們覺得父親丟棄生意,這未嘗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因為這便意味著,父親經常回家,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但是當父親禁足房內,不再外出,不再同他人交流往來,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我們發現,這或許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事情就是這樣,在我即將成年的時候,因為某種不可知的原因,父親回家之後,就沒有離開自己樓上的房間,也沒有試著跟我們一起生活,就好像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義一樣。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同樣會拋下這些,像祖父一樣,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選擇罷手,以至於慢慢地禁足門內,從此拒絕面對他人,甚至是身邊的我們,也難得見他一眼。確實,在這之後,我始終試著去理解父親,試著去了解他的內心,但即便我知悉了其中的緣由,卻仍然無濟於事,因為這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父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開始用木頭鑿刻大大小小的木船,即使吃飯也不可能讓他下樓,任何人也無法跟他進行一次完整的談話甚至會面。就這樣,能夠見到父親的只有母親,也只有母親能夠進入樓上的房間,在送飯上樓的時候,給他送去木料的時候。
樓上的房間里,到處都是鑿刻的木船,除了父親,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但這麼說或許並不恰當,因為母親跟我提到,父親常常坐在地上,在說話,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像跟別人交談,又像在跟自己的影子交談。沒有人知道他說了什麼,沒人知道跟他交談著的,究竟是自己的影子,還是別的人。兩個姐姐因此驚慌起來,但我覺得這多少令人欣慰,畢竟還有人能夠始終陪在父親身旁,即便那不過一個影子,一副幻景。只是不知道,當深夜父親醒來的時候,房間里漆黑一片,他到底怎麼安置自己獨身一人的事實。
或許正是這種封閉,我發現自己,漸漸對父親產生了某種恐懼,常常不敢試著走進樓上的房間。通往樓上的樓梯道,昏暗而又潮濕,散發著咸澀的海風的氣味,甚至我每次站在樓梯口的時候,都不自覺地感到慌張,就好像一旦走上樓梯,整個人便會被牆壁吞進去,又時常會使人覺得,樓梯隨時可能坍塌。
因為父親的封閉,家裡幾乎已經斷絕了跟其他人的往來,不論是父親的朋友,還是家族裡的其他人。他們並不是不希望上門,而是根本得不到跟父親見面的機會,每到親友上門的時候,母親總是按著父親交代的那樣,跟他們說父親病了。漸漸地就沒有人再試著敲響院門,以至於最終整個房子,散發著怪異的沉靜,顯得陰氣森森,即使其他人推門進來,也難以在房子里站上兩分鐘。父親的封閉,讓我們多少感到難堪,而跟他人談及此事的時候,總不免閃爍其辭。外人的過問,總會讓人覺得壓抑,覺得沉悶,就像跳出水面卻卡在石縫間的魚。
與此同時,母親和姐姐為了整個家,也不得不接手生意,大姐像其他女孩一樣退了學之後,就開始幫著母親,而這一幫就是十年,直到嫁人離開這個家。我不知道那些忙亂的晚上她們究竟怎樣應付,也不知道每個漆黑的凌晨,她們又是什麼時候起床,只知道她們因此,像被什麼東西奪走了,像被捆綁在某個機器上,身不由己。
隨著身體變得瘦長,四肢也伸展開來,整個人因此單薄,我發現自己的樣貌,慢慢發生了變化,而這也讓我相信,父親的模樣也無疑在發生變化。儘管不至於,再次面對面的時候,難以認出對方,但他沒有看到我在他面前一點點長大,我也沒有看著他頭髮一點點變得灰白。想到這裡就讓我覺得十分沮喪,就好像自己聽不到所有的人說話一樣。因為這,我常常希望,能夠在不經意間,看到父親的模樣,但是又對那個房間感到恐懼。我明白父親不希望其他人靠近,不想別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我記得一次,父親鑿刻的木船從樓上掉了下來,摔到了地上,那是一塊剛鑿成的船殼板,還沒有用砂紙打磨,還沒有上蠟。母親因為要忙生意,不在家裡,兩個姐姐也跟著去了。家裡就我坐在院子里,正曬著太陽。我起身撿起了船殼板,惴惴不安地上了樓,踩在木板上,樓梯發出了聲響,聽上去就像蟲子在尖叫。當我敲開門的時候,父親伸出乾枯瘦削的手,我看到他手上突出的關節、粗糙的皮膚和褐色的斑。我突然覺得父親衰老得匆忙,已經不是幾年前,印象里那個身廣體胖的父親了。父親慌張地奪走那隻船殼,然後匆匆關上了房門,我甚至根本沒能看到他手臂之外的身體。這是父親在我腦海里留下的一個形象,成了我對他最為深刻的印象之一,但直到過去了多年,我才明白,那天下午的木船,或許是父親故意扔下。
這是父親禁足樓上房間之後,我唯一一次看到他,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父親的手,至今仍像放在我面前那樣,乾枯瘦削、關節突出、皮膚粗糙而又遍布褐斑,這一形象,始終十分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里。我不知道,自從把自己關到樓上,他究竟遭受了什麼樣的內心折磨。那天之後,僅僅兩個月的時間,父親就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我們根本就沒有發覺,以至於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早作了準備,還是臨時起意。
父親離開了這裡,像祖父一樣去了海上。
父親的離開讓我感到意外,因為在我們看來,他根本不可能再離開房間,但是他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像祖父一樣劃著一條船去了海上。沒有人知道,他去往海上究竟是因為什麼,任何推測都無濟於事,我們始終無從知曉,這背後的真實目的。那天清晨,父親離開得突然,而又無聲無息。一些在海邊放水的人,看到淡淡的霧氣中,父親拖著一條小船,向海里走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要做什麼,也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仍然能夠拖動那條船。
父親離開之後,母親就變得不再言語,甚至就像父親一樣,不再發出任何聲響,直到姐姐們,紛紛嫁人離開,母親也沒有再說話。大姐並沒有離開鎮子,嫁給了鎮上中學裡校長的兒子,也是一名教師,二姐卻遠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京。雖然出嫁那天,二姐在母親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強顏歡笑,但在我送她離開的車上,她卻泣不成聲,一路未止。我明白她對父親的埋怨,明白這些年來,她內心所有的苦楚。
我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不再說話,不明白她心裡念想。她像是變成了石頭,至少心裡那一塊,變成了石頭。或許她像大姐一樣,始終在等著父親回來,又或許像二姐一樣,不願再看到他。誰也不明白,母親不再言語的原因,她自己可能也捉摸不透。
此後的二十多年,我始終試著從父親的角度,理解他所有的行為和其中的動機,理解他為什麼突然拋下事業,又究竟因為什麼,要像祖父一樣,劃著一條小船就出了海。但是我始終無從得知,他的目的所在,他心裡的所思所想,就像已經沒有人知悉祖父出海的緣由。我明白,我們儘管相似,但不完全相同,我也因此根本無法完整地理解他,就像方形的石塊難以放進錐形的斗里一樣。
當我再次看到魚骨的時候,我並不願意像其他人那樣,將魚骨當作消失的父親來對待。我並不覺得這魚骨,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不覺得這魚骨,就是父親本身的骨骸。如果說,父親在海上,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或者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碰見了自己想見的人,並因此不再回來,卻以這種方式來敷衍我們,算是給我們的交待,那這根本無法得到我們的原諒。我們等了那麼多年,不是要這樣一副魚骨,我們更從不相信,父親在海上遭遇了不測。我們只希望,父親能夠回來,回到我們身邊。
不管怎樣,我們根本不可能,因為這樣一副魚骨,就確定一個人莫名地消失,再無蹤影。鎮子里,上了年紀的人跟我說過,在海上隱匿著一座島,只在特定的時間顯現蹤影,在那座島上,沒有人會死去,沒有人會遭遇煩悶愁苦,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所有想要的東西:他們可能就是去了那座島上。要是這樣,父親便是同祖父一樣,出於某種目的去了海上,他們真正想要的東西,沒有人說得清道得明。我不相信這個,任何傳言都無法讓我信服,我只想知道事實真相。因為我不相信,他們會因為這個,拋棄我們。
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看到魚骨的時候,母親突然崩潰下來,癱坐在地上,暈厥過去,因為她明白,父親不可能再回來了。這副空洞洞的魚骨,就是父親想要傳達的意思。或許這魚骨所象徵的東西,並不是我所能理解,但對母親來說,就等同於,父親再也不願回來。
從看到魚骨那天開始,母親就倒了下來,只能躺在床上,甚至身體也無法動彈。但我明白,母親的身體,早已在那些為了內事外事日夜顛倒的時候,就累垮了,只不過在明白父親不會回來的此刻,才撐不下去,倒了下來。
像父親當初帶著我,在魚骨前靜默守靈一樣,我也帶著我的兒子,守著沙灘上的魚骨。堂兄弟們在旁邊跳動起來,一種迎接的儀式,召喚親人魂靈歸來的儀式。
不管怎樣,不管我接不接受這魚骨所承載的深義,我還是把魚骨埋在了墳地里本來為父親預留的位置。我明白自己這麼做,不過是希望母親能夠感到一絲欣慰,是為了順從母親的意願。
魚骨的再次出現,已經讓這個家遭受毀滅性的顛覆,就像地震毀掉了整棟房子一樣。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我開著車來到海邊,像他們一樣,扛著一條船向海里走去。誰也不知道,這條船會劃向哪裡,誰也說不清會發生什麼。
當我把船推到海水裡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也不明白自己這個時候,為什麼會覺得,身後一定會有什麼人站在那裡,但我確實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一個人站在我身後。就這樣,我回過頭去。
我試著向岸上的公路望去,發現路上停著的車旁,站著一個黑影。我知道,他一定會像我始終希望父親回來那樣,希望我能夠回來,而不是就此消失得全無蹤影,消失得杳無音信一去不返。就在我轉過臉來,準備坐到船里的時候,我看到他抬起手,沖我用力揮著。我舉起胳膊,向他示意了一下,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這麼做,是為了讓他回去,還是向他保證,我會回來看他。
坐到船里,我拿起槳板撥動起來,隨著小船向前划去,車邊的黑影漸漸模糊變成了一個點,但是仍能看到他,在那裡揮手。我猛然扭過頭來,儘力劃著船槳,向前奔去,奔向某個不可知的地方,為了某個不可知的東西。我沒有回頭,因為擔心自己會調頭返還,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明白這麼做的意義所在。
我知道,或許在這海上,自己根本找不到父親的身影,又或許,出海不久,就能夠看到他們,甚至他們,就生活在傳言里的那座島上。但是當我推著船下到水裡,開始拿著槳撥水向海里划去的時候,方才突然明白,跟隨著他們的行跡,自己來到海上,並不是為了找到父親,而是想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他們離開我們,又到底是什麼,驅使他們相繼去了海上。
船槳撥動著水面,我向前划行,除了撩起的槳聲,四下里沒有其他聲響。就在這個時候,我彷彿聽到一條大魚,在船下遊動。我聽到魚尾掀動的聲音。船下只有晃碎的船影,這是我所能確定的,但那條大魚,也同樣讓我清晰覺察。我望著前方,儘可能止住自己,不得俯下身子,向水中看去,我感到惶恐,怕自己望見船影里,游著的是一副魚骨,或是突然變成一副魚骨。那條魚在水下。
朔風簡介
1、1990年,試刊
2、1992年,正式創刊(季刊)
3、1996年,更為雙月刊
4、2002年至2007年,更名為《桑源》
5、2008年,恢復刊名《朔風》
6、2011年,更為月刊
※文人與扇子 張光茫
※風來隨走芳顏遠 ||於 萍(朔風月刊2017.8 總第1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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