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又冒犯了你的平庸
illustration by Kate Pugsley
1
有句講句。許知遠主持的《十三邀》,確實是一部很爛的談話節目。
跟時下流行的綜藝不一樣,《十三邀》裡頭,沒有撐流量的鮮花鮮肉,聊的都是些形而上的偏門話題,節目中頻頻出現尷尬的冷場局面,主持人許知遠全程吸煙喝酒,還疑似燙頭——從頭到腳,都看不出它哪點有火的潛質。
可它偏偏就火了。
《十三邀》火了,還得感謝一眾知名公眾號的賣力宣傳。
公眾號「她刊」的作者莉莉雅,就《十三邀》中許知遠訪問俞飛鴻的一集,寫了一篇文章,名為:《調戲俞飛鴻初夜,滿嘴「性、情愛、潛規則」,許知遠這代中國老男人們有多醜陋?》。
標題極盡挑逗之能事。果不其然,當天刷爆朋友圈,新時代女性們紛紛轉載表支持,連帶許知遠也被帶上風口。
可以說,俯身著書近20年的許知遠,還從沒像今天這樣紅過。雖然姍姍來遲的名氣,多半會令他啼笑皆非。
2
許知遠冒犯俞飛鴻了嗎?我認為沒有。
面對仰慕已久的女神,許知遠有些手足無措,說了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於是莉莉雅們發揮高超的想像力,成功地讓自己產生了被冒犯的幻覺。
許知遠問一句,「你有靠男人拓展你的邊界嗎?」,莉莉雅們立即想到了「潛規則」。
許知遠問一句,「你為什麼接演《小丈夫》這種劇?」,莉莉雅們立即想到了「庸俗化」。
許知遠和俞飛鴻一起看了部文藝片,《喜福會》,俞飛鴻出演。裡頭有個開西瓜場景,暗示女主角初夜,莉莉雅們頓時高潮了,嚷道:公開場合談論破處,是對女性極大的不尊重!
她們敏感地抓住幾個字眼,急三火四地把許知遠釘到「直男癌」的恥辱柱上。就像民國時的遺老們見到女學生穿裙子,就要感嘆道德淪喪一樣。
怎麼說?很高超的想像力了: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膀,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部分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魯迅先生誠不欺我。
3
同樣引起爭議的,還有許知遠與馬東的對談。
節目里,許知遠抱怨了一下《奇葩說》的鬧騰,抱怨了一下觀眾的庸俗,抱怨了一下時代的浮躁——果不其然,大眾輿論炸了。
許多人急得面紅脖子粗,戳著許知遠的脊梁骨大罵:你怎麼能批評《奇葩說》呢?你這就是裝逼、陳腐、假清高!不懂年輕人!等我們這批年輕人掌權了,就要把你們這些四十多歲的臭知識分子掛路燈!
不僅罵許知遠。捎帶著把一代知識分子都罵了。不曉得高曉松有沒有在家裡突然打了個噴嚏。
相對於兩期節目引發的輿論波瀾,馬東、俞飛鴻兩位被訪者,表現卻很淡然。
俞飛鴻那期,所謂「靠男人拓展邊界」,不是指潛規則,指以戀愛豐富生活經歷。宋慧喬感謝李秉憲,說戀愛豐富她的生活經歷,讓她演技更上層樓。許知遠說「拓展邊界」,指這個。
被認為「鬧騰浮躁」的馬東,也沒跟許知遠急。他像個老朋友一樣,對這種孤高的姿態表示欣賞,說,許知遠代表了一種顏色,我們社會也是需要這種顏色的。
多看幾集《十三邀》,就會發現,哪怕許知遠訪談不專業,常常出現尬聊、冷場、辭不達意的局面,談話基本都稱得上親切友好。羅振宇、賈樟柯、白先勇,更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程滔滔不絕,說出了許多頗具爭議的心裡話。
真真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4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處死刑。
蘇格拉底這人很像許知遠,都不好看。據史書記載,此人相貌醜陋:煎餅臉、朝天鼻、蛤蟆眼,還禿頂。眾所周知,古希臘是個崇尚美的地方——看看那些雕塑便明白了,蘇格拉底這人,不太受待見。
同樣,許多攻擊許知遠的人,都把火力集中在他的外貌上了。
蘇格拉底不僅丑,還喜歡說一些離經叛道的話。他宣揚無神論,宣揚個人主義,宣揚唯心思想,瘋瘋癲癲,經常和市民大眾對著干。
蘇格拉底生前一大愛好,就是在公開場合與人雄辯,用邏輯壓倒對手,逼他們承認自己的淺薄無知。這行為看著牛逼,最終卻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公元前399年的一天,雅典一名悲劇作家向法庭狀告了蘇格拉底。雅典市民組成的陪審團,判之以「腐蝕敗壞青年思想」的罪名,蘇格拉底被迫飲毒堇汁而死。
一代哲學思想大家,就此隕落。
5
蘇格拉底的經歷告訴我們:從古至今,知識分子拋頭露面都是很危險的,因為世界上的庸人太多了。庸人太多不可怕,可怕的是庸人太容易被冒犯了。
喬布斯曾說,他喜歡和聰明人一起工作,因為不用考慮他們的自尊。在業內,喬布斯是出名的難搞,劈頭蓋臉一席話,常讓人下不了台。若非身邊聰明人多,曾被踢出蘋果公司的他,哪能二進宮奪回ceo之職,並鼓搗出改變業內生態的iPhone呢?
聰明人聰明,明白哪些是冒犯,哪些不是。庸人糊塗,拎不清,有時把一件事看成三件事,有時又把三件事想成一件事,分不清哪些是冒犯,哪些不是。
人越缺什麼,越忌諱別人提什麼。自尊和修養也是這麼一個道理。修養越高,自尊越不易被冒犯;修養越低,自尊越易碎。庸人的修養較低,所以很忌諱別人在他面前講文化,講見識——這是一種極嚴重的冒犯。
舉個例子:在一禿子面前,你說「天亮了」,他也覺得是冒犯。在一太監面前,說兩條黃段子,只怕他要氣得亮出辟邪劍法。
庸人太容易被冒犯了,因為修養很少,跟禿子一樣,十分脆弱敏感。見到風中搖擺的蘆葦,也免不得自憐自艾一番。
類似情況很常見:發個出境游,有人說你賣國。發個新買的包,有人說你炫富。發本在看的書,有人急了,說你是裝逼、假清高。總之,這世上容易被冒犯到的人何其之多——對屎殼郎而言,如廁就是赤裸裸的炫富行為。
網路的莉莉雅們,大致也屬於那些容易被冒犯的人。見不得離經叛道,見不得拿腔捏調,聊天內容稍稍超出一點他們的理解範疇,直男癌和酸秀才的大帽子就扣上去了。反應之迅捷,力道之猛烈,怕是當年的紅小將們也自愧不如。
節目中,馬東說,許知遠你屬於5%的人,你跟那5%的人待一塊兒得了,你別看剩下的95%。
如今想來,這是作為過來人的馬東,對許知遠善意的勸誡。曾也有點兒理想的馬東,明白得很,許知遠這脾性,太容易得罪那95%的庸人了。不如跟5%待一起,落個逍遙自在。
至於馬東。他割了眼袋,穿著花俏的文化衫,打著王者榮耀,混入剩下的95%中,笑呵呵地告訴他們:看《奇葩說》和看莎士比亞沒有高下之分。
然後不動聲色地收割了他們的錢包——他們還開心得很,覺得碰上了知己。
6
討好庸人不是知識分子的天職。
從技術上講,討好庸人,不難,本質跟討好酒桌上的中年男人一樣:啥都別干,看著他,臉上帶著佩服與信任,不斷告訴他們,做自己,你最棒,就行了。
許知遠說,這活兒他不是不能做,但不樂意,做兩期就煩了。
許知遠身上有種天真的固執,雖然已經41歲了,肚子里還裝著滿腹的不合時宜。這種不合時宜很容易冒犯庸人:人人都談賺錢,就你談理想,你是不是裝逼?人人都談娛樂,就你談文化,你是不是假清高?
另一個知識分子李銀河也很擅長冒犯庸人。換妻、同婚、虐戀,李銀河研究過的話題,個個激起過驚濤駭浪,爭議滿天飛。哪怕李銀河如今已變成一個和藹老太太,整天在公眾號分享「愛、平和與靈修」,還有那麼多人追著她大罵「蕩婦」,指責她「教壞中國人」。
若咱有陪審團,李銀河早被灌毒堇汁了。
知識分子需要不合時宜,不斷挑戰科技、文化、道德甚至倫理的邊界。在挑戰過程中,很易冒犯庸人,因為這是在打破他們的「歲月靜好」,把他們的淺薄無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能不惱么?
這路難走。賈樟柯說,他拍電影,老被罵,他身上也有不合時宜之處。羅振宇說,我要和年輕人們一起去玩手機,我才不要跟你們一起唱輓歌呢。
知識分子的前途涇渭分明:跟羅振宇和馬東走,有肉吃;跟許知遠和賈樟柯走,挨罵。寫著文章看著書,指不準哪天鍋就砸頭上來了。
我想我們不該為此爭得面紅耳赤,非要分出個高下來。馬東都說了,《奇葩說》和莎士比亞沒有高下之分,知識分子再內鬥三百回合,豈不貽笑大方,又給庸人們平添茶餘飯後的談資。
共同提防冒犯庸人,才是知識分子們必修的一門功課。哪怕羅振宇和馬東,也該打起十二分精神:庸人的錢好賺,但翻臉比翻書還快。今天捧你上天堂,明天就踢你下地獄。50年代那麼多走人民路線的藝術家,沒過幾年就成了牛鬼蛇神,很慘。
我們社會向來推崇文化人,但知識分子卻老是倒大霉,大家可以自己想想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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