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將心事添作詞

詞和人生，都是嘗盡了百感，而後醞釀出餘味。

遊盪於里巷弄堂的那些曲子，卷著民間詞人的心事，拖著些不眠不斷的情緒，慢慢訴說著各自不同的人生況味。寫詩寫詞，都是在自我表達，或是在敘述，又或是渲染一種意境，表達難盡的感情。從前念詞，總覺得是很美的，無論是看詞的字面、說的聲調還是推敲特有的格式，都有古典的精緻氣味，但這些印象大抵都是模糊而朦朧的，再次提起，又常常覺得別有深意。

文學作品中思想的傳達通常是雙向的，寫者的心境我們不一定能完全琢磨通透，也不一定能真正理解其本意，甚至現如今給出的賞析也可能與原意違背。但是常人心境，若有所得，若有所思，包括喜怒哀樂，是人人都得以嘗遍的。

人們在到了某一個年齡段時會開始效仿「潮流」。宋朝時期，人民生活富庶，文明快速發展，歷史學大家陳寅恪談到宋代時感嘆：「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永遠之瑰寶；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於趙宋之世。」學者余秋雨也說「我最嚮往的朝代是宋朝。」宋詞，可謂之鼎盛，而它的題材往往集中在傷春悲秋、離別愁緒、風花雪月、男歡女愛中，但也有豪放不羈、看淡世相的佳作，從前期的「聲色犬馬」再到後來的「去俗復雅」，宋詞也在不斷的完善中找到真正的價值意義所在。

花間尋酒，無處避愁

翻閱過一些詩詞後，常常能找到零碎的那些憂鬱感。失意與詩意相伴而生，在一個愁思者的身上，遍布著更多深深淺淺的敏感和脆弱。多愁善感，便成了一個中性詞，生活中的小波瀾，在他們眼中變得比在常人眼中更為洶湧，而常人所忽略的那些小美好，也在他們心裡怦怦然明亮起來。

無處可避的愁，隨處可見的愁。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避》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如此詞中所述：年少時啊，不知道憂愁的滋味，喜歡登高望遠。登高望遠，只為寫一首新詞，無愁而強說愁。現在嘗盡了憂愁的滋味，想說卻不知如何說。想說而不再說了，只能說出一句，好一個涼爽的秋天啊。

少年時期總盼著成熟，而成熟後又不覺懷念純真。多少人走過漫漫長夜後，俯身用乾枯的手掌摩挲被冷風吹痛的四肢，吹冷一具身體是易事，而吹冷一顆心，就是時間的問題了。詞人的衰老，就像是先從心開始的。慢慢的，我們積累的經歷會越來越多，最初的喋喋不休，和最後明白世事無常的沉默，都是一場長途跋涉。

《虞美人·聽雨》

蔣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年少的時候，歌樓上聽雨，紅燭盞盞，昏暗的燈光下羅帳輕盈。人到中年，在異國他鄉的小船上，看濛濛細雨，茫茫江面，水天一線，西風中，一隻失群的孤雁陣陣哀鳴。

而今，人已暮年，兩鬢已是白髮蒼蒼，獨自一人在僧廬下，聽細雨點點。人生的悲歡離合的經歷是無情的，還是讓台階前一滴滴的小雨下到天亮吧。」

聽雨，聽綿綿不斷的細雨，不禁讓人想起「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以及那一句「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雨和愁，總是陷在詞句里交織相伴。蔣捷此詞，雖是聽雨，卻穿越時間、空間，以雨為線索，把一個個場景又串接起來。少年時候醉生夢死，一擲千金，在燈紅酒綠中輕歌曼舞，沉酣在自己的人生中。紅燭昏燈，雖與憂愁無明顯的關聯，但與後面部分形成了強烈對比，以「不識愁滋味」的青春年華來反襯後來處境的凄涼。壯年之後，在兵荒馬亂之際踽踽獨行，四方漂流，羈旅之恨，一腔離別愁緒，江邊的孤雁更像是自己的身影。當他白髮蒼蒼，獨自於僧廬之下，已知江山易主而變得木然，「悲歡離合總無情」，是追撫一生經歷得出的結論。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但徹夜聽雨本身卻表明他並沒有真正進入超脫沉靜的大徹大悟之境，只不過是飽經憂患之後具有了「欲說還休」的情感控制能力，更添悲涼。

一詠三嘆，拍遍欄杆

《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蘇軾

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不要聽風穿樹林，樹葉帶來風雨之聲，這一切無所謂，我依然一邊洒脫地長嘯，一邊緩步徐行。穿著草鞋，拄著竹仗，比騎馬坐車更加一身輕鬆。誰怕風風雨雨？我漠視這些，一生任憑煙雨迷濛，與我同行。冷冷的春風又把我吹醒，微微感到有些寒冷。斜陽的山頭卻來迎接我。回頭望去，我來時淋雨的地方，一片蕭條，歸去時又一片平靜，也沒有什麼風雨，也無晴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竹杖芒鞋，卻依舊笑面春風。面對潦倒失意，有人心思悵惘，不堪愁情，轉念想想，不如拍遍欄杆，大笑而去。

《鶴衝天·黃金榜上》

柳永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在金字題名的榜上，我只不過是偶然失去取得狀元的機會。即使在政治清明的時代，君王也會一時錯失賢能之才，我今後該怎麼辦呢？既然沒有得到好的機遇，為什麼不隨心所欲地遊樂呢！何必為功名患得患失？做一個風流才子為歌姬譜寫詞章，即使身著白衣，也不亞於公卿將相。

在歌姬居住的街巷裡，有擺放著丹青畫屏的繡房。幸運的是那裡住著我的意中人，值得我細細地追求尋訪。與她們依偎，享受這風流的生活，才是我平生最大的歡樂。青春不過是片刻時間，我寧願把功名，換成手中淺淺的一杯酒和耳畔低徊婉轉的歌唱。」

狂放的語調里，依然擁有一顆「自我辯解」的心。「風雲際會」，施展抱負是封建時代士子的奮鬥目標，既然「未遂風雲便」，理想落空了，於是他就轉向了另一個極端，「爭不恣狂盪」，表示要無拘無束地過那種為一般封建士人所不齒的流連坊曲的狂盪生活。柳永這樣寫，是恃才負氣的表現，也是表示抗爭的一種方式。柳永的「狂盪」之中仍然有著嚴肅的一面，狂盪以傲世，嚴肅以自律，這才是「才子詞人」、「白衣卿相」的真面目。柳永把他內心深處的矛盾想法抒寫出來，說明落第這件事情給他帶來了多麼深重的苦惱和多麼煩雜的困擾，也說明他為了擺脫這種苦惱和困擾曾經進行了多麼痛苦的掙扎。

「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謂青春短暫，怎忍虛擲，為「浮名」而犧牲賞心樂事。「明代暫遺賢」、「未遂風雲便」等句，蘊含著作者自己的無限辛酸和對統治集團的譏諷揶揄，它道出了封建社會中許多失意知識分子的內心感受，獲得了廣泛的共鳴。

詞如人生，一闕好詞，芳華流轉。古時的詞人們，把悲歡聚散都融進筆墨中，把歲月感慨都鋪散於宣紙之上，他們一生所遇一生所想，都與我們在各自的時空中相互交匯，無論是何人生境遇，都願是跨過歷史鴻溝的一聲親切問候。

圖片：網路

編輯：熊璐璐

請您贊一下支持有美堂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