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獨墅聽秋蟬

傾聽「原始人的詩」，他也在講述你

很認真地去思考痛苦，很痛苦地來熱愛生活

處暑獨墅聽秋蟬

文丨袁俊偉

正文

1

立秋以後，獨墅湖邊就開始有了一些秋風，好讓人把浸在溽暑蒸籠空氣里的腦袋稍稍探將出來，喘口氣，只不過這將秋尚夏的江南實在是太有些檀木心竅了，顯得不太正經。還沒讓你涼快上幾天呢，它又把你的腦袋按進了滾燙的開水裡。恰巧這個時節是江南鄉間請祖宗的時候，那些祭祀三代仙員的豬頭倘若不在籠屜里多蒸上一段時間，定然是不會熟透的。

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我的耳朵就特別靈敏，豬耳朵就算是再大，那也不能讓它遮風啊，用來扇一扇風還是能夠涼快一些的。我這雙招風的耳朵聽到最多的還是蟬鳴了吧，起初受不了它們盛夏里數月沒完沒了且不知疲倦的聒噪，恨不得要爬上樹把它們的嘴巴都給堵上。不過反過來想想，我若是上樹了，不太雅觀，且平日里的一些俚語也同我的實際情況不太吻合啊，我至今還是相信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還是比較能夠靠得住的。

其實若是仔細聽上一聽，我們會發現，上個月的蟬鳴同這幾日的蟬鳴簡直是判若雲泥，尤其是在這處暑過後的幾日里。一到傍晚時分，一陣涼風吹過，空氣突然寧靜，那是一種肅殺的凄冷，那些個囂張了一整個夏天的知了們都開始哽咽了起來，整個一淚雨婆娑，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你看，它們尚有著「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憂生之嗟哦。

前些日子的蟬鳴好似是它們對人們的嘲諷，好像在說，熱死你們這幫豬頭，那種笑聲裡帶著很尖很細的腔調。而這幾日，那些個嘲諷全然消失了，它們倒是拖著長長的哭腔，彷彿一個很賤的人突然傷感了起來，對著我們說，豬頭啊豬頭，我就要走了，以後沒法笑話你們了，我真的好捨不得啊。聽著聽著，你非但生氣不起來，反倒也跟著它們一起哀傷了起來。

我倒是還認為一個很嘴賤的人，也會有特別傷感的時候，如果往上抬一抬身價的話，那也應該叫作尚有一顆赤子之心吧，那倒是一個詩人了。傷心了，不就是想起以往的事情了么。這個時候，定然還是想再開開玩笑，耍耍賤的，不過，沒等出口，就立馬覺察出了氣氛的僵冷來，無法避免尷尬，那便要開始故作嚴肅了吧，回溯幾段童年往事，權作調侃吧。

小時候聽到了蟬鳴，那該是多大的快樂啊，哪裡犯得著去管詩詞中那些牢騷和哀愁呢，只不過，人都會長大，蟬終究還是會死去吧。我們認識到了生命的那個過程，時常開開玩笑，日子應該會好過很多。蟬依舊在唱歌，我們自然也可以沒心沒肺地笑嘛。

2

我對知了還是抱有很大感情的，它們是我童年裡的玩物，長大以後的食物，當我在翻閱諸多古代詩歌及其詩學理論時，它們又成了我筆下的一種作物，小小的鳴蟬，可真是不太容易說得清哦。

很小的時候，當村子裡的徐州人告訴我，知了可以吃，我是打死也不信的，當我上大學到山東讀書，發現烤知了肉可以吃出豬頭肉的味道來，方才大呼，小時候就是蠢，成日里捕來的那麼多知了都白白浪費了，實在是暴殄天物啊。

知了在蘇北和山東一代都是可以吃的，通常是油炸或者干烤，蛋白質豐富，營養價值高。山東人一般叫作節老龜或者知了猴，我讀書的那座魯南小城文氣點，全叫作金蟬。吳承恩老先生是淮安人，他在《西遊記》里寫唐僧，原來是釋迦摩尼的第二大弟子金蟬子轉世，這麼一來，我們吃金蟬又可以當作吃唐僧肉了。

在我們江南，水多樹多，知了更多，它在我們那兒，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知謠。小時候，我們可不反感它們的聒噪，反倒是我們童年的謠曲哦。我們整個童年夏天的生活便是圍繞著知了來的，畢竟鄉間地頭的，躲在家裡看電視太過無聊，那就要想著下河撈蝦，上樹掏蛋了。捕捉知了這件事在我們眼裡，是一件很正經的大事，畢竟能夠消磨上一整天，就像是大人們上班一樣。

村頭大樹上的知了開始奏鳴了，我們就把家裡晒衣服用的竹篙用鐵絲和麻繩給綁在一起，然後再用細鐵絲箍上一個圓環，找來裝蘋果的網絲袋，偷來母親縫被單的針線，整個張飛穿針引線的形象就出現了，那是我們小時候的手工課。我們把網兜插在竹篙上，便可以扛著出門了，這捕蟬神器一立起來，有我家二層樓房高，所以，我們總是兩個人一起搭夥去干這件大事，一人扛在前頭，一人扛在後頭。

民諺里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我們開始捕蟬了，它們都要識趣地靠後了。當年的視力堪比千里眼，黑黑的蟬蟄在漆黑的樹榦上，我們卻能看到它們透明的蟬翼在陽光下閃光，然後兩個人扶著捕蟬神器，稍稍一罩，那蟬害怕了便要飛，順勢就飛進了我們的網兜，不過這個時候，我們的臉上都要被灑上幾滴水。我們就覺得，蟬不高興了，沖我們撒尿報復呢，其實是它們針管從樹榦里拔出來漏出的樹汁。

這一天的活干下來，我們不僅眼睛好，頸椎也好得很，一天到晚，仰著脖子，再嚴重的勁椎病也緩和了呀，哪像現在天天低頭玩手機和伏桌看書那麼遭罪呢。不過當年仰著脖子也酸，更多的是酸爽吧。

這些抓來的蟬，我們玩上一天，它們可能就完成了它們的生之使命，我們的喪禮遊戲也如期舉行，在後院挖一個洞，把它們埋進去，前後還要用木頭插一根墓碑。一個夏天過去了，後院也就成了一片墳冢。

3

我們抓來的蟬會在樹枝上留下一排白白的東西，嵌在樹里，我們索性便這些樹枝也買埋進了土裡。故而，我家後院一到初夏，就會冒出很多知了洞來。小學時候看法布爾的《昆蟲記》，這些常識都知道了，那就是蟬卵，蟬排完了卵，生命交接的任務方才完成，這些蟬卵被吹到地上，就會鑽進土裡，一待就是四五年光景，好不容易破土了，如果不被我們掏走的話，它們還要經歷一個蛻殼羽化的過程，這又面臨著夭折的危險。

有時候，大早上起床，我就能看到在窗紗上的知了死掉了，明明有一半已經破殼而出，然而它們並沒有變成蟬飛走，那蟄伏地里五六年的光景也全然作廢了。懂事以後，我就慢慢發現，人長大的過程，其實比知了蟄伏、破土、羽化的過程艱苦多了。然而我們都要去完成自己的生之使命啊，這就是人和蟬的堅守吧，我們有著生命共同的傳承，飽含著世間所有的知識和情感，這便是宇宙間最具魅力的真理了。

常言道，伏蟄三秋，蟬鳴一夏，蟬好像在它們破土前的數載年華里，就是為了那一個夏天的絕唱，倘若我們也成了蟬，別人來抱怨我們的聲音過於聒噪的話，我就要開罵了：「我他媽就是要歌唱，豁出去唱，唱他個高興，唱他個地老天荒。」

蟬是捕來的，知了是捉來的。每次聽到知了的叫聲，大大清早的，我們都會跑到後院，看看地上有沒有小縫，正好露水把泥土給濡濕，挖起洞來特別方便。想想我們也挺缺德的，那知了好不容易破土了吧，又被我們這幫強盜給截胡了。好在我們當年都不吃知了，把知了帶回家裡，夜裡不睡覺就觀察它們羽化蟬蛻的過程，如同等待曇花開放之時，生命獲得的那種喜悅之感。

知了變成蟬飛走了就飛走了，我們就把蟬蛻給收起來，一毛錢一個賣給中藥店裡，據說還能驅寒利尿呢。

等到我開始享受金蟬的美味了，那還是到了魯南小城上大學。那四年里，一聽到外面有蟬鳴了，哥幾個肯定往燒烤攤上一坐，節老龜烤二十，這東西是很貴的，小小的一個知了，能賣到一塊錢一個，若是冰凍到冬天賣，能賣兩塊一個。咬一口，咔吧脆，吃唐僧肉的幸福感莫過於此吧。我曾在徐州到烏魯木齊的火車上，看到一個姑娘帶著一水桶知了去探親的，她說，那邊的親戚想念家鄉的味道了，記憶尤深，這蟬原來還能解了鄉愁。

4

我在獨墅湖邊聽到的秋蟬，應該是算作寒蟬了吧。百無聊賴地翻了翻書，發現古往今來的詩人們都只是對寒蟬作了哀嘆。所以，詩終究是屬於哀愁的。

人是人，蟬是蟬，它還在枝頭用生命演唱著自己最後的交響樂，唱得熱情，唱得奔放，唱得無所顧忌，地老天荒。只是聽蟬的人，心中的那些個況味，只是借著寒蟬對自己作了一番紓解。我們怨就怨中國人自古就有比附人格的習慣吧。

說到蟬，唐人拿來做的詩是最好的，虞世南有「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駱賓王有《在獄詠蟬》，「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李商隱還有，「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皆是借物詠懷之作，所以清朝人施補華就評了一句，「《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此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端不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

我們可以看到，唐人借著這三首詩，把自古以來都文人性格都概括了，自喻清高，懷才不遇，窮途概嘆。其實，我們念誦最多的可能還是宋人柳永的那首《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當看完了淚眼，喝完了清酒，那就要再嘆了。「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光是首尾二句，就讓人們都閉了嘴，既然寒蟬凄切，自然無人可說，酒醒與不醒，都是一個借口。

有時候，我也在想，詩人們到底還是同我們平常人不一樣的，我們聽到了寒蟬，哀愁一下，過去了就過去了，可詩人們偏偏要寫出來，而且還要借著寒蟬寫出那種哀愁的感覺，那他寫的時候會感到巨大的哀傷，會不會有一種刻意修飾詞藻的成分，寫完之後，心情會不會好受一點呢，如果好受了，那還算是一種哀愁了嗎，倘若對著詩笑了笑，那麼字裡行間的哀愁都成了一種真摯性的笑話了。可能這就是人身為一種情感動物普遍的人性吧，總要有情感流露，得到抒解了那就好過一些了，不會因此而鬱結。

我們的蟬其實是最可憐的，什麼帽子都扣在了它們的頭上。我一直盼望著蟬能說話，它們定然還是要開口大罵了，我就是知了，什麼寒蟬，小爺心裡火熱著呢，我他媽就是要歌唱，唱他個開心，唱他個快樂，唱他個無所顧忌，地老天荒，你們的哀愁關我屁事啊。倘若蟬真要這麼說，我也想做一隻蟬啊。

2017.9.1，於獨墅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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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俊偉，南京高淳人，學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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