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讀」——記啟功先生的書房
啟功的書房
2003年至2004年，我曾有機會多次到北京師範大學啟功先生寓所做訪談，稿件經啟功先生審閱校改後發表於我任主編的《中國書畫》，後來收進了拙著《啟功說啟功》。那篇訪談錄，後來不止一次被人稱引，香港一家報紙發表了一篇評論，題目是《不敢不讀》，就是作者讀了我這本小冊子，有感於訪談錄的最後兩句對話而發的感慨。那兩句話是：
問：「您眼睛不好，現在還讀書嗎？」
答：「不敢不讀！」
北京 曹鵬
啟功老先生當時已經年過九旬，視力近乎失明，沒有工作任務，沒有功利目的，但卻仍然堅持讀書。
我留心看了啟功房間書櫥里的書，大半是當代學者的書，有不少一望而知可能是啟功先生的同行或學生輩的贈閱的，不像是啟功會花錢買的。我想啟功先生可能也已經不會看這些新書，原因很簡單，現代書籍的字型大小太小，他看著太累。 他說不敢不讀，讀的該是大字本線裝書。
視力嚴重衰退的老年人，特別是從事中國傳統文史研究的學者，對線裝書格外鍾情，是有其生理原因的。對出版社來說，這個消費群體值得關注。
書櫥還有一格擺的是線裝舊書，啟功先生跟我談話時提到八股文時還特意用手示意了一下這一格書，說，他在蘇州收集了不少八股文方面的書，就這些。
關於八股文的書，在2004年以前，新出版的著作總共沒幾本，可以說，整個二十世紀大概也沒多少種八股文方面的書，因為沒幾年就廢除了科舉考試，這類應試指南、考試輔導資料性質的書，1904年以後就再也沒有市場了。所以，啟功收集的，應當都是更早些時間的線裝書。
八股文是啟功先生晚期致力研究的學術課題，他與金克木、張中行諸位合作編寫過介紹八股文方面的圖書。他不是泛泛地對八股文感興趣，而是想梳理八股文的歷史流變，1998年10月18日他致來新夏的信中，說：「大著中有『販賣』一章，言及明太祖指示文臣，有關八股最初模式，此八股文真正源頭，紛紛臆測俱如瞎子摸象，鄙人拙稿其一也。倘荷不吝指示，此書見於何處，其所據出處曾否提及？」同年11月1日又就此事再致函來新夏，詳細開列了五個問題請求答覆，11月6日得到來新夏回信答覆後，啟功再次寫信表示謝意，並說：「此條於八股之最近源頭，關係至大，弟有《說八股》一稿，多所猜度，想已蒙賜覽，得此一條，將來補入，決不忘發現新大陸之哥倫布也。」（見《啟功全集》第十卷89至90頁 北京師範大學2011年版）
這足以證明啟功對八股文的學術興趣非同一般。
啟功的學術成就，除書畫鑒定以外，主要還是作為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師的語言文學專業領域的研究，如《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漢語現象論叢》以及《紅樓夢》注釋（沈從文對啟功注釋《紅樓夢》提出很多質疑，認為學術上相當成問題，這是另一話題），《說八股》也還是中文系應當做的研究題目，在啟功先生是正題。不過，他為什麼要在1998年還研究八股文這一已經死掉的科舉應試文體？有何意義？
我沒有做更多的探究，但是啟功後來給來新夏的一封信里透露了信息：「不佞近日於清代學術及初年之政策，略有看法，擬作漢武帝與清聖祖之比較，覺漢武帝有遜於清聖祖者，此非珠申子孫之私言也。」 （見《啟功全集》第十卷91頁 北京師範大學2011年版）清聖祖是康熙，珠申即女真亦即滿族。依我拙見，「康熙勝過漢武論」，是啟功晚年想做的大文章，而八股文或許是其中一個重要環節。
我對啟功先生的訪談是在北京師範大學啟功住宅的一層的書房兼會客室進行的，我在書里描述過房間的格局與陳設。這是一棟五十年代的老住宅樓，啟功住在進樓門左首一間，而右首也是他的房子，住的是照顧他的親戚。我只進過啟功這一間書房。啟功跟我談話時提到過他有一些古舊書資料，都在樓上，可是他腿腳不便，上不去了。也就是說，啟功除了一樓的兩處房，樓上另外還有放著更多圖書資料的房子。說句事後諸葛亮的閑話，我當時完全可以提出來上樓上書房去看看、拍拍照、錄錄像，因為我為啟功先生做的專題花費時間精力投入很大，也受到啟功本人的重視，並得到了他配合，從專題質量角度出發，這本來也是理當如此的作法，然而我當時沒這樣提，最主要的因素是老人家自己上不去樓了，我不願打擾他的親戚。
一樓啟功的起居室兼書房、會客室，總共也只十幾平方米，一面牆是書櫥，容納圖書的數量顯然有限，何況還兼當了博古架功能，擺了一些工藝品。
啟功的書房牆上沒有當代人的字畫，只有日本二玄社的高仿宋畫，我記得有范寬《溪山行旅圖》。
後來我才明白，樓上的房間可能才是啟功真正意義上的書房。我所見到的，只是啟功最後幾年因為身體原因不得已的這一居處。這才是所謂「夫子門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啟功一生住過不少地方，他同輩好友如張中行的書里記下了很多細節，啟功的書房，從他自己日記記錄可以看出，是常常高朋滿座、盛友如雲的，即使是晚年搬入北京師範大學的這一宿舍樓，他也天天門庭若市，弟子門生里熟悉啟功書房的大有人在，坦率地說，我其實是沒資格講啟功的書房的，不過，還是不自量力地寫了這個題目，意思是拋磚引玉，希望曾有幸登堂入室的高人看了拙文齒冷之餘，好好寫寫啟功的書房。
2015年7月26日星期日
北京閑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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