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同情怕了

怕了你的同情

吳曉波老師曾有一個論斷，說中國的媒體畏懼強者，同情弱者。其實，普通老百姓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強者遇難，公眾會呈現出牆倒眾人推的整齊劃一，恨不得喊著號子爭取把強者拉下馬。因為如若成功，他們便是戰勝強者中的一股力量，成就感值得吹噓半生；而如若失敗，他們隱藏於眾人之中，緩過氣來的強者哪怕追責，棒子也打不到自己身上。

這方面的例子，遠有秦池，近有樂視，近近有李笑來。在如何安全地起鬨架秧子上，中國人從不吝惜自己的狡黠。

與挑戰遇難的強者相對，我們也常常同情受挫的弱者，這似乎順理成章，卻更加令人害怕。王寶強被出軌的新聞曝出時，公眾激烈的情緒如掃射機槍，無差別攻擊不光是讓當事人馬蓉遭殃，甚至連毫不相關的歌手王蓉也挨了不少莫名其妙的罵，只因名字中帶著一個招惹火力的「蓉」字。在最近程序員蘇享茂疑似遭遇騙婚而自殺的事件發生後，網民的道德制裁已領先司法N個身位，與事件相關或不相干的人，都被迫捲入到了風暴中心。網路上如果有法庭，有些人恐怕已被反覆鍘了幾次。這一切，都是出於看似高尚的同情。

在目睹了許多類似於此的公共事件後，我逐漸意識到一個冷酷現實，那就是同情有時比仇恨更可怕。因為仇恨好歹還有節制，而同情是真正肆無忌憚的。如果你恨一個人恨到骨子裡，你總會聽到一些勸你想開點的聲音，進而沖淡這種情緒。但如果你同情一個人，無論為他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人勸說你停止同情，因為這顯得不高尚。同情就像是家庭的獨子，所有人都慣著寵著，打不得罵不得，這使得同情變成了一個完美的保護色，有高尚的情操做底，哪怕做得再過火，一句「好心辦了壞事」，也基本不會惹上什麼大麻煩。

事實上，世間沒有哪一種情感是不需要被節制的，仇恨需要節制，感動需要節制，甚至愛都需要被節制。時至今日，只有同情還在逍遙法外，拿著免罪金牌四處闖禍。馬克思說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於人會使用工具，但這個概念應該做些許更新，比如：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於人能夠節制自己的情感。

我們對同情太寬容，以至於它可以如此輕易地被濫用。許多所謂替弱者出頭的參與者，都是找個名目消耗多餘的能量罷了。若說他們真有什麼高尚的情操，對不起，我是不信的。正義感或同情心，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如此稀缺的玩意兒，怎麼會到了網路中就一下子泛濫起來呢？當真是網民不上街嗎？我更願意相信他們只是想找個靶子，罵兩句過過癮，把生活中的不愉快和無處排解的荷爾蒙揉在一起做成炮彈，再裹一層名正言順的外衣轟出去。

為了找到一個合理的情緒出口，有些時候，弱者形象甚至是人們自己製造出來的。過去，財富常常被認為是鑒彆強弱的不二標準，富有的是強者，貧困的才是弱者，而現如今，身家千萬的強者也依然可以成為弱者被公眾消費了，這或許正是因為公眾渴望弱者，所以才在界定強弱的標準上模糊起來。王寶強生活條件已屬優渥，但公眾卻仍然堅持認為他還是《天下無賊》中的「傻根」，需要劉德華和劉若英飾演的角色進行幫扶；蘇享茂千萬資產被前妻勒索掠奪，人們只願意相信他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木訥程序員，卻不願考慮他在獲得千萬資產上所具備的智力和能力遠超普通人。

這幾乎已經成為所有公共事件中的固定套路：人們選擇性地忽視一部分信息，再心照不宣地貶低當事人某一方面的能力（比如智商），如此，在自己的內心裡捏造一個弱者的形象，然後像大家長一樣，接管弱者全部的話語權替他發聲，美其名曰：同情。

在這樣別有用心的同情面前，誤傷簡直是家常便飯。比如，蘇享茂事件中當事人翟欣欣的舅舅劉克儉，他從未見過蘇享茂，也對事件毫不知情，在同情的力量下，他被網友順藤摸瓜式地揪出來，晾曬在大庭廣眾之下，無論好的壞的，都被人品評，這絕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而更加令人擔心的是事件給所有人帶來的心理暗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因為惹惱了網友的親戚朋友而被人肉。安迪·沃霍爾有名言：「在未來，十五分鐘就可以讓一個人出名。」可如果是用這種方式，誰願意站在聚光燈下呢？

除此之外，程序員這個職業也在事件的傳播中被污名化了。在媒體的解讀中，彷彿，蘇享茂的悲劇和他程序員的身份存在著某種聯繫，他們把程序員描繪成智力超群但是缺乏生活常識和自知之明的書獃子，似乎這個職業身份就可以解釋一切。可是事實上，人是何其複雜的動物，一個人的自殺，往往不是單方面的原因，更不可能憑藉職業特性來把人做標籤化處理。媒體在智商上偷懶，群眾只會比他們更懶。

說起人們對程序員的同情，在2017年2月，還有一位閃婚的程序員站在輿論中心。他的妻子寫了一篇爆文，題為《就算老公一毛錢股份都沒拿到，在我心裡，他依然是最牛逼的創業者》，文章核心是講述自己的丈夫身為創業公司元老，被創始人清退出局的故事。這篇文章博得了眾多同情，人們興緻勃勃地挖著公司CEO的黑歷史，順帶手也把這對夫妻的歷史挖出來不少，例如他們的豪華婚禮和賓士轎車。在事件逐漸成為全民話題的時候，當事人韓冬輝在一個微信群中說道：「請不要傳播了，事態發展不太對，越來越始料不及……切勿轉發！謝謝。」

顯然，他是被潮水般的同情嚇壞了。

而理應對同情感到害怕的，又何止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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