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孟浩然詩中「仕」與「隱」之糾結

孟浩然詩中「仕」與「隱」之糾結

襄陽詩人孟浩然(689—740)在人們印象中,似乎是個與世無爭、息影山林的真正隱士,因為他終身白衣,一輩子沒做過官,這在唐代稍有名氣的詩人中恐怕是唯一的例外。尤其是他還生活在開元盛世,那可是一個知識分子都不甘平庸、熱望功名事業的年代。難道他真像李白所說,甘願一輩子「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么?

其實,沒做過官並不等於不想做官,孟浩然骨子裡並不甘心隱居,早年他一方面發奮讀書,頗工詞賦;一方面為鄉里救患釋紛,立義表、全高尚,以獲得社會聲譽,這都是為出仕積極做準備。因為當時的科舉考試有一重要途徑就是當地州縣的舉薦,所以考生的社會名聲也很重要。孟浩然在不少詩作中,已經吐露了他真實的心曲:

田園作

弊廬隔塵喧,惟先養恬素。

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

粵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

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

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

衝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

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

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

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

詩中感嘆世事推移變遷,自己年過三十仍懷才不遇;早晨起來、白天坐著都在獃獃地思考,都在想什麼呢?原來,他羨慕的是一飛衝天的鴻鵠,恥於作營營爭食的雞鴨,可是自己望斷宦署也不得其門而入,卻像漢代的朱買臣一樣,在伐薪擔柴的路上無奈地吟唱著詩歌。怎麼就會如此侘傺失意呢?原來是鄉里沒有知己賞識,朝中也缺少親故推薦。所以,詩人最後急切盼望,能有誰像當年為漢成帝推薦楊雄一樣,把自己推薦給當朝;自己的詩文比起楊雄的《甘泉賦》,那也是不遑多讓的。

在另一首書懷詩里,這種急於出仕的心情更加表露無遺:

書懷貽京邑同好

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

詩禮襲遺訓,趨庭沾末躬。

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

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

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

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

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

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

當途訴知己,投刺匪求蒙。

秦楚邈離異,翻飛何日同?

開篇先敘身世,說明自己系孟子後裔,長在世代重儒風的家庭,從小受詩禮之教,又特別自強勤奮,詩文翰墨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成年後卻運命不通,又親老家貧。一方面羨慕孔子積極用世之志,孔子曾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看來詩人對此是深深認同的;一方面表明自己也能像東漢毛義那樣,為了母親高興就捧接朝廷賞封為官的檄文,具有奉親守孝的高尚道德。最後申明自己已有「彈冠」出仕的感奮激發之志,不肯長久地固守貧困。所以,熱切希望得到故人援引,早日實現雄心壯志。

這首詩同樣提到了自己年已三十仍懷才不遇的窘況,同樣表達了渴望出仕施展抱負的願望。而且這次的詩不是自個兒發發牢騷,而是直接寄給當政的「京邑同好」,又是稱對方為「當途知己」,又是說自己的自薦信投給了明哲之人而非糊塗人(投刺匪求蒙)。看來,年過而立還困守鄉野的孟夫子,心裡真是有些發急了。

但這次的「投刺」詩看來仍沒有結果。一直挨到40歲那年,他決定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卻落第了。這次考試的失利,給他帶來了另一場更重要的考試機會。《唐摭言》《新唐書》《唐才子傳》均載有同一件事,孟浩然這次游長安應進士舉不第後,被好朋友王維私下邀請到內署,恰逢玄宗臨幸,他迴避不及只好躲到床下,王維據實稟報後,沒料到玄宗竟喜出望外,說:「朕素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便下詔讓孟浩然出來,並很有興趣地問起他的詩,結果他別的詩不呈獻,偏偏吟誦了發泄落第後苦悶牢騷的那個「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玄宗大不高興,說:「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於是「命放還南山」。

這相當於他人生考場上的一次最重要的面試,事前孟浩然的詩名早已為聖上所知,早年德才兼修所積累的資源已經轉換成了眼下的優勢,此時他只要按試製詩的一般套路,獻上幾句歌功頌德的話,也許就會博得龍顏大悅。可是,他還是秉從內心的呼喚,只顧在詩里道盡自己仕途失意的一腔幽怨。詩確實是好詩,卻在一個錯誤的場合,獻給了一個錯誤的對象;他沒有奉獻廉價的讚歌,卻咽下一杯代價沉重的苦酒。

現在我們就來仔細品味一下,那首換了玄宗任何讀者都不能不受到感染的詩: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詩劈頭就是一句:不要向朝廷上書自薦了,還是回歸南山的破屋子去吧,落第後的一肚子牢騷已從字面透出。嘴上說「休上書」,正說明心裡曾多次想過向朝廷上書,這有他自己的詩句「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孟浩然《泛舟經湖海》)可作明證。而且在他之前,不乏向朝廷上書自薦而受到重用的先例,比如王勃之於唐高宗,更早的如馬周之於唐太宗,後者甚至不惜「直犯龍顏請恩澤」(李賀《致酒行》),還仍然受到太宗的恩遇。由此可知,這「北闕休上書」並非代表真實想法的由衷之言,只不過是仕途失意後負氣的自怨自艾,甚至不無從反面給玄宗一點提醒的意思,因為唐玄宗不可能不熟知,前朝這些明君破格拔擢能臣的著名事例。

惹禍的這句「不才明主棄」,感情十分複雜,有反語的性質而又不儘是反語。自稱「不才」,顯然不是事實,孟浩然當時已經「風流天下聞」,乃至李白都對他有「高山安可仰」之崇敬了,張九齡、王維也「極稱道之」。就在前不久,孟浩然在秘書省與諸賢士聯句賦詩,他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一聯,讓「舉座嗟其清絕,咸以之閣筆不復為繼。」(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十三)唐玄宗自己不也有「素聞其人而未見也」的賞嘆嗎?因此,「不才」只能解作詩人的謙詞,但既然有才還被拋棄,而這個拋棄「才」的不是別人,正是「明主」,由此,「明」也成了「不明」的反語,帶有了埋怨意味。當然,詩人主觀上還是把「明主」作為諛詞使用的,諛美的用意,反映他求仕之心尚未滅絕,還希望聖明的皇上見用。這一句,自憐中含有怨悱,自貶中夾雜懇請,感情相當複雜。而「多病故人疏」的含義也委婉深致,一波三折;本是怨「故人」不予引薦或引薦不力,而詩人卻說是因為自己「多病」而疏遠了故人,這是一層;古代「窮」、「病」相通,借「多病」說「途窮」,自見對世態炎涼之怨,這又是一層;說因「故人疏」而不能使明主明察自己,這又是一層。這三層含義,最後一層才是主旨。

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鬢髮已白,功名未就,詩人不可能不憂慮焦急。五六句就是這種心境的寫照。白髮、青陽(即春日),本是無情物,綴以「催」「逼」二字,恰切地表現詩人不願以白衣終老此生而又無可奈何的複雜感情。

也正是由於詩人陷入了不可排解的苦悶之中,才使他「永懷愁不寐」,寫出了思緒縈繞,焦慮難堪之情態。「松月夜窗虛」,更是匠心獨運,它把前面的意思放開,看似寫景,實是抒情:一則補充了上句中的「不寐」,再則襯托出怨憤的難解,使情景渾一,餘味無窮,那迷濛空寂的夜景,與內心落寞惆悵的心緒是十分相似的。「虛」字更是語涉雙關,把院落的空虛,靜夜的空虛,仕途的空虛,心緒的空虛,包容無餘。

這首詩看似語言顯豁,實則含蘊豐富。層層輾轉表達,句句語涉數意,構成悠遠深厚的意境。表面上是一連串的自責自怪,骨子裡卻是層出不盡的怨天尤人;說的是自己一無可取之言,怨的是才不為世用之情。

就在他44歲時,離他生命的終點只剩下七年,他還給張九齡寫了那首著名的干謁詩,希望得到張的賞識和引薦: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話說的多麼委婉含蓄!想要渡河吧,可是沒有船槳幫助引渡;想要隱居吧,又有愧於這聖明時代,只好對你們這些當政執事者徒然表示羨慕了。明明是想出仕,理由還得堂堂正正;明明求人引薦,卻又不願失身份,不願露寒乞相。這次他被張九齡招致幕府,不久張九齡罷相,他只得返回故居。

但有時候,孟浩然又表現出性情中的另一面。據《新唐書》載:

採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業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

這一次,朝廷重臣韓朝宗約他一同進京,想推薦他到朝廷謀個差事。正趕上有老朋友來了,他跟朋友喝酒喝得高興,似乎忘掉了一切。有人好心地提醒他「您跟韓公有約會」,他卻斥責道:「這不正在喝酒嗎?哪裡還管其他的事!」結果硬是沒有去赴約。韓朝宗生氣地走了,孟浩然也毫不後悔。

韓朝宗是何等人物?他就是那個連大詩人李白都敬慕不已,急欲求其引薦的韓荊州啊!李白在那篇著名的《與韓荊州書》里,引用天下談士的話,說「生不用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因為這韓大人「有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如此樂於延攬賢才的大人物,現在主動找上門來,這孟浩然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怎麼的,居然又一次把機會擋在門外。或許,在歷經人生壈坎、仕途蹭蹬後,他著實心灰意冷,已鐵了心要終老山林了。

歷史上,中國知識分子在「隱」與「仕」的取向上情況很複雜。有的是道家人物,如上古時期許由、巢父、列子、莊子、河上丈人等,他們崇尚自然無為的人生態度,選擇了閉門隱修專註研究學問的生活方式。有的是隱以待時,他們的內心其實極為渴望功名,只是由於時運不濟或機遇不洽,只好暫且隱居于山林,以觀時勢變化待機而出,如隱釣於渭水之濱的姜太公、隱居隆中「躬耕隴畝」的諸葛亮等。有的是被迫隱居,因為當時官場黑暗,個人才能得不到統治階級的認可,反而遭受排擠打壓,便憤然遠離世俗,歸隱山林,如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潯陽三隱」等。

還有一類不過是刻意作秀的假隱士,如與孟浩然同時代的盧藏用:

(藏用)始隱山中時,有意當世,人目為「隨駕隱士」。晚乃徇權利,務為驕縱,素節盡矣。司馬承禎嘗召至闕下,將還山,藏用指終南曰:「此中大有嘉處。」承禎徐曰:「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藏用慚。(《新唐書?盧藏用傳》)

這位盧老兄專門選擇終南山隱居,終南山緊挨著大唐帝國的首都長安,站在山上都能望到大明宮的屋脊,這樣就能讓自己隱士的高潔名聲方便地傳到皇帝耳朵中。不僅如此,皇帝在長安辦公,他就住終南山;皇帝移駕洛陽,他就跟著跑到嵩山隱居,於是大家贈給他一個「隨駕隱士」的外號。終於,武則天知道了他這位「大隱士」,把他請出山,賞了一個左拾遺的職務。這純粹是將隱逸作為一種沽名釣譽的入仕手段,乃至留下了一個形容投機取巧的著名成語:終南捷徑。

而孟浩然的人生取向,乃是遵循了他的先祖孟老夫子的教導,「兼濟天下」不成,便努力「獨善其身」。他並非隱而不仕,而是仕窮而隱。也就是說,他的隱居並非出於不肯做官的自願,而是出於不能做官的無奈。他選擇了一種詩意的棲居,這是人性的一種回歸,是對入仕情結的一種解脫。這種解脫的結果是,唐朝的如雲冠蓋中,或許少了一個雖然正直卻很可能庸碌無為的官吏;而盛唐的詩壇上,卻矗立起一個超群絕倫的詩人。

有意思的是,像盧藏用這種一門心思要顯姓揚名的偽隱士,後世幾乎湮沒無聞,除非人們要查一查「終南捷徑」這個成語的典出,才能把他從歷史的塵封中抖落出來;而歸隱山林的孟浩然,卻彪炳千古,四海蜚聲。

請關注公眾號;襄陽作協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襄陽作協 的精彩文章:

原創長篇小說:梅醫生的飯碗
帝鄉風情:光亮的龜背甲
帝鄉風情:?土狗的命運

TAG:襄陽作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