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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先生解《莊子》逍遙遊篇(四)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 ,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

帝堯打算禪讓王位給許由。

帝堯說:「日月都出來了,雖然火把還亮著,但是和日月的光明相比,火把渺小的光亮,要和日月爭輝,不是很難嗎?時節到了,天降大雨。而人們還用人力灌溉,和降雨相比,靠人力灌溉潤澤田地和莊稼,不是徒勞的嗎?」

帝堯是華夏上古時期的著名帝王,三皇五帝中的五帝之一。許由是和帝堯同時的道者。莊子為什麼要講帝堯讓天下,而不是其他的帝王讓天下呢。是因為在帝堯主政的時期,三皇之道衰,天道不明,許由這樣的掌握天道的聖人,隱而不出。君王雖有天下,而不能登天。所以莊子認為,不能登天之王,不應該居帝王之位,應該把天下讓出來。

而儒家所理解的帝堯的禪讓,則和莊子理解的不一樣。儒家認為,帝堯自身就是聖王。帝堯立聖道,教化天下,傳王位給能夠繼承他道統的賢人,而不是傳給自己的兒子。這個便是儒家理解的禪讓制。

莊子和儒家,對禪讓制在理解上的分歧,根本原因出在哪裡呢?在於天人兩分之後,三皇之學,逐漸被人們所遺忘。而儒家之道,漸漸演變成了名教。帝堯是儒家之道興盛的一個關鍵人物。所以莊子要拿帝堯讓王之事,來闡明這個時期天人兩道的嬗變。

夫子立而天下治。

子,指堯謂許由。堯對許由說,你能掌握天道,計算出來日月運行的規律,和春雨的節氣,並用曆法來指導百姓進行農事生產。百姓依農時而耕作,得以糧食豐收,生活安康,便能夠天下太平。可見,你不用費心經營,而只是用天道就可以治理天下了。

而我猶屍之。

帝堯說,天下是天道所治,而我居王位而受百姓所尊。這不就是代表天道而受百姓的愛戴和尊崇嗎?我其實就是個擺設呀。

屍,本意是指在祭祀的時候,代表死者受祭的人。古代祭祀時,生者因不忍見至親之不在,乃以活人「屍」代表死者接受祭禮,甚至享用祭品。而現在所謂的屍體的屍,原本是屍,和屍是根本不同的兩個字。簡化字之後,這兩個字用作了一個字。

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我覺得天下之治,是天之功,而非王之功。我的功德和天是沒法相比的,而我卻以世間之王,而佔有天之尊位,所以我覺得很慚愧。你掌握天道,才能夠真正的代表天,所以這天下之王還是由你來做吧。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治理得很好了。而我再來替代你,我是為了貪圖聖人之名嗎?」

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名,只是對實的稱謂。聖人為道之實,而不為聖之名。我掌握天道,難道只是為了以聖人之名,注天道之理嗎?

本句講名實之辯。什麼是實呢?莊子認為,天地萬物,自然而然者,為實。什麼是名呢?莊子認為,人分別萬物,給萬物命名並識別、解釋和描述萬物,這是名。實為主,而名為賓。並且,莊子認為,實是自然存在的,名只是人的發明,它們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只是符號而已。

莊子通過聖人為道而不為名,為實而不為賓,兩重的遞進論述,來闡釋了為什麼聖人無名的道理。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鷦鷯在茂密的樹林里築巢棲息,不過只需要一根樹枝,而不可能把整個樹林都佔有。鼴鼠在河裡喝水,也不過喝飽肚子而已,而不可能把整條河的喝水都喝完。

老子說的聖人為腹不為目,也是這個道理。

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

許由對堯說,你回去吧,你要禪讓給我的天下,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用。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庖人雖然不治辦祭品,尸祝也不會從禮案那邊跑過來,替代庖人來治辦祭品。

在古代的祭祀活動中,需要置辦大量的祭品,這裡面很多祭品都是食物。所以需要專門的的人來治辦。祭品治辦好了,擺在禮案上。然後尸祝才可以向神禱告。古代的祭祀活動中,祭拜的通常是天帝,自然神和祖先神。而不是我們現在很多人祭拜的那些胡鬼戎神,這些都是淫祀。在古代拜胡鬼戎神是要被處死的。

這句話中,庖人是指堯,是事天者,為君王。尸祝是指許由,是通天者,是聖人。治庖,是指治天下。雖以禮敬天事天,但是如果不能以天道治天下,那麼雖名為事天,卻不能治人,也不能為天下致福。

越廚代庖,這個成語是說什麼呢?它的本意是說,如果君王不能以天道治理天下,雖有通天者,也不會替代他來治理天下。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肩吾問於連叔說:「我聽接輿之言,博大而不合時宜,他宣稱古之道術,再也不可能復正於天下。他的言論讓我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恐怖,猶如天上的銀河那樣不可知其極。他的言論,不合乎當世之常理,也不近於今人之常情。」

古人稱天上的銀河為漢。比如《詩經》里說:「維天有漢,監亦有光。」

漢水,漢中之名,便出自銀河。後來劉邦據漢中得天下,故立國號為漢。這就是漢朝,和漢族的由來。漢族和漢朝之前的華夏族,只是稱呼不同,實則是同一個民族在不同時期的稱謂。漢族,華夏族,中華民族,中國人,華人,都是同義詞。

肩吾和連叔,是莊子虛構出來的人物。接輿不是虛構人物,而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接輿是楚人,為了不仕,剪髮佯狂,假裝自己是瘋子,被人們稱為楚狂接輿。

在《論語·微子》篇,就有對接輿的描寫。

原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鳳,就是逍遙遊開篇提到的大鵬。莊子寫的大鵬,楚狂接輿唱的鳳鳥,都是代指天道。

上古時期,有鳳鳥氏,為歷正之官,專門掌管天文曆數之道術,尤其比較典型的會使用朱雀七宿的運行,來確立節氣,所以被稱之為鳳鳥氏。天道正,則歷正,歷正,則百姓農事興旺。百姓興旺,則天下正。天道正,聖人出;聖人出而受於天命。這便是以鳳鳥代指天道,以鳳鳥至代指聖人受於天命,而治天下的來龍去脈。

在《論語·子罕》篇中,也有一處提到鳳鳥。

原文: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後人解釋論語子罕篇里的這一章,認為是魯國出現了一個麒麟瑞獸,而叔孫氏認為麒麟不吉利,還把麒麟的腿弄斷一隻,氣得孔子悲而絕筆。這個說法,出自《孔子家語》。

事實上,並不是這樣。莊子逍遙遊開篇講鳳鳥大鵬,人們都以為是狂言。可見古之天道,已經被人們所遺忘,進而感到陌生而畏懼。人們已經習慣了人道與名教治天下。

莊子的大言,接輿的狂言,孔子的嘆言,其實都是指同一件事:天道之衰,往而不返。

孔子說吾從周,他以恢復文王周公之道為己任。孔子晚年讀易,認為自己掌握了天道。但是他讀的是文王易,而不是伏羲易。如果孔子已經掌握了天道,又何需發出「鳳鳥不至,河圖不出,吾已矣夫」的哀嘆呢?

從伏羲易到文王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人為什麼越來越讀不懂易經?為什麼作為聖王之道的易學,後來卻淪為江湖算命打卦的下九流淫辟之術?我們以後講《易經》的時候,再仔細的說。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連叔問肩吾說:「他都是怎麼說的?」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說:「接輿說:『在藐姑射之山,有神人住在山上。他們的肌膚如同冰雪已經潔白,容貌柔美的像少女。他們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翱翔在雲氣之上,主宰駕馭著天上的蒼龍,而暢遊在四海之外的天際之上。他們的精神專註,聚精會神的致力於天運之道,使萬物不會出現災害,而使穀物到了節氣就能成熟。』我以為他說的是狂言,所以就沒有相信他的話。」

神人,我們前面說過,在《莊子》一書中,是指能夠通天之人,掌握天道運行規律,掌握天文曆法之人。先秦典籍中,所講聖人通天,登天,都是指神人之功。

御飛龍,這裡面的飛龍是指蒼龍七宿。神人通天道,能通過觀象授時,而確立節氣。以蒼龍從秋分到春分的運行,來確立曆法節氣,對應前面列子御風而行里說的六氣之辨,可以進一步明確,莊子說的六氣是六個月的節氣變化。而不是指五運六氣中的六氣之辨。

對應逍遙遊篇前面段落中,所講的列子御風而行,以列子的形象,和月亮的太陰曆之神能,疊合在一起。可以知道,本段講的藐姑射山神人,指的也是聖人觀測月亮運行,而以太陰曆來確立曆法節氣這個天文學現象。而不是指具體的人。

最後一句說,神人可以使五穀到了節氣就成熟,更說明,這段講的是天文和曆法現象。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 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 夫知亦有之。

連叔說:「是的,無法讓一個瞎子看到花紋的美麗,也無法讓一個聾子聽到鐘鼓的樂聲。難道人只有在形體上,才會出現瞎和聾的缺陷嗎?人的心智也存在瞎和聾的缺陷。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我剛才說的在心智上存在瞎和聾缺陷的人,指的就是你。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藐姑射山上的神人,他們的天德,是要以磅礴之功,把天地萬物齊同為一。世人祈求神人能夠治理亂世,但他們怎麼願意辛苦勞頓的來統治天下呢。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這樣的神人,沒有什麼事物可以傷害他們。洪水滔天,也不會讓他們溺水。大地乾旱,即便使金石融化,把土山燒焦,也不會讓他們感到熾熱。他們身上掉下來的塵垢秕糠,仍能陶鑄成堯舜這樣的帝王。所以,這些事天的神人,他們怎麼可能以天下這些天造之物為事呢。

這一段,有一個比較常見的誤解。很多人認為,是修鍊得道的人,可以水淹不死,火燒不死。其實並不是這樣。這裡的神人,並不是指人。而是以神人喻指天和天道。大地上的水火,怎麼奈何得了乘雲氣御飛龍的天呢?

莊子認為,真正的有道之人,應該是治人事天。而不是治天事人。順序反了就比較麻煩。事天治人,是以天道治天下,故能天下有道。而事人治天,則是以人道為天,反求天地致福,故天下無道。事人治天,這是本末倒置的。故聖人不為。

宋人資章甫而適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宋人資章甫而適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宋人販賣禮帽到諸越之國,越人斷髮文身,根本用不著它。

這句話是說,天下就如同宋人的禮帽。而天則如不戴禮帽的諸越之人。天下之政,對於天來說,是毫無意義和用處的。帝堯這樣的帝王,用來治理天下的道術,對於天道自然來說,是善人以資,是助天之舉。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說的也正是這個道理。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

帝堯統治天下百姓,平頂海內之政。

這裡的海內,就是指中國。海內,中國,諸夏,華夏,中華,神州,赤縣,這些詞都是同義詞。海是指四海,四海不是指四個方向的大海,而是指四個方向的蠻夷。東夷為東海,北狄為北海,西戎為西海,南蠻為南海。

四海之內皆兄弟,是說中國人都是一家人,都是炎黃之後,所有的中國人都同屬於一個大家庭,都是手足同胞。而中國人之外的人,則都是蠻夷,和我們則不是兄弟,和我們都不是一家的。

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

帝堯前去拜見藐姑射山,和汾水之陽的四個隱士,悵然若失而忘記了天下。

四子,是指王倪、嚙缺、被衣、許由等四位得道的隱士。他們居住在藐姑射之山和汾水之陽。

帝堯為什麼會杳然喪其天下呢?因為帝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已經是功成事遂。接下來,自然就應該身退。老子和莊子,並不是反對聖人平定和治理天下本身。他們反對的是,第一是不以天道治天下,第二是把天下據為已有。

因為天生萬物,是為了佔有天下萬物嗎?是為了貪圖天帝之名嗎?都不是。因為天只是法道而運行。同理,聖王治天下,也不應該為了佔有天下,不應該為了貪圖帝王之名。而應該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這才是天德。否則,便是對天道的違逆。

帝王治天下,名為王治天下,實則是王輔佐天道治天下。比如,太陽普照萬物是天之功;天降雨潤澤萬物,是天之功;地承載生育萬物,是地之功。並不是聖人發出的光明,也不是聖人降下的甘露。萬物的生長和成熟,也不是聖人所造化出來的。聖人能做的,只不過是行天道於天下,並時刻警惕並消滅那些違背天道的邪僻之數,以免他們禍害天下。

帝堯往見四子,便是領會了這個道理。天下非帝王之天下,也不是哪一個人的天下,而是天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既然天下已治,聖人就應該功成事遂身退,讓百姓因任天道自然而生活,百姓皆謂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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