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瘋：犯罪者的立體像

電影《天才雷普利》海報

早期的偵探小說都是扮演伸張正義、捍衛秩序的角色，如同福爾摩斯提到犯罪者時總是說：「真是一個冷血的惡棍！」但帕特里夏·海史密斯所寫的小說和古典推理小說或美式冷硬派偵探小說卻完全不一樣。當讀者和犯罪者一起度過這些「犯罪歲月」後，可能感到道德崩潰，懷疑甚至害怕起自己內心黑暗的成分，繼而會意識到一種可以言喻卻不能解釋的恐怖可能性。比如被翻拍成電影的《天才雷普利》，就是海史密斯最經典的代表作之一。

影片講述的是美國青年湯姆·雷普利受到一名富商的委託，前往義大利勸說富商的兒子迪基回到美國，卻對迪基的生活產生了嚮往，在慾望的驅使下喪失理智殺害迪基，並竊取迪基身份生活的故事。1955年陽光普照、碧水藍天的義大利小鎮，雷普利在那裡把自己變成了迪基，這種以殺人為代價的轉變，並沒有讓雷普利有任何不安，相反，來自於雷普利身上的某種缺失和因為缺失而造成的詭異竟然莫名的相處和諧，而這些都為人物雙面人生的真實統一設定了完美的「借口」。

錢鍾書說：「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別傳就是自傳。」從雷普利的自我陶醉和否認的矛盾這一點來看，完全就是作者海史密斯心理的寫照。由祖母養大並且和母親長期缺乏溝通的成長經歷，使她對自己複雜的雙性戀取向保持緘默，性格中嚮往平和又無法壓抑的掙扎，也讓人們對她褒貶不一。特別不能忽視的，就是她那種天生的複雜性，以及表面上的風平浪靜。而這，不恰恰正是雷普利吸引我們的地方嗎？

雷普利，一個底層人物，喜歡鋼琴、古典音樂，喜歡看歌劇，在動情處會流淚。但同時他愛撒謊，善於模仿別人的筆跡和聲音騙取錢財，對於威脅到自己的人絕不心慈手軟。這個毫無道德邏輯的犯罪者，在無意識地窺探到迪基的生活後竟深深為之著迷。面對突然而至的信任和友誼，雷普利依舊錶現得自卑、內向、陰沉。某種程度上，《苦役列車》中19歲的北町貫多與雷普利相似，但不同的是，雷普利選擇了衝動殺人，其實早在他貪婪地看著迪基的簽名習慣、模仿迪基的語氣語調時，或許就已經在為取代迪基做好了準備。只是，在到來的那一刻，雷普利還是懷抱迪基的屍體在礁石邊哭了很久。表面上，是雷普利殺死了迪基，而內心裡的雷普利卻被迪基殺死了。因為，那一刻，他徹底失去了自己。

對於犯罪和殺人，大部分人是愧疚的，極少數人真正能夠做到自然穿梭在陽光和陰影中，他們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質，比如——淡定，比如——雷普利。他讓我們對犯罪者的認知更深入了一層。哪怕是在雷普利抱著迪基屍體痛哭以及殺掉可能唯一真心愛著自己的彼得的時候，雷普利好像也僅僅只有些許不安。托馬斯·德·昆西在《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中提到，鄧肯在被謀殺之後響起了敲門聲，而此處的敲門聲彷彿提醒正沉浸在罪惡場景中的麥克白夫婦和觀眾，犯罪場景和正常生活的截然不同。洗乾淨雙手和調整好心態，是割裂兩者的重要因素，這也是我們所能理解和想像的犯罪生活，是類似於《雙面法醫》中戴克斯特的設定，在罪惡的場景中做完骯髒的勾當，在現實的生活中假裝一切正常。

但，面對雷普利，我們難以察覺這個男人在犯罪生活和正常生活之間情緒的不同。在《巴斯維克的獵犬》里，柯南·道爾花了大力氣來描述犯罪時的天氣，彷彿空氣中都能嗅到危險的信號。電影《天才雷普利》中，觀眾絲毫感受不到犯罪的到來，這一切不光是海史密斯在刻意弱化緊迫感，還有雷普利性格中天生的「自然」狀態。這種「自然」使他有別於《沉默的羔羊》中精神變態的食人狂魔漢尼拔博士，也有別於《完美的世界》中父愛爆發的越獄犯凱文·科斯特納，因為他們要麼不正常，要麼太正常。清晰地割裂犯罪與生活必然遭到反噬，而雷普利遊走在模糊的道德地帶，知道規則又怎樣？我，可以不為所動。

看過心理小說大師亨利·詹姆斯《奉使記》的讀者，很輕易就能將書中主人公，同樣去歐洲勸回年輕人的施瑞德和雷普利畫上等號，但後者到達歐洲後音樂就變了調，雷普利被自己不可預測的毀滅傾向硬生出許多不可思議的麻煩來。不斷由偽造欺詐的輕罪開始，卻次次以殺人重罪收場，而能讓雷普利安靜入睡的秘訣就是，從來不區分彼此的能力。這一點來看，導演安東尼·明格拉把原著詮釋得恰到好處：義大利海邊圖像和悠閑生活的剪影，迷人的風景和緊湊的劇情，再加上馬特·達蒙、裘德·洛、格溫妮絲·帕特洛、凱特·布蘭切特的超豪華陣容，每一個人物都貼合內心的設定，每一個風景又都飽含無限神往的含義。

當我們一次次為雷普利的化險為夷驚心動魄，一次次驚嘆他隨時變形附體成他人時，與其說這個自戀又敏感、膚淺卻也聰明的年輕人擁有天才，不如說這是小說家的天才。虛構人物之前，先虛構出寫作的自己，這個點子多妙啊！但是，這也像是小說家的警示，因為危險無處不在。

本文為檢察日報刊載的原創稿件，轉載請註明來源為「檢察日報」，特此感謝。

檢察日報新媒體中心出品

文字丨馬宇飛

編輯丨陳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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