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章汝奭先生
不了解章老的人都以為他孤傲、不好交往,而真正讀懂他的人卻沒有這種感覺。
9月7日凌晨,章汝奭先生離開了我們。網上第一時間發出來消息,然後是更多的深度報道,更多的鏈接和更多的轉帖。這不免引起我的追憶和緬懷。
我對章老的大名早有耳聞,但他比較早地退出書畫界,我自然較少機會接觸。十年前的某天,石建邦兄談起熟識章老,我就給他一些朵雲軒木版水印的舊信箋,托他請章老寫點詩抄。那時我喜歡收藏一點舊信箋,得閑請人抄一點自己欣賞。不久,章老的墨寶就轉回來了,打開一看,嚇我一跳:世界上還有這麼認真的人!章老用蠅頭小楷寫了六張箋紙,密密匝匝,一共抄了他自己的十六七首舊作,其中有詠花詩十二首。他還退回了我附上的潤筆,這讓我不好意思,於是上門拜訪致謝。從此與他有了比較密切的交往。
不了解章老的人都以為他孤傲、不好交往,而真正讀懂他的人卻沒有這種感覺。章老出生在民國時期,他的祖父章梅庭是清朝皇帝的太醫,父親章保世年紀輕輕就擔任《申報》的主筆,後來任北洋政府財政部次長。章老出生在書香門第、官宦人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有很好的國文功底。後來又在北京入讀教會學校,深受中西文化教育。解放以前,他已捧上了上海海關的金飯碗,穿制服、拿高薪。他說家庭給了他優勢,也造成了他後來的坎坷。直至下放梅山十年,滿腹經綸無以報效國家,壯年時節卻在食堂里為幾千人燒鍋爐、蒸米飯。這種曲折養成了他執拗的性格和文人的風骨。
章老比較得意的是改革開放以後被調外貿學院任教,因為外文功底好,比較早地接觸到外文資料,在國際廣告學等領域有所建樹,桃李滿天下,成為他的人生風光處。
有的文章寫到章老退出書協「大隱隱於市」,其實只知他的一方面,不知他的另一面。民國以來的讀書人都有家國情懷,也盼望顯山露水,只是要獲得一份社會的尊重。章老也是這樣,執拗但也通人情。記得2011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時,上海市政協牽頭組織書畫名家創作百幅書法參展,高式熊、陳佩秋、韓敏、林曦明、周慧珺等都來了,我也很希望章老參加。不僅他書法好,還因為他是章太炎先生的侄孫,很符合展覽主題。那時章老已多年不參加社會展覽,他的書法只在小範圍流傳。但當政協向他講明道理,章老還是愉快地答應下來,而且揮毫寫了五幅大作品,內容都是孫中山等辛亥名人的詩文。其中有《章太炎獄中贈鄒容詩》《孫中山告誡同志》等。展覽在上海展覽中心舉辦,大家對章老的書法給予很高的評價,這使章老很高興。記得有一天他還帶了自己的家人和親戚來參觀。這以後章老還參加過市文聯、市政協舉辦的另兩個大型展覽《花好月圓書畫展》《唐宋八大家書畫展》,他在其中都承擔很重的創作任務,拿出了精品力作。我明顯感到章老在這三個大展中漸漸地融入社會,也被更多的人所認識。這個過程中,他的夫人和外甥女章懿冰也起了「融冰」的作用,勸他不要總想著梅山那些不高興的事,人要往前看。章老的晚年,已不再是個「隱士」,而是「進士」了。
有一次,章老的展覽在三林塘的寺廟裡展出,我帶了很多同事去看。章老那天很高興,跟我們講解他的書法、內容。他的國文功底好,又通佛學,一些內容經他一講,才明白他的內涵,他的指向。這說明他願意與人們溝通。但那次的展覽場地很一般,又在郊區,知道的人很少。於是我建議他辦一個比較大的展覽,這就是2014年9月,他的「集·八十八書法展」和作品集,展覽在上海圖書館舉行,這年是他88歲壽誕。為此,章老拿出了他歷年的代表作,又買了各色上等好紙,創作了一批新作,共有作品88件。章老對這個展覽很重視,親自選作品、看版樣。那次展覽出版了一本比較像樣的作品集,中式排版,中英文雙語,他一頁頁地看過去,提出修改要求。展覽開幕式人山人海,我們準備的800本圖錄被熱情的觀眾一搶而光。章老興緻勃勃,執意要當眾寫一副小楷《心經》捐給上海圖書館。於是,在眾人面前他氣定神閑地入座,一字字,一行行,投影儀清晰地顯示出他的書寫過程,四十分鐘完成,現場一片喝彩。次日,上海圖書館舉辦了章老的書法講座,周漢民先生執弟子之禮前來致詞助興,現場座無虛席,聽者全神貫注,大家被章老的人品、學識和書藝所吸引。
這個展覽和作品集達到了他人生的理想境界,所以在這年歲末,他破例地給我寫了一幅紅對聯,「最喜國恩家慶,樂享人壽年豐」,這是寫給我的,其實表達的是他此時的心境,即充滿進取心和成就感的那種心境。
章老的書法成就很高,但很多人只關注他的小楷。章老雖追求小楷的大氣象,但是他對我說,草書是最高境界,一個人的書法高下最終由草書定奪。小楷無法表現大幅草書的大江東去、萬馬奔騰,也無法給觀者以視覺衝擊力,所以章老在行書、草書上也下過大功夫,達到沉穩中有靈動,行雲流水、跌宕起伏之境。聽了章老的話,我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了他的一幅行書、一幅草書,每天看、反覆悟,感到越看越耐看。
很多次我聽章老講書法,慢慢悟出他成功的道理,一是勤奮,寫得多。他說書法沒有捷徑可走,多寫是根本。古人寫作業、記賬都用書法,今人用鋼筆、用電腦,如果不用功,活一百歲也練不好。他告訴我,《金剛經》他抄過三百多遍,《心經》抄過五百多篇。近幾年,他還是凌晨四五點就起身臨池。二是精通詩文,國學底子厚。他說,長篇詩文如果看一句抄一句,作品必然不會一氣呵成、淋漓酣暢。所以,他做到了將書寫的文章包括五千餘字的《金剛經》通篇背出來。到晚年,很多次他與我說文學、佛經,都是脫口而出,念出很長的段落。所以他的書法有濃厚的「書卷氣」。有位名家在看了他的書法展後對我說,章老有明清遺風,這種書卷氣是滲入骨子裡的。三是他精研書法,對歷代書家瞭然於心,深得要訣。在上海圖書館那場演講,就盡顯出他的功力。
章老代表了文人書法,他雖遠去,但依然留香人
寫於2017年9月11日
(刊於2017年9月14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綜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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