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蝙蝠俠與禿鷹之間的浴火重生，一曲迦樓羅之歌

新一代蜘蛛俠電影《返校季》中最讓我感興趣的並非小蜘蛛和鋼鐵俠，而是反派禿鷹，確切的說，是他的扮演者邁克.基頓。通過這個角色，基頓實現了銀幕上揮動翅膀的三位一體，從古早DC電影的初代蝙蝠俠，到漫威宇宙的禿鷹，中間將這兩者起來的，卻是一個在電影中虛構的電影角色，漫畫超級英雄，鳥人。

《鳥人》是個人近些年看過的最想用髒話叫好的電影之一，這部諷刺喜劇片在2015年的奧斯卡上獲得了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最佳攝影，最佳原創劇本。其中墨西哥攝影師艾曼努爾·盧貝茲基通過前一年的《地心引力》與後一年的《荒野獵人》，實現了可怕的最佳攝影三連冠，同鄉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則用《荒野獵人》蟬聯了最佳導演，順手終結了小李子與小金人十幾年的全球話題。

只可惜基頓極其令人叫屈地沒有獲得當年的最佳男演員（小雀斑的霍金有些過於投評委老頭所好），否則墨西哥人又多了一個調教奧斯卡影帝的兩連冠。不過基頓因為《鳥人》也迎來事業第二春，擊敗《荒野獵人》奪得下一年最佳影片的《聚焦》正是由他主演。

擔任配角的艾瑪.斯通又在2017年獲得奧斯卡影后（雖然我覺得很水），【鳥人幫】的成員，在這兩三年可謂風頭強勁。

鮮有電影能像《鳥人》這樣，如此生猛直白地讓人感受到什麼叫才華橫溢。天才的攝影，天才的配樂，天才的表演，甚至看不上不那麼天才的劇本，細讀起來也暗藏著許多神來之筆，天才的構思，天才的隱喻。這一切被天才的導演融為一體，化成這部天才的電影，每一幀每一個環節都湧出著濃烈的才氣。

就像西恩.潘在奧斯卡頒獎時對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的讚歎，誰給這個沙灘之子發綠卡的。沙灘之子在中文裡也可以稱為鳥人，《鳥人》就是這個墨西哥鳥人的天才之作。

如同【鳥人】在西方文化里是超人之意，在東方語境里則是混蛋的意思，兩者合在一起，似乎才能表達《鳥人》整部影片所呈現出來的氣質。

影片渾身上下那種洶湧的超凡才氣，太過強盛銳利，甚至帶著幾分敵意，反倒容易殺傷觀眾的好感，讓人感覺又像是一個很厲害的老流氓在瘋言瘋語，散發著怒氣和痞氣。

可是，現實中的鳥人們，很多不正是這樣么？

這部電影和同年競技奧斯卡的《爆裂鼓手》有些交相輝映，同樣氣質暴躁，背景樂響徹爵士鼓點，講述偏執狂不瘋魔不成活的故事，也同樣讓我想起了湖人名宿。《爆裂鼓手》那股子玩命的瘋勁，彷彿音樂版的凌晨四點洛杉磯，《鳥人》的中年危機，最後一搏，好似老科跟腱斷裂前後的燃燒與掙扎。

虛實之間的一鏡到底

《鳥人》最直接的才華感受，就是一鏡到底的表現方式。即便是由若干個10~~15分鐘左右長度的長鏡頭，通過幾個隱藏剪輯點，連接成的偽一鏡到底。這樣的攝影，依然讓人瞠目。

華麗弔詭的運動長鏡頭，刁毒的調度，在劇院後台的幽閉空間中行進，繁雜的走位，好幾處謎一樣的不暴露攝影機。通過特效的幫助，又連縱了外部的城市街景，鏡頭跟隨著人物在人潮喧鬧的街道廣場穿梭玩。

由於鳥人已經成為了里根的里人格，電影中時常出現其幻想的超能力場面，有關精神分裂的電影，往往會用剪輯的蒙太奇效果來表現，最典型的便是男二號諾頓的代表作《搏擊俱樂部》，而鳥人則藉助特效的方式，將隔空取物，飛行、爆破融入長鏡頭之中。

這種有難度還要再創造難度的拍攝方式，在吸引目光的同時，也被打上了炫技的標籤。個人並不希望用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去評價一份如此超高難度超高完成度的創作。

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本以多線索非線性敘事見長，攝影師剛靠《地心引力》拿下前一年的奧斯卡最佳攝影，依然願意嘗試挑戰這樣的拍攝方式，本身就是一份追求，演員們能夠完成這種一處不慎或者欠佳就要連著數場戲重新來過的表演任務，何嘗不值得懷著敬佩的心態去欣賞。

個人始終覺得，炫技的前提是有技可炫，唯有曾經繁花似錦，才能稱為洗盡鉛華，否則那就只是沒才華而已。就好像只會用固定鏡頭擺拍正反打，不能稱之為簡潔主義，大音希聲。

《鳥人》屬於那種能夠強烈地讓人感覺到【這是拍電影的人拍的電影】的電影，專業技術，才氣，態度，幀幀可見。也許是在自己的生活環境中已經太少能獲得這樣的感覺，所以看到外人拿出這樣的作品格外感慨。

一鏡到底並非流於炫技的最根本還在於，形式和內容的高度統一。影片的一句話梗概，劇情的推進線索就是一出舞台劇的排演。而舞台劇的特點，正是無法剪輯，無法中斷，每個演員的走位，動作，台詞，上場下場，台前幕後的配合，都需要一氣呵成。一鏡到底，便是在模擬這種緊張的氛圍，並完整地連接起了整個劇院台前幕後的空間。

超級英雄電影的幽靈

長鏡頭為《鳥人》引去了眾多的側目，卻也因此被忽略了其故事和內涵。在這個超級英雄電影稱霸票房的時代，《鳥人》的存在，即跳脫在於這個類型片的商業帝國之外，又彷彿是可以歸納在其版圖疆域內的一座孤島，如同一縷幽靈孤魂，飄浮環繞，若即若離，通透而詭異。

主人公里根主演了三部漫畫電影《鳥人》電影走紅，不甘只為爆米花電影表演，拒絕續集，結果成為過氣明星，身上最大的標籤始終還是鳥人。為了自己的藝術追求，中年裡根幾乎傾其所有自導自演了一出舞台劇。

扮演者邁克.基頓是初代蝙蝠俠，拒絕了第三部之後，逐漸淡出大眾視野（儘管事實上由於第3、4部災難般的表現，接演了也許會更倒霉），直到《鳥人》，基頓才時隔6年再次擔任主演，而上一部片子，也是他自己導演的，這又與里根有所疊影。

男二號麥克的演員愛德華.諾頓，總多文藝女青年的男神，影迷圈裡有名的高要求個性演員。在2008年漫威宇宙元年的第二部電影《無敵浩克》中扮演綠巨人，因為其挖掘角色內心的理念與漫威的爆米花戰略不合，才被替換成了如今更為人熟知的馬克.法魯洛版綠胖。片中諾頓扮演的演員邁克，因為道具不是真物的細節會在演出中當眾發火，按自己的想法改戲，搶走里根的風頭，都與諾頓本人的性格作風相似重合。

里根女兒的演員艾瑪.斯通，《超凡蜘蛛俠》系列的女一號格溫，該系列進行到第二部隨即反響不佳被砍。

三位主演某種程度上都是超級英雄電影的失意人。

角色與演員經歷的呼應，鳥人與蝙蝠俠形象的疊影，影片與現實產生奇幻的干涉電波。影片在開場部分漫小羅伯特唐尼在電視新聞中出現，鷹眼和法鯊版萬磁王在地圖炮般的吐槽台詞里中槍，肥胖的蜘蛛俠Cosplay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廣場、舞台。

（基頓大概沒想過，自己過兩年又成了蜘蛛俠新電影的一員。）

里根抗拒尋求擺脫鳥人的身份，卻又存有對昔日光環的留戀，這種矛盾，讓鳥人分裂出來成為他的一個人格，時刻在身邊耳提面命，自己也時常會出現一些使用超能力的幻覺。隨著漫改超級英雄電影的火爆時代到來，這個人格，這股聲音，這種幻覺，愈發地強烈。在精分場面的高潮中，鳥人鼓動里根放棄藝術追求，聯手自己，回歸大片，迎合大眾，重獲名利，其中現實意味淺顯又深長。《鳥人》雖不是超級英雄電影，但在日後談起超級英雄電影的歷史，卻是一面不可忽略掠過的鏡子。

評論俠

《鳥人》也並沒有止步於一部吐槽超級英雄的話題片，被裡根視為可以證明藝術才能的百老匯舞台劇，同樣成為了批判的對象，並引出了藝術在社交媒體泛濫的時代中的迷思。里根為了舞台劇所做的種種努力，完全抵不過舞台勃起、內褲裸奔這些意外在媒體上火速傳播帶來的八卦影響力。劇評人一眼未看他的作品，就已經寫好了差評，要將他擋在那個所謂【藝術】的所謂【圈子】之外。

當劇評人在酒吧公然表示自己未讀劇本未看預演，便要交上一份終極差評，里根終於爆發了自己的憤怒。這一場戲我想會讓一部分人心下大動，也會讓一部分人如坐針氈。

「哇一個人做了什麼才淪落到做評論啊。」

「不成熟，不成熟是個標籤。毫無生氣，還是個標籤。全是標籤，你就是在加標籤，太他媽的懶了，你是個懶傢伙，」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為什麼？因為你不加標籤，你就看不到它。你把腦袋裡的噪音當成了真正的知識。這裡寫的沒有技巧沒有結構，只有你的個人偏見，弄點無聊的對比，連多寫幾段都寫不出來。寫這些東西你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你不冒險，我才是他媽的演員。」

在這部略帶地圖炮屬性的電影中，這段悲憤的咆哮，恐怕是最為地圖炮的。從美帝到大老遠的中國，都何嘗不是如此。在這個信息泛濫注意力稀缺的時代，每一天的生活中都在發生這樣的事情。

無數的預設立場，周密的輿論導向規劃，認真撰寫的內容，抵不過一行勁爆的標題。人們急於在各式各樣的標籤中找尋自己與朋友。

各個網路社區，公眾號的網路教主，所謂影評人，領著自己的粉絲，美其名曰熱愛電影，實則不過圖利圖爽。不在任何專業環節上做功課，基本上只能用故事會的眼光看劇情，躲在屏幕背後敲幾下鍵盤，信口胡噴幾句，就覺得自己是忠言逆耳，真知灼見，為電影發展做貢獻。

去你媽的，太他媽懶了。這幫寄生蟲根本不知道一部作品從想法到實踐的過程中，要做多少準備工作，忍受多少周折刁難，有多少缺點是因為現實條件的制約而沒辦法實現，但饒是如此，人家還是想盡辦法做出來了，人家才是他媽的創作者。

（這也是自己抗拒寫毒舌噴子爽文的原因，本身寫評論就是跟在創作者屁股後面撿東西的二流創作，起碼有點自知之明，好歹寫點有建設性的東西。自己現在寫別人的東西，內心定位就是一種低等淪落的創作，只是為了給自己真正的作品做功課。）

「把腦袋裡的噪音當成了真正的知識。」

這句台詞基本上可以解釋如今何以有如此大批帶有反智主義優越感的網路群氓，他們把技術變化帶來的信息爆炸誤會成了自己的博學，把別人帶的節奏以為是自己獨立思考的見解，把情緒當觀點輸出，於是就成了噪音，如此惡性循環，最後大家都是為了表達而強行表達，明明不懂的東西都非要說兩句。

譬如現在的影視自媒體熱潮，每天不間斷的各種片單推介，幾分鐘看完系列，劇情截圖流，毒舌吐槽，都讓觀眾讀者以為自己真的很懂電影了，評論起來咋咋呼呼，實則根本沒有培養起多少觀影的鑒賞能力，建立起評判電影的基本坐標系。

坍塌的文化迷宮

批判時代癥結的背後，《鳥人》的文本是對人類文化藝術變形衰落的的宏大隱喻。從開篇燃燒墜落的伊卡洛斯，街頭流浪漢高聲念誦的《麥克白》，里根主演的超級英雄電影鳥人，以及自編自導自演改編自雷蒙德.卡弗小說《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百老匯舞台劇。《鳥人》設置了神話-小說-戲劇-電影-舞台劇五層文化意象的迷宮。

然而隨著劇情的推進，才發現迷宮亦是一片殘垣斷壁。伊卡洛斯在追逐太陽的征途上融化了翅膀；暴君麥克白淪為了街頭瘋言瘋語的流浪漢；原本改編卡弗的小說，只因卡弗曾給年輕時的里根啟蒙了表演的初心，誰知那只是一番酒後胡言；心灰意冷的里根一槍崩向自己，誰知人血新聞的話題刺激效應竟給舞台劇帶來巨大成功，也讓里根孤注一擲的藝術追求變成了另一部《鳥人》。

千迴百轉，超級英雄不過是坐在馬桶上的小丑，那麼最終，里根的縱身一躍，便是無解迷宮中的唯一解了。

迦樓羅之歌

穿過伊卡洛斯、麥克白、卡弗小說、超級英雄電影、百老匯的五重隱喻迷宮崩塌的塵土，窺探里根的內心深處，彷彿能看見另一個來自東方文化的意象，另一個鳥人的形象——迦樓羅。

迦樓羅是佛教天龍八部之一，鷹首人身，頭生肉瘤，鳴聲悲苦。每天吞食一條龍王和五百條毒龍。臨終時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後，飛往金剛輪山，全身自焚，只剩一顆心臟被火煅燒成為純青琉璃色的寶珠。

密集的鼓點配樂與幽閉的場景空間，讓《鳥人》時刻瀰漫著一股焚燒的焦味。

影片中里根性情火爆焦躁，面目可憎，出言不遜，極富攻擊性地嘲諷著身邊所有的人與事，舉手投足都是一副焦慮症纏身的樣子，自負與重壓的心理狀態下，時常出現人格分裂與超能力的幻覺，儼然一個腦袋長瘤的精神病患，一個毒火攻心的鳥人。

可是里根惡毒中傷的言語，不正如批判現實的悲苦鳴聲，歇斯底里的躁狂舉止背後，是對自己夢想追求的振翅撲騰，痛苦地上下翻飛，幾起幾落，最終還是落在了那座分不清是叫好萊塢還是百老匯的金剛輪山上。燃燒自己的抗爭一無所獲，焚燒殆盡後只餘下那顆不為人知的琉璃之心，通透、純粹，舍利子一般凝聚了畢生的修業。

整部 《鳥人》的氣質也和迦樓羅一樣，既是寶象莊嚴的護法，又是對龍這個尊貴部眾攻擊不休的怪獸，鏡頭語言、劇情、台詞、音樂、表演，從頭到尾發散著癲狂、火氣、暴戾、沒正形、黑色幽默，羽翼極盡豐滿華彩卻沒有美麗的意思，甚至帶著幾分丑的兇相。然而一旦發出自己的聲音，竟是凄苦的哀鳴。

正如影片的配樂大部分時間充斥著躁動悶熱的鼓點，當偶爾穿插響起交響樂時卻是無盡的悠揚與優美，每當里根謝幕後摘下假髮，隱沒在暗藍色的燈光中，那是只有熱愛才能催生的悲涼。

華麗鬼馬到顯得貪婪的技術與文本讓人忽略了其表達的核心情感，一曲迦樓羅之歌，躁狂的火焰散盡之後旋即冷卻而來的酸楚。依然是關於古典嚴肅的敬畏，是關於藝術原初的熱愛執著。

影片最大的消解，其實是在消解自身本原的悲憫，將落寞的嘆息偽裝成刻薄的嘲諷。而對於一部能聽見嘆息的電影，斷然不該用一個【炫技】的標籤以概之。誠然它並不完美，也或許談不上偉大。

最後的最後，那縱身一躍前，里根望去的是天空，而後女兒沖向窗口，短暫看向樓下後，隨即抬頭凝望，露出了詭異而又釋然的笑容。不知道在畫外空間的天空上，是否有一顆流轉青色光芒的琉璃寶珠，正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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