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房子躲過動蕩的年代，卻在承平時期被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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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說

今天要訪問的是侯淑姿，她不只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影像工作者，還是一位文史工作者，做了很多幕後的工作。最近她在台灣辦了「侯淑姿個展」，是她花了整整 8 年時間完成的《鄉關何處：高雄眷村三部曲》，英文名叫Out of Place。

在台灣，眷村的歷史似乎並不是人們特別願意保留的，但侯淑姿用一種歷史和哲學的角度將它抽離開來，重新看待這些事情。她不是眷村人，她只是一個充滿了愛的人，因此，她憑一己之力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用這幾年的青春拚命保留下了整個高雄的左營眷村：59 公頃，1000 多處老房子。她也因此跟一群陌生人變成了親人。

我在訪問侯淑姿的時候，她一直有想要哭的感覺，因為她很想告訴大家，有些人的故事還是值得我們去聽的。我想，或許她在夜裡難免會感到憤怒：為什麼人和人之間如此難以相愛，為什麼人們不去試著理解這群被忽略的人的感受？

先來看幾張《高雄三部曲》的攝影作品

作品同一影像的上下兩幅並置

下方影像為上方的負片

隱喻消失、逝去不復返的一切

我老家在山東威海衛的合慶村

是個漁村

三歲時我母親把我過繼給了沒有生孩子的姨媽

不久，我的養父因為有點錢而被批鬥

他帶著我們一路偷渡到了香港

養母在路上差點喪命

戰亂時，生命如螻蟻啊

他們指望的是榮耀與復興故土

誰知暴虐臨到

指望的是公義

誰知有冤聲

記得兩周前在此遇見的第二代眷戶

她告訴我原本這兒的巷道原本都很乾凈

只因幾十年來眷村爸爸們早起清掃

她們一家人在這兒住了一輩子

這村比較沒有階級之分，相處和樂

直到為了眷改而開始調查之後，就不再和氣了

侯淑姿

放棄比堅持容易很多

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醒村最後的身影：它被拆得非常慘。當時我我就有一個自發心，覺得如果所有的眷村都拆成這樣，實在是一個災難。2009 的時候，左營眷村的文史協會問我，能不能去看看左營，看它是否能夠保住。

日本神風特攻隊曾駐留過的醒村，目前建物殘破不堪

攝/記者蘇福男

「左營」眷村其實是鄭成功開闢這片土地之後，在這裡建立的「左邊的軍營」，是清朝道光年間為了對抗土匪作亂而建的城；日本人來了之後，為了建軍港，打破了城牆，剷平了清朝的遺物；後來國民政府又來了，為了安置大批的軍人跟家眷，這批房子又得以保留下來，很幸運地躲過了歷史的仇恨。

我看到左營眷村的時候非常驚艷，這麼好的眷舍，這些生活的紋理、樣態，從日治時期一直堆疊到了戰後，這麼長一段珍貴的歷史，在過去只有政治議題上被討論，但文化價值卻沒有很受重視。

全台灣 897 個眷村，從 1996 年之後就一直拆一直拆。左營的改建進行得比較晚，到 2004 年才宣布開始，他們沒有遵照法令，其實我進左營的時候，他們正在打官司。

現在能跟你好好地聊左營的長輩，全都不在了喔

攝/安比小姐 @Aenbiarshy Kuo

於是我一邊做調查研究，一邊拍《三部曲》作品。我做的這個調查名字非常長，叫做《左營眷村空間基礎資料與活化再利用實行研究計劃》，我負責協同做口述歷史跟再利用分析，經歷 5 個月非常密集的調查之後，得以保住了三個村子，一共 59 公頃， 1000 棟房子。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沒有發動抗爭，沒有任何運動，保住了。

但其實這同樣是一場非常艱難的戰役。

李永德副市長問了我很多問題。地價從 2 萬台幣/平米漲到 40 萬台幣/平米，國防部不可能白白讓我們保住全村，必須要拿等值的容積來換。所以，其實高雄市政府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另外，關於村子怎麼營運的問題，我覺得年輕人一畢業就去了台北，沒有人留在高雄，所以如果能真正引進可以產生群聚效應的文創產業，那麼眷村就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基地。

我一直呼籲的是「活眷村」，也就是讓願意的人繼續住下來，讓他們用原來的方式生活下去，而不是讓它變成一個樣板博物館。很多人認為這是藝術家的浪漫想法，但是如果沒有眷村的這些爺爺奶奶，光保留一個眷村文化景觀區來做什麼？

《高雄眷村三部曲》的展覽

不僅有攝影作品，還有當地民居的傢具

生命經驗本來就是不可以替代的。拆了這麼多眷村，其實眷村族群在這樣的政策下，被迫集體失憶。

非常非常多的眷村人到展區看作品，就在作品前面哭。每一張照片上的房子，都有人指認，告訴我「那是我的家」。其實他們有很多話想說，所以我在現場都是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而且很湊巧，這次展覽的志願者，有一半來自眷村，很多人都來跟我分享他們村子的故事。

有很多人，即使兩岸通了，他們回去也只能跪拜祖先。那天我聽到一個人說，當初他們是大戶人家，所以整個家族都是被鬥爭死的，連墳在哪裡都不知道，只能朝一個大概的方向跪拜。

但是現在，他們連渡海後的家鄉也將失去了

因為我的《三部曲》拍了很長時間，有一個延續性。在村子還在的時候就訪問他們，一直到有一些受訪者過世、村子被拆……所以《第一部曲：我們在此相遇》的確是很感傷，來看展的人都不勝唏噓，當然有美好的記憶，可更多的是一種悲嘆。

眷村成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我經常被問到同樣的問題：為什麼要幫助眷村？我想是上帝想要透過我傳達一件事情：人應該與土地合好，人跟人之間也應該要彼此相愛，要去幫助這些被壓迫的人。

每次我覺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想到很多眷戶受到那麼多不公平的對待，就能繼續走下去，因為放棄比堅持容易很多。總會絕處逢生，一關過一關，把村子保下來。

「放棄比堅持容易很多」，同樣的，面對生活，憤怒、抱怨、指責，都要比包容、理解、保持愉悅要來得容易很多。淡定需要修鍊，躁動才是常態。

這裡是文茜的愉悅學校。在這裡，我們可以聽到蔡康永、李安、李敖、林懷民等人的人生經歷，以及歲月過後的人生思考。希望各種不同的人生態度，能給你一些啟示，關於逆境、選擇、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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