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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人物】太公堯沅

在懷化範圍內,一提起易姓,幾乎人人都會問:洗馬的?的確,懷化境內的易姓基本上都是從洗馬開枝散葉,遍布南北的。

從我們「延」字輩,往上溯六代,我們的老太公——舜升公,在四十歲左右,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拖兒帶女翻過雪峰山脈的最高峰——木古界,來到西邊山腳下的一個小山窩——上庄,在此落腳生根。木古界是與蘇寶頂連綿的一座高峰,到底是「蘑菇界」還是「木古界」,鄉里人古來就這麼叫著,卻從未見過鉛印的山名。因為山勢雄偉,山峰盤坐如傘蓋,如蘑菇,小時候篤定地認為是「蘑菇界」。一直到最近百度才知道,原來地圖標的是「木古界」。老人們說,木古界上十五里,下十五里,翻過去,山的那一邊,便是洗馬、塘灣。洗馬、塘灣,地勢比上庄高出很多,也開闊敞亮許多,連通邵陽、長沙。那時候,雪峰山一帶全都是莽莽蒼蒼的崇山峻岭,古樹密林,常有老虎熊羆出沒,一般人不敢輕易翻山。那時候,族裡有女嫁過去,十年都回不了一次娘家。

舜升公在上庄落地生根,養育四個兒子長大。堯河,堯治,堯沅,堯漢四兄弟中,堯治、堯漢兩個太公並無子嗣。堯沅排行老三,生四子,枝葉散開去,發展成一個大院子——下院子,解放後幾乎佔了一個生產隊。老大堯河育一子,這一支後來也枝繁葉茂,繁衍出一個大院子——上院子。我們易姓的兩個大院子,以一口譽滿百里的水井為界,解放後分成了兩個生產隊——七隊和八隊。兩個生產隊都以易姓為主,雜以少數的別姓。

我時常想,舜升公來到上庄的時候,上庄應該還是一片原始森林環抱的小山溝吧?聽父輩說過,解放前,我們院子的後山,還是一片原始森林,有人看見過老虎從林中竄出來。況舜升公到來的時候,離解放還有一百多年呢。

1860年正月,堯河太公喜得一子。不幸的是,四個月後,太婆便因感風寒過早亡故。之後堯河太公一直未娶,留下這一根獨苗。那時,孔文沒人照看,太婆亡故後,33歲的堯沅太公就主動承擔了照看孔文的責任。

上庄隸屬鐵山村。我們村,就像一個長條形的布袋,巍巍雪峰一堵,便堵住了袋底。「布袋」的出口,通向重重疊疊的山外。上庄,就處在這片狹長的山溝里。院子對面是山,背後倚靠的還是山。一條潺潺溪水,從木古界上流下來,流向山外的沅水河裡。這條溪,溪面寬闊,溪水清澈。溪水兩岸片片稻田,隨著溪水的流向,時寬時窄。我們院子前面有一丘大田,或許是面積五十石,或許是一季能打50來擔穀子,俗稱「五十擔谷田」,是壠里最大的一丘田。

每次去五十擔谷田犁田時,堯沅便用花布背帶兜住孔文,背在背上。犁頭把手上,常掛兩隻竹筒,一筒稀飯一筒肉。孔文一哭,他便從竹筒里抓一坨燉爛的肉,反手喂進孔文嘴裡。犁得三圈五圈,就取下布兜,坐到田坎上歇息一陣,給孔文喂頓稀飯。

不幹農活的時候,堯沅便用布兜兜著孔文滿壟里走。整個壟里不到三十戶人家,堯沅兜著孔文走這家,串那家。遇到哺乳期的女人在給孩子餵奶,他就把別人家的孩子搶過來,將孔文塞過去:「你的是飽飯崽,我的是冇娘崽,先喂我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孔文漸漸長大。堯沅太公也漸漸老去。

下院子隔田相望,有座跨溪風雨木橋,已經很久遠了。我們記事起,整個橋身就古老成了青黑色。橋頂蓋瓦,橋面大概有一米多寬的人行道,木板條已經不那麼結實,年久朽爛的木塊縫隙里可以望見溪水嘩嘩。橋兩邊是護廊,沿護欄設有一尺來寬的幾乎與橋身等長的條形木凳,供行人休息。趕集的,過路的,都會在此歇息,聊天。晴能遮陽,雨可避雨。

橋頭處,有一座碾坊,是堯沅太公家的,十里八鄉的都來此碾米。我讀小學的時候還見過,老屋狹小,傾斜破敗,二爺二娘兩個老人住那,因為沒有兒子,晚年顯得很是凄涼,包括他們座破碾坊。碾坊一端,一個巨大的石刻磨盤,立在碾池裡。那架勢,像是黃河邊上的老水車,只不過水車比石頭磨盤輕巧很多。從溪里引進來的一條渠水,沿著磨盤流成一個環形的圈,很有點《蘭亭集序》里那曲水流觴的味道。

碾坊門前是條大路。那時,洗馬、塘灣偶有翻山過來的,木古界腳下的小溪村、王公殿村常有挑腳的,擔藍田的,都會在風雨橋上歇息,來碾坊坐坐。看到有人走遠路餓了,堯沅太公會請他們進碾坊,招待茶飯。有吃的有喝的,都拿出來。有時候,那些挑擔的後生,因為常年辛勞,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只要被堯沅太公看見,他二話不說,就拖人家進碾坊,放下擔子,將頭摁進碾坊的水渠里,開始給人家洗頭。一邊洗,一邊操著濃重的洗馬口音說:「娃娃,你那毛忒長了,邋呱(臟)死了,我幫你剃了!」然後,拿出割草的鐮刀,胡亂刮起來。他那手藝,剃到耳朵,刮破頭皮自然是常有的事。

那些擔藍田的,常年在木古界上翻來攀去,一年不知穿爛多少草鞋。堯沅看到他們的草鞋磨穿了底,他也會去管閑事:「娃,歇哈氣,你么過(那個)草鞋忒爛了,來,到我屋裡拿一雙,莫咯到腳!」所以,不知道有多少過路人吃過他的飯,不知道有多少人穿過他的草鞋,也不知道他幫多少人剃過頭。

孔文娶妻生子了,堯沅太公年紀也大了。無所事事,他就開始到處閑走,東逛逛,西瞧瞧。孔文的繼房吳氏很孝順。遠遠地看著他黑布腰帶里別著桿長煙管,從五十擔谷田走來,吳氏便早早地舀幾升米,取一絲肉,裝進麻袋,放到房裡的扁桶上(米桶)。他笑眯眯地進屋來,吃完飯,然後徑直走進房裡,將一條長辮子繞脖子一纏,用他的長煙斗挑起麻袋,心滿意足地悠然而去。假如哪天吳氏沒有準備好,他就會拿起他的旱煙桿,敲幾下侄媳婦的腦袋。

堯沅的四個兒子,孔章,孔世,孔修,孔德,都已成家立業。四兄弟趁農閑時到處賣酒麴。夏季里日子長,他們也會翻越木古界,賣到界背後去。

到1910年,堯沅已經83歲高齡了。

這一年的冬季特別溫暖。11月的一天,天氣晴好,堯沅太公早早地爬起來,吃過早飯,不知不覺走到了碾坊,坐在壁腳長長的矮板凳上。一片暖陽從木古界上射下來,照進了碾坊的壁檐腳。堯沅閉眼靠在木屋牆壁上沐著日光,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岩山塘一個姓向的小夥子從碾坊門口經過。堯沅眯著眼睛問:「娃娃,你去蔣家抬喪?」

蔣家屋裡的鑼鼓聲、嗩吶聲遠遠地傳來。小夥子「嗯」了一聲,順便坐下與老人聊天。

「今日你去抬「三把戲」,明日你就要來抬我了。」「三把戲」是蔣家老人的綽號。

向家的小伙沒聽明白,側臉看著他:那麼健朗,無病無痛,可又不像說胡話。於是茫然一笑:「除非拿根棒棒一棒子打死你!」

堯沅也笑了。他睜開眼睛,拿起煙桿敲敲凳腳:「你不信?報你(告訴你)明日你要來抬我!」

「不跟你老胡說,吃早飯去了。」 向家小伙當他開玩笑,起身朝蔣家走去。

堯沅也慢慢起身,別著個煙袋到處轉。五十擔谷田田坎上一圈一圈地溜達,拄個拐杖爬到舜升公的墳上扯扯草,又跑到上院子,去看看孔文一家人正在做什麼,一直忙到晚上。

快過年了,木古界那邊,還有不少酒麴賒賬收不回來。這天晚上,孔章四兄弟聚在一起商量,趁這幾天不忙,兄弟幾個決定明天翻越木古界,去收賬。

第二天,天未亮,兄弟幾個便起床動身,上了木古界。

堯沅睡了個懶懶的早覺。起來的時候,太陽已暖和和地從窗戶格子里灑到了床前。孫子們也都出去了,他一個人坐到桌前,吃了幾口媳婦留下的早飯,又開始忙東忙西。

中午後,堯沅自己洗了澡,從老木箱底下翻出一套白色棉布衣褂,穿在黑色短襖裡頭——那是太婆田氏去世前親手給他紡織的。又拆下一塊門板,架在中堂靠牆壁的長凳上。

孔章兄弟幾個,中午時分到了老家——白水塘,他們打算從這裡開始。

老二說:「賬簿只有一本,就這麼去收,這賬怕是收不回來。得想個辦法。」

老三問:「能有什麼辦法?」

老二抓抓腦袋,帶著兄弟們去了店鋪,扯了幾尺麻繩,將麻繩剪成幾截,捆在每個人頭上。然後兄弟們分頭行動。

老二走到肖家,對屋主說:「家裡老人過了,麻煩你把今年的賬給結了。」肖家當家的說:「這樣啊,那你拿賬本出來看看,有多少?」老二說:「賬本在老大手裡,我記得,是三塊。」

老三找到了王家,也如是說:「家裡老人過了,今日麻煩你把賬給結了吧。」「賬本呢?」「賬本在老四手裡。」

就這樣如法炮製,走村串寨,傍晚時分到江口,欠賬基本收齊了。

夜幕很快降臨了,得加快腳步往回趕。如果天完全黑下來,木古界上虎豹出沒,非常危險。四兄弟仗著年輕,闊步飛奔。老大是個武秀才,長得虎背熊腰。雖然有一些拳腳功夫,走路卻不是太利索。看兄弟三人一路健步如飛,他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於是一邊追一邊喊:「屋裡死人了?走那麼急幹嘛!」

見天快要黑下來了,堯沅自己和衣躺到了床上。大媳婦從門口經過,他便問道:「四個孽障回來了沒?」大媳婦將晚飯擺到他面前,告訴他:「還沒有呢,先吃飯吧。」堯沅動了動筷子,吃了幾口。便示意撤走。

夜色越來越深,中堂里點起了油燈。二媳婦進門來,將一盞油燈放到他床頭的矮柜上,用頭上的簪子撥了撥浸在燈盞里的燈芯。堯沅有些無力地問:「弟兄幾個還沒回來?我是要走了。」媳婦沒聽懂,點點頭,給他拉了拉被子,出去了。

到了十一點多,老人已經沒什麼力氣,還不時地轉頭望著門口,眼睛裡滿是焦急。見大媳婦也在門口張望,又一次問:「回來了沒有?我真的要走了!」

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夜色中竄進了舉著槁把火的老四:「回來了!」老四急急地答應了一聲,其他幾個也跟著跨進了中堂門。

堯沅睜開眼睛,立刻神採回聚:「快,快進來,扶我出去!」兄弟四個「呵哧呵哧」地一邊喘息,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起老人。

「把大家都叫來,到中堂來!」他用手指指中堂神龕下四方桌前擺的一把「太師椅」。兄弟們來不及擦汗,將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一會兒,兒子媳婦,孫兒孫女都到齊了,孔文一家也全趕來了。屋子裡擠擠挨挨的一片,大家這才發現靠牆的地方已經鋪好了門板。

「撮一斛穀子來!」老人又吩咐道,「你們跪下,給我燒紙,我要上路了!」

老二急忙將一斛穀子擺到堯沅的腳下,敦厚的老大仍然一臉錯愕地從老婆手裡接過一疊錢紙——這是堯沅白天就準備好了放在方桌上的。老大勻開幾張紙,摺合,在油燈上點燃,茫然地跪在堯沅腳下燒起來。全家老小也驚恐莫名、一頭霧水地跟著跪下。當老大媳婦點燃三根香,插進神龕的香爐里,堯沅腳下的紙堆燒得一片通亮的時候,他便雙眼一閉,沒了呼吸。那神情,彷彿靜靜地睡了過去。又像是啟程去了另一個地方,那麼安詳。

一時,滿屋子裡哭聲震天。

靈堂就設在碾坊旁邊。孔文住在上院子,育有六子,也算得上兒孫滿堂了。喪葬費孔文承擔了一半。碾坊路邊,大擺流水宴席,所有過路人,隨便吃,三天三夜,流水不斷。

祭奠的人絡繹不絕,雖然那時的人口不多,但來得遠。四面八方,聞聲趕來。被剃過頭的,被送過草鞋的,吃過他家飯,喝過他家水的,都來了。

傳說,堯沅後來在鐵山廟裡做了一尊神皇菩薩。

如今,太公太婆們都已作古,荒冢白骨,唯青草山鳥作伴。只有清明時節,子孫們才會前來掛串白紙,燒撮紙錢,憑弔一番。

自古都說,時間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今天,終於有人發現了真相:其實,流逝的不是時間,是我們!

很多佛教經典里說,死亡不是終點,是另一個開始。聽了堯沅太公的故事,我更相信,另外的一個世界裡,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在那裡重新開始了另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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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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