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人們為什麼好貴古賤今
在舊時,大部分的中國人都好貴古賤今。凡今人作了什麼好事,這些人總覺得無論這事如何好,或作得如何好,但比之古人,總要差一點,古人所作的事,一定更好,或作得更好。如果今人作了什麼壞事,這些人便借題發揮,用「世風不古,人心日下」等濫套,將今人罵得「狗血淋頭」。
在舊時,除了些廟堂頌聖的作品外,在私家著作里,很少看見稱讚他自己時代的文章。王充《論衡?齊世》篇說:「古有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廁,何世無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辯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近有奇而辯不稱,今有異而筆不記。」王充看出了大部分人的錯誤,所以他在他自己的書里有《宣漢》篇。在這篇里,王充指出,漢朝的文治武功,都超越前古。王充感覺到他自己的時代的偉大。這在舊時是很少見的。
在舊時,大部分人所以都貴古賤今者,其原因有兩點可說。就第一點說,大部分人本來都是「貴所聞而賤所見」。「今」是一個人之「所見世」,「古」是一個人之「所聞世」,或「所傳聞世」。大部分人本來都是「貴所聞而賤所見」,所以他們亦是貴古而賤今。《抱朴子》說:「俗世多云: 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廣,今日不及古日之熱,今月不及古月之朗。重所聞,輕所見,非一世之患矣。」正是說此。
就第二點說,中國舊時社會,是農業的社會,在農業的社會裡,人所注意的事情,如四時之變化,五穀之種植收穫等,大部分都是循環的。對於循環的事情,人靠經驗即可以知之、治之。農業社會的人,特別「尊高年」。高年是有經驗的人。青年人有什麼不了解或不能應付的事,即請教於高年。高年,憑他的經驗,可以教訓青年,而這些教訓,大致都是不錯的,因為在農業社會裡,新來的事與過去的事,大致都是一類的。在這種情形下,人對於「古」即不知不覺地起了一種尊敬之心。
但在工業社會的人,新的事情,時常發生。而其新又不只是個體上的新,而是種類上的新。我們常聽見有些高年人說:「這種事我沒有經過。」這一類的話,在農業社會裡,是很有意義的,但在工業社會裡,則沒有什麼很大的意義。因為在工業社會裡,人所沒經過而新有的事,是太多了。對於人所沒有經過的事,舊經驗的教訓即不可用,至少是不一定可用。所以在工業社會裡高年不是一個傲人的性質,而青年反是一個傲人的性質了。青年所以成為一個傲人的性質者,因青年對於種類上的新的事物,可以學習,而高年則不能學習也。在農業社會裡,人所以尊高年,一半是由於道德的理由,一半是由於實用的理由。在工業社會裡,如果人亦尊高年,其所以尊高年完全是由於道德的理由。
近數十年來,中國自農業社會,漸變為工業社會,所以貴古賤今的人,在現在是很少的了。但有一部分人另外又犯一種毛病,即貴遠賤近。凡中國人做了什麼好事,這些人總覺得,無論這事如何好,或做得如何好,但比之外國人,總要差一點。他們總想著,外國人所做的事,一定更好,或一定做得更好。如中國人做了什麼壞事,這些人一定要借題發揮,用「中國不亡,是無天理」等濫套,把中國人罵得「狗血淋頭」。
現在所以有這一部分人,貴遠賤近者,其原因亦有兩點可說。就第一點說,近是人之所見,遠是人之所聞或所傳聞。人既易於「貴所聞而賤所見」,所以也易於貴遠賤近。
就第二點說,中國現在一部分人還有殖民地人的心理。中國人有這種心理,以在清末民初時候為最甚。相傳有人以為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月亮圓。這與上《抱朴子》所說,可謂「異曲同工」。實際上或不必真有人如此以為,但有此傳說,也就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事實。此事實使我們知道,當時有許多人盲目地崇拜西洋人。這種殖民地人的心理,在中國到現在還有殘餘。此即是說,到現在還有一部分中國人多少有殖民地人的心理。貴遠賤近,雖亦是人之常情,但他們又並不是僅只貴遠賤近,他們對於阿比西尼亞的英勇,總覺得「不過如此」,而對於捷克的怯懦,總覺得「沒有什麼」。在這些方面看,這一部分人的貴遠賤近,是由於他們的心理,是殖民地人的心理。
就人之常情說,人貴所聞而賤所見。這並不是人的弱點,而正是人的優點。「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其一即是人有理想。我們可以說,人是有理想的動物。就客觀方面說,理想是事物的完全的典型。就主觀方面說,理想是人對於事物的完全的典型的知識。人有理想,而其所見的事物,都不盡合於他的理想。社會上或歷史上的事,都是人做的。人都是人,不是神。此即是說,沒有人是絕對完全的,沒有人是完全合乎人的定義的。
在實際的世界中,無論什麼事物,都必多少合乎它的定義,但亦沒有一個事物,能完全合乎它的定義。人既是實際的事物,他總有缺點,他所作的事亦總有缺點。在時間上或空間上離我們遠的人,亦有他們的缺點,他們所作的事亦有缺點。不過這些缺點,異時異地的人,因為距離遠的緣故,不容易看見,因為距離遠的緣故,人看異時異地的人或事,都只看見其大體輪廓,其詳細則看不清楚。如其大體輪廓無大缺點,人即以為其是完全的。人對於其同時同地的人或事,則是深知其詳。因深知其詳的緣故,不但看不見其大體輪廓的無大缺點,如果其大體輪廓是無大缺點,而且簡直看不見什麼是其大體輪廓,如所謂見樹不見林者。在這種情形下,一個人看其同時同地的事,自然只見其是不完全的了。
我們論歷史上或社會上的事,必須先就其大體輪廓看。看見了它的大體輪廓,然後可以看見它的主要趨勢,及它的趨勢所向的目的。用我們以上所用的名詞說,我們看見了它的大體輪廓,我們才可以於它的許多「情」中,看出它的「性」。
◎本文摘自馮友蘭《新事論》,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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