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鳥集 叄綠虎皮鸚鵡
現在所有同學拿出一張英語作業紙，我們來聽寫單詞。郭老師響亮的聲音從講座前飄起，隨後是班裡同學一陣嘩啦嘩啦撕紙的聲音。王清揚嘆了一口氣，把桌上的蝌蚪文讀本第一冊翻到單詞表部分最後劃拉了一眼。
首先，所有同學默寫一下字母表。郭老師的聲音傳來。
王清揚默默高興了一下：真好，這樣我就不會得零分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課，窗外的知了焦躁地嘶吼著，屋裡的郭老師也在嘶吼：你們都什麼情況，有些同學連字母表都默寫不對，還有一些除了字母表什麼都不會，你們想幹嘛？剛才沒拿到試卷的同學，都來講台前。其他同學，把第十二課課文抄寫三遍，再翻譯一遍。
王清揚沒有拿到考卷，她只能滿臉羞紅地走上去。第五個，輪到她了。郭老師把劃著大零蛋的考卷放到她手裡，然後又拿過去說，你的語文數學都那麼好，怎麼就不好好學英語呢？說完一生氣，把紙團成一坨扔到了牆角。
連個girl這麼簡單的詞都拼不對，你回去吧。郭老師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扭過臉。
王清揚走回去了，坐回座位上，又不安分地抬頭看了一眼學習委員的方向。他在認真寫作業。真好，王清揚嘆了一口氣，他沒注意到我被罵。王清揚最欣賞的就是他了，知道很多大家不知道的歷史故事，文採好，數學好，英文學得也好，考試總是前兩名。又向另一個方向看過去，那是班長小姑娘。她也是王清揚最喜歡的，因為漂亮、優秀，此刻她也在認真寫作業。
回到家裡，王清揚拿出蝌蚪文第一冊，翻到郭老師讓讀的課文，實在不想讀，也不會讀，乾脆不讀了吧。家長簽字？也好，自己模仿一個吧。對了，上周考滿分的數學卷子上有個爸爸的簽名，直接臨摹吧。搞完這一切，王清揚心中清爽了不少。她歡快地跑到小院子里，從晾衣架上取下鳥籠子，跟公主和王子玩耍起來。
公主和王子是她的兩隻綠色虎皮鸚鵡。自從爸爸發現了東安市場附近的花鳥魚蟲市場，王清揚的周末生活便再也沒離開過那裡。每次過去都會有新發現，還能遇到很多老朋友。她已經熟稔了所有賣魚的店家和賣鳥的店家，只是貓狗的店家經常換人。她有時還會「大發慈悲」地把朋友們帶過來玩，可是基本所有孩子都沒有她這麼喜歡和依賴這個市場。
那個陰天的下午，她央求著爸爸，希望養一對小鸚鵡。爸爸一向寵著她，如今更是只得答應了。一對小鸚鵡，一公一母，它們被老闆從二十多隻深綠和淺綠交織的小傢伙里挑出來。
一歲的鸚鵡，好養，每天喂穀子就行，也吃菜葉子。三十塊錢，籠子二十。老闆一邊念經一般地叨叨，一邊把鸚鵡安置好了。
爸爸掏出一張綠色的紙幣，結束了這場交易。
王清揚自我推斷出，淺綠色的是小母鸚鵡，因為它性格柔順；深綠色那隻喜歡發怪音的，大概就是公鸚鵡吧。
自從小鸚鵡入住，王清揚每天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吹穀子皮。鸚鵡嗑穀子，會把皮再吐回到食槽里，長久下去，穀子和皮堆在一起。王清揚覺得彆扭，便每天晃著食盒，把穀子皮搖到表面，再站在院子里對著熱風呼哧呼哧吹，穀子皮就會散出去。偶爾技術不佳時，王清揚吹得一嘴穀子皮。鸚鵡看到了就會更加大聲地發怪音，嘲笑她。
兩個小傢伙什麼都愛吃。桃子、葡萄、西瓜，王清揚送進去什麼，鸚鵡都會假裝不吃。等到王清揚扭頭走了，兩隻鳥兒就開始爭著吞咽。每天早晨它們叫得最溫柔且婉轉，像唱情歌一樣把賴床的王清揚拽起來。中午日頭上來，深綠色的鳥兒就開始帶頭怪叫，經常氣得午休的王清揚掌摑籠子才能安靜下來。晚上，它們會早早地打著哈欠睡起來。
紙包不住火，騙老師的代簽被發現了。那天早晨王清揚一直到邁出家門的最後一步才告訴媽媽，自己被叫家長了。媽媽一臉懵逼地應下來，結果在老師辦公室了解到王清揚英語學習中的種種問題。
玩物喪志啊你！媽媽搬出一套套說辭開始教育她。
王清揚只是不喜歡蝌蚪文而已，她覺得媽媽挺過分的。但媽媽說話了，以後周末不允許爸爸帶王清揚去花鳥魚蟲市場，牽連著爸爸也被媽媽教育了一頓。
天天玩你那兩隻破鳥！媽媽生氣了，三年級的那個暑假，王清揚過上了苦行僧的生活：早晨起床練字，中午做數學，下午做英語。理論上，每天要臨摹字帖五篇，但王清揚每隔一周就把上周寫完的從媽媽那裡偷出來，每天偷懶。好在媽媽沒有意識到。即便如此，她還是過得清苦。其他孩子都在外面捉迷藏，她要背單詞，背課文。
可喜的是，四年級的王清揚，成績排到了全班前四名。媽媽覺得那是她的功勞。王清揚倒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希望學習委員小哥哥能高看一眼自己。功課很難么？還好吧，四年級的王清揚，同樣經常被英語老師點名，但不是批評，而是表揚。
這樣安逸和諧的日子，被名叫SARS的白色恐怖打亂了。王清揚突然不需要去上學了，作業卷子一發一百多張，每天的生活變成了在家看電視和打羽毛球。
每天有穿著防護服的叔叔挨家挨戶地噴洒消毒液。爸爸盯著鸚鵡，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安全，就定期給鸚鵡噴消毒液。她的鳥兒只剩下一隻了。淺綠色的那隻受不了消毒液的刺激去世了。王清揚把小鳥兒葬在了後院王大爺家的瓜地里。小小的一個土包。一周後她還把死鳥挖出來又摸了摸。實在捨不得。
只剩下一隻了。王清揚沒事兒就給他揪個草葉逗逗。這隻鳥兒聰明得很，每次都知道王清揚想讓他吃，還是讓他咬。爸爸還是覺得危險，小鳥被鎖緊了儲藏間：一個暗無天日，堆放著雜物的小平房。
王清揚惦記著，隔三差五找他玩兒。非典即將離開的時候，這隻鸚鵡也離開了。它自己撬開了籠子，飛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樹梢上。那天因非典賦閑在家的各位大爺們都站在樹下，看著一隻漂亮的鸚鵡站在樹梢上，商量著該怎麼辦。
王清揚莫名覺得開心。飛走吧，她想，這樣一個人孤單地被鎖在黑暗裡挺難受的吧。鸚鵡飛走了，之後過得怎麼樣也就不曉得了。
別小看一隻鸚鵡。王清揚對鸚鵡說，也對自己說。
加上我自己在內，身邊很多所謂「成績好」的孩子，都曾經成績差過：有的被父母含淚相勸，也叫浪子回頭；有的就像我這樣吧，弔兒郎當的，後來因為喜歡的小哥哥成績好，所以要求自己成績好起來？
孩子的內心世界其實很複雜，所以教育這件事，絕不應該是一棒子打死的。
現在仍然覺得那隻鸚鵡太聰明了。
上篇文章曾說到一隻站在我肩頭的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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