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戰地記者的抗戰史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時,日軍以「中國軍隊炸毀南滿鐵路」為借口,突向瀋陽及其附近之中國軍隊轟擊,立即佔領瀋陽全城,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戰從此揭幕。
八十六年過去了,戰爭似乎早已遠去。又逢「九一八」紀念日,我們特別推薦曹聚仁先生編撰創作於七十年前的《一個戰地記者的抗戰史》,跟您分享下面的文字。「我們所寫的雖是關於戰爭的記錄,但希望由此而閃出增進人類幸福、促成世界和平的光輝。」誠哉斯言!
熱心於戰爭的人,不懂得戰爭。凡是經驗過戰爭的恐怖,而仍愛戰爭者,簡直就不是人類。無論什麼方法都要比戰爭好,我們必須以任何代價來避免戰爭,除非在民族生存受到危害的時候。我是恨極了戰爭。
——日本名將東鄉平八郎
這段話是在一九三四年五月間,日本名將東鄉平八郎在東京逝世,他在死前不久,曾對一個知心朋友說過的。那時已是「九一八」事變後的第三年。他眼見那些熱心戰爭的人,並不懂得戰爭,他恨極了「簡直不是人類」的愛戰者。但愛戰者所導演的侵略戰爭終於到來了。他所生長的土地、國家與民族生命,也給戰爭毀掉了。這部記錄正是他所作的沉痛遺言的注釋。
01
日本軍閥,都是好大喜功的。他們要征服滿洲,由是而征服中國,而征服東亞。他們把這次戰爭,稱為「聖戰」,稱為「大東亞戰爭」。太平洋戰爭的第二年,他們聲言要把太平洋變成日本的內海。他們以為有了刀和劍,就可以為所欲為,而且他們要坐在刀劍上。
日軍進攻華北之初,他們只準備動員三個師團,用一個月的時間,來結束戰爭。後來,戰事蔓延到華中,他們又以為用五師團和七師團的兵力進攻到蕪湖—南京便可以結束,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個月;再後來,他們以為到了武漢,戰事一定結束了;然而,戰爭卻長期化了,日軍陷入了中國的泥淖中了。一九四一年五月,日閥正在準備對西南太平洋的進攻。那時,杉山元任參謀總長,有一天,日皇召見他,問道:「假若日美戰事發生了,陸軍方面,確信若干期間可以結束戰事?」杉山元答道:「單就南洋方面來說,打算三個月左右,可以結束。」日皇隨即反詰道:「汝為中日事變當時之陸相,余尚憶及汝在當年告余:『事變一個月左右可以結束。』現在豈非遷延四年之久,尚不能結束乎?」杉山元惶悚自辯道:「中國,利用其廣大之大後方,日本乃不能依照預定計劃作戰,戰事因此遷延未結。」日皇乃聲色俱厲道:「若說中國的後方地區廣大,太平洋豈不是更廣更大?如何汝又確信三個月可以結束?」杉山元語塞,唯唯不能置詞。杉山元一時的惶悚,並未打消他們的侵略野心,太平洋戰爭依然如期上演;而且東條首相依舊幻想德軍一年中可以擊敗英國,美國便無力作戰,日本穩可以囊括西南太平洋的殖民地,收穫豐富的戰果。這個荒誕的美夢,終於破滅了;一群冒失愚昧不懂得戰爭的好戰者,瘋狂地追求著勝利,摸向黑阱中去了!
02
日本潰敗的結局是悲慘的。一夜之中,失去了和本土一樣廣闊的土地,解除了六百萬士兵的武裝,喪失了所有的艦隊、潛艇和飛機,世界至尊無上的天皇被統治於麥克阿瑟元帥的權力之下;一個世界第一等強國,殞星似的從天空墜落了。這都是日本軍閥種的因造的孽,自食苦果。
我們記得柏拉圖《理想國》中有過這樣一個故事,那故事中說是有一個傳達使者,他召集了許多幽靈,對他們說:「過路的眾魂,你們將開始一個新的途程;你們的命運,由你們自己選擇,但一經選擇了,命運即已決定,不能更改的了……各人的選擇,由各人自己負責;神明是無辜的。」這時候,使者便在眾魂面前擲下許多包裹,每一包之中藏有一個命運。每個靈魂,可在其中撿取自己所希冀的一個。輪著第一個有選擇權的人,他熱忱地上前,端詳著一堆可觀的暴力,他貪心地冒失地拿著帶走了;隨後,當他把那包裹搜羅到底時,才發現他的命運註定要殺死自己的孩子,並要犯其他大罪。於是他連哭帶怨指責神明,指責一切,什麼都詛咒。這個冒失的幽靈,便是日本軍閥的寫照!
03
從戰爭記錄中,我們看明白了現代戰爭的意義。現代戰爭是一個「總體性戰爭」。總體性戰爭,一方面是經濟戰,也是工業效能的戰爭。「全國生產,供戰爭之用,雖則戰爭行動本身並不拿出原料來進行,也不把工廠拿出來作戰,而是拿出高度完備的特殊構造的戰爭機器,以特殊有訓練的戰鬥員來操縱。工業與人力的軍事化的程度,便是戰鬥力的一部分。」即以一國經濟力與人力的總和來作戰。
另一方面,則是一種政治戰。「總體戰對人民的要求增多;若不得民眾誠心擁護,則不能為民眾所忍受;現代的戰爭,必須是屬於人民的戰爭。」對於這次戰爭性質的任何錯誤估計,以及對於政治與物質的警覺性的任何一點的認識不夠,都會演成致命創痕。致命的創痕,是無法補救的。法國的潰敗,日本的終於敗北,以及希特勒的覆滅,別無他因,便是對於戰爭性質估計錯誤,對於政治與物質的警覺性認識不夠之故。
04
中日戰爭的第六年,日本國內潮起了「支那再認識」的口號。有人曾坦白承認對中國認識的不夠,他說:「從巡遊大陸的大平原而感覺到的,就是對於其距離的錯覺,遠遠望著那邊的目標,以為只不過五公里的樣子,但是實際上走起來,卻在十公里以上,這是我所常常經驗到的。大陸的大平原,真有在茫無涯際的廣闊之上,物體看得較近的性質。試想在這種大平原上,中國民族發源於此,生活於此,再與生育于山岳叢錯彈丸黑子的島國的日本人相比較,是怎麼的情形。朝著山走而以為一口氣可以走到山前,這是日本的常識。所以所謂一氣呵成、速戰速決、當者即靡的心境,確為日本人的性根。
大平原的彼方,縱然看見山,但是朝著山走,山也向彼方走,而且在廣闊無際的平原中。若朝著山拚命走,但在未走到以前,心神已疲倦不支了。」他們的觀察,已經進步了,也已真正感覺到陷入泥淖的危機,體味到長期戰爭的壓力了,但他們的認識還是不夠的,他們因看到了中國的土廣人眾,卻忘記了中國這民族的「國民潛力」,也忽視了我們的抗戰,乃是「屬於人民的戰爭」。
一九三七年八月,近衛在東京發表演說:「日本之唯一目的是使中國屈膝,消失其戰鬥意志。」而日軍既未能消滅中國政府與軍隊,而其破毀中國文化、家庭與士氣之恐怖手段,結果徒足增強中國人民之抗戰意志。日本為維持其所佔領交通線之統制,不得不使用五十萬以上的兵力留在作戰的後方。少年中國之廣大領土與中國人民之出於意料之外的團結與抗戰到底的決心,使日本的侵略計劃全部擱淺了。這種種都證明了日本軍閥的愚昧與無知。英記者勃脫蘭氏,他從淪陷區巡行歸來,說:「一切日本的計劃,顯然忽略了這一點:即中國民眾的長期抵抗。日本只能在中國中止戰鬥時可得勝利。但中國民眾決不中止戰鬥。」
05
戰事發生之初,日閥反覆申言「速戰速決」,到了後來,特標口號:「速和速結。」曰「速戰」,曰「閃擊」,他們確有此宏願。在現代戰爭範疇中,本也有此可能。其後歐戰發生,德軍閃擊波蘭,使用步兵六十三個師團,機械化六個師團,山兵師三個師團,特裝師兩個師團(佔全兵力四分之三),飛機三千餘架(占第一線飛機十分之九)。九月一日宣戰,二日完全控制波蘭領空,三日,波蘭軍前後方交通線(鐵路、橋樑、車站、公路、通信機構)全部麻痹。獅子搏兔,迅電奔雷,不及二周,波軍解體,被俘七十萬人,波蘭也就瓦解了。到了一九三九年夏間,閃擊西線英法聯軍,五月九日佔盧森堡,十日陷色富;此一路兵力,便使用了百二十師步兵。那強大的第三路軍,就配屬了十個機械化師團與六個摩托化步兵師團,第一線飛機在四千架以上,輕重戰車也在六千輛以上。六周之中,聯軍潰敗,所俘法軍百九十萬人,比軍五十萬人。這麼一個龐大的數目,以此類比,這才明白日軍的閃擊,有若兒戲;而且在中國戰場上三十五個師團的總兵力,連著八百架第一線飛機,根本談不上閃電的攻擊。直到蘇德戰爭開始,雙方所使用步兵,以千萬計,飛機、戰車數在一萬二千架以上;雷霆萬鈞的反閃電攻擊,追逐復追逐,德軍永無喘息機會;蘇軍直迫柏林,希特勒的歐洲堡壘,煙消霧歇,較之日軍的五步一停、十步一歇,迢迢長路,倦乏不堪,又不僅是小巫見大巫,相形見絀了。
這次戰爭,以原子彈的出現,縮短了行程;但日軍的潰敗,不在於原子彈的威力(美空中堡壘連續轟炸東京,其破壞程度及殺傷率之高,還在於原子彈之上),而在於科學技術之落後。日方人士,檢討過去失敗之跡,自承科學技術動員的遲緩(一九四三年二月,制定動員制度,一九四四年七月,才經閣議決定綱要,一九四五年二月才正式公布,先後已經三年三個月了。),也說到科學技術家薪給微薄,生計困難,以致放棄專門研究;又說到軍部人員目光短近,每每干涉科學研究,以致一切研究,支離破碎,無以應變。「除去極少的傑出的科學家之外,日本的科學技術的確貧乏,低調而又俗惡的。加以腦力的低能,政治力的薄弱,即使到了緊急關頭,也不能完成科學技術的動員,這便是日本的實情。」
現代戰爭,結底乃是「科學的戰爭」「腦力的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原子時代開始,要說有戰爭的話,也已變成為「電紐戰爭」。英軍事家福勒將軍(Fuller)說:「武器之良窳亦戰爭勝負之樞紐,勝利之秘密,百分之九十九,繫於武器之改進;申言之,戰爭不過為武器之角斗;改進武器愈速者,愈有勝利之把握。」他的明見,原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中找出來的;我們證之以這次世界大戰的事實,更覺得顛撲不破了。森正藏曾說:「科學水準的低落以及精神效能的誇張,妨礙了科學的進步;即是那比較科學化的海軍,在艦隊的訓練工作上,亦每有利用人力勝於機械力的錯誤覺念。」這也是另外一面的註解。
06
我們中國,八年長期抗戰的程途,是崎嶇艱苦的。我們在抗戰初期,也曾用血肉軀體來和敵人的飛機大炮相抗拒;也曾從肉搏中爭取小勝,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也曾臨到失敗的邊沿上,堅忍支持,兀立不屈;我們所付出的代價,所受敵人摧殘、破毀的程度,遠過於這次世界大戰中任何國家。
我們抵抗暴力,比任何國家都早;有一段時期,幾乎被若干國家所出賣;又有一段時期,我們獨力支持東亞戰爭的局面,替盟邦爭取準備反攻的時機。可是戰爭結束了,勝利到來了,大家震於原子彈的威力,幾乎忘記了我們千百萬將士在戰線上所付的代價,抹消了我們中國這次戰爭中所受的犧牲,甚至有人本於「民族自卑的心理」,竟否定了我們對於爭取勝利的一切貢獻,好似「勝利」的成因,全由於「原子彈」。於是以往譏笑「唯武器論」的人們,也承認武器的決定力量,復歸於「清末堅甲利兵」的舊途了。
在今日世界中,一個沒有原子彈的國家和一個有原子彈的國家,一個科學技術落後的國家和一個有高度科學技術的國家,幾乎無法抗衡並駕。我們以長期抗戰的重大犧牲所爭得的「四強」地位,便在戰爭結束這一年間,由「五強」降而被擯於「四強」之外了。我們看看自己在國際上的地位,想想今後太平洋上正在醞釀中的惡局勢,今後二十年中,前途暗淡,不堪設想。
07
另外一方面,原子時代到來了。人類已臨到了「滅亡」或「生存」的分水線上。誠如英國大科學家華萊士所說的:「假使我們偶然知道了原子分裂的秘密,一定會把它一同帶入我的墳墓。」也如英科學委員會主席安德生氏(Anderson)所說:「科學的發展,需要整個國際關係的調整和創造社會的新秩序。如果國際間協調不能成立,那就禍患迭起,同歸於盡了。」我們看見戰爭的最後一年,國際間的和平運動,已由列強當局協商而漸露曙光。由雅爾塔會議而頓巴敦會議而舊金山會議而產生「聯合國大憲章」,這一連串都是世界永久和平的最好保證。「聯合國大憲章」序文中所說「欲免後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平等權利之信念,創造適當環境」,也正是全人類的共同信念。
然而時隔一年,局勢全非,國際間疑忌猜妒之嫌恨日深,厲兵秣馬相尚以暴力之徵兆日露;昔日盟國之間通力協作之基礎,便在疑忌中化為烏有,一若希特勒之幽靈,瀰漫於宇宙之間,將以更大之屠殺,實踐其強權哲學者。假使第三次世界大戰必然不能避免的話,處在兩種強力集團之中,一個弱而大的中國,誠難乎其為中國也。我們編次戰史,一開頭就觸到世界糾紛的東北問題;戰爭結束,日本倒敗,而東北問題依然成為世界糾紛的因素之一,真不知如何落筆才好了!
記得漢勃洛曾經說過:「和平很容易在它儼然在望以前便失去了。戰事延長得越久,失去和平的危險越嚴重。個人和國家將越來越煩躁,越來越憤恨,於是放棄正道的原則,採取以毒攻毒的誘惑性也將越發強烈。這是世界災難的時期,是超乎人想像以上的個人痛苦和悲劇的時期,但也是極偉大和希望極重要的時期。問題只在於人們的心理,能否不被限於當前或最近將來的需要,而能著眼於有組織的國際生活的廣泛的前景。我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對今日和明日都有他負的責任。除非我們認清,和平的努力與戰爭的努力對我們的國家同樣的重要;除非我們了解,智慧的、心理和道德的鬥爭,將決定明日戰爭的結果;除非我們認識,為戰爭以及為和平的精神上的準備,必須成為各國領袖最高的職責,要不然,流血、流淚、流汗的每一種犧牲,結果都是一場空而已。」
所以我們也如小羅斯福所說的,我們所寫的雖是關於戰爭的記錄,但希望由此而閃出增進人類幸福、促成世界和平的光輝。我們承認和平乃是一個「綿延的創造」(ContinuousCreation)。「和平並非破壞和平的人失敗以後所得到的一種靜止狀態。相反的,和平是一種動的方法,用這種方法,以完成必須的調整變革,以減輕而非加重過去因武力侵略曾給予世界的各種弊害。」「和平必須是一種動態的賡續的程序,進而實現世界規模的自由、正義、進步和安全。」(《和平的性質》)我們希望我們的戰士,以往為了抗拒強權爭取民族之自由而奮鬥,今後為著實現世界永久和平而努力!
本文摘編自《一個戰地記者的抗戰史》曹聚仁著 東方出版社 2015年出版
《一個戰地記者的抗戰史》系《中國抗戰畫史》的純文字版,《中國抗戰畫史》原是曹聚仁先生撰文、舒宗僑先生編輯圖片,此次我們僅保留了原書的文字及地圖呈現讀者。
作者曹聚仁先生不僅是著名記者,也是著名歷史學家,其史家視角也讓其所記敘的戰史並非流於「僅僅記載戰鬥經過」,而是從政治、經濟、國際影響、教育、文化及社會生活演變全方面記敘了這場全民抗戰。這種「立論與視野至今仍然無法逾越」。
這本出自一個戰地記者的抗戰史,試圖用生命闡釋著這場戰爭的真實,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將自己當作一個百年後的史人來審訂史料,力求公正、真實,要對得起戰場上的將士,更要對得起下一代讀者,絕不歪曲事實」。或許有關一些戰爭的過程及數據,隨著史料的開放,後人的研究更為深入和準確,但卻少了份親歷者的真實感與使命感,也少了份親歷者對戰爭中犧牲的將士與百姓的悲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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