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西王母「穴」之行

一、反向世界的野豬

七月二十一日，一平常之早晨。我夢見我被單位要求周日上班，我忽看見一頭野豬向我走來。我甚驚，爬上一個坡，野豬也跟上。然後我看見天空中有個反向的世界，乃一片淺水。野豬跑到那裡去了，也朝上面一個人走去。那個人很淡定地替野豬除去了前蹄的水草，野豬並無傷人之意。此人笑看我一眼，彷彿在給我提示。我想，一個人如果不被下界的世界接納的話，一定是會被上界接納的，就像那頭野豬。

二、被選擇性遺忘的淫僧

應劉崇壽邀，向紅原進發。途中，我們重遊汶川之漢廣柔縣故址，在有著明代建築風格且似乎被閑置太平寺旁，一對老兩口在燒臘肉。老頭很熱情地打開寺廟的門讓我們參觀。此廟知道的人不多，然而竟然曾經被寫進明代著名小說《拍案驚奇》。小說講的是一離家出走之婦女被此寺兩個淫僧所姦殺、而淫僧因爭風吃醋互殺的故事。老頭說此廟乃清代重建，對《拍案驚奇》一無所知。現在廟裡無僧。這位羌族老頭在承擔看守任務。此地經過打造重建，卻無任何旅遊標識，來者寥寥。心想：明代就廣為認知之地，在此交通極度發達之今天反而知者不多了。寺廟是不願意讓人知道這裡被寫住過淫僧的事情、因為那樣的話寺廟之存在就沒有了合法性。這和人們往往向他人隱瞞自己不體面之往事一樣。過去的信息支撐人當下之正當性，個人如此，國家也是如此。「看見」、「知道」、多是一種定向選擇的結果。

三、被錯位地需求著的喇嘛教

一過刷經寺，就直接從夏季掉進冬季。立即有了不適反映。路邊一大廟，叫康瑪爾寺，遂往游之。此地人煙稀少，而寺廟壯觀。必供養豐厚所致。在日益世俗化之今日？人們有何種動力才足以積極供養喇嘛廟呢？我試著去理解這個問題。據說藏地每年大量殺牛。而藏地群眾普遍信佛。如何解決此信佛與廣造殺業之矛盾呢？唯有供養贖罪而已。此必普通藏民供養寺廟甚為積極之動機。漢地之中產階級中也日益流行起喇嘛教之信仰起來。而「活佛」竟有供不應求之勢。我觀察漢地之中產階級心中，有重大的罪孽感乎？不像。有巨大決心念咒十萬遍以積累「不共法」之「前行資糧」而入神通自在之境乎？非也。然則為何信奉喇嘛教？其實多實用主義之圈子意識以及帶來的現實好處有以致之、和基督教之流行漢地本質上並無不同，只不過喇嘛教更適合有錢人的胃口，而基督教更能給失意者帶去安慰而已。在宗教的「衣服」下，裹著的往往是世俗的需要，那種對宗教背後之神秘有所體會而心嚮往之的人其實是極少極少的。

四、拯救木雕猴子

紅原縣最好的賓館看起來也顯得比較簡陋，而機場附近據說要建國際標準之高檔樓盤。廣告牌上乃洋妞形象，其下不時走過搖轉經筒之穿黑袍的滿臉滄桑的藏民，對比起來，甚覺荒誕。我因又遭遇高原反映頭痛。飯後談事，買紅原奶粉一筒，不久即睡。我夢見我試圖將一木雕猴子救活，然後努力去找活猴子和木雕猴子之間足以過度的必然聯繫，當然是找不到的。因為，他們一個是符號世界的東西，一個是「實在」世界的東西、居於不同維度。人如何能夠把符號世界的東西拉入到「實在」中去呢？過去市面上有一種大宗商品，叫紅原奶粉。價格幾元錢一袋，後來連本地市面上也絕跡了，因為據說被美國人所統購。不過自去年以來紅原街面上又出現了「紅原奶粉」，但價格已經漲到近兩百元一筒。奶粉本來是「實在」世界的某種東西，現在，因為美國人的「統購」、它成了一種符號，就像猴子被做成了木雕工藝品一般。作為「實在」之物，它什麼也沒有變，只是上了符號的「賊船」，於是乎理直氣壯地沖人們的錢包提高了「嗓門」。早晨陽光明媚，與同行者一同去買蜂蜜，嘗蜂膠酒，其特別味道似乎召喚起某種無意識深處的記憶。上車的時候，我注意到車窗上方晃蕩著一串木雕猴子。

五、為什麼這條河被叫做「黃河」？

我們朝唐克鎮進發，不久就又見到了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在這裡，黃河不寬，碧藍的河水靜靜流淌著、看起來更像伏爾加河。我想：我們為什麼足以把眼前這條河叫做「黃河」呢？它和歷史上不斷改道的那條渾濁的河流有什麼關係？「黃河」不過是我們腦中一個概念。這個概念主動地將共有著一個水系的河籠統地叫做黃河、就像「中國人」這個概念籠統地把這個地域內的居民叫做中國人一樣而已。實際上，一個中國人與另一個中國人的差距會遠遠大於同外國人的差距。我們腦中的概念就這樣固執地替代著「我」對客體的直觀，它讓我們看不到「實在」、而僅僅生活於概念中。由於我的大腦已經固執地把眼前這條河「設置」為「黃河」，我的情緒也不免激動起來。就像看到「美女」這兩個字也竟生出生理的反應一樣，人腦就是這麼容易被忽悠。

夜探朗木寺

從若爾蓋縣西行幾十公里，一過日爾郎隧道，便進入甘肅地界。地貌也立即非常的不同，在高原淺丘的頂上，出現了嶙峋的怪石。我們的車一到朗木寺鎮，就下起了雨。我們只好獃在旅館。所住旅館是藏族開的。這家小孩迫切地向我兜售「蜜臘」。我說：「蜜臘不重要、錢不重要，我們要把我們的心獻給佛，這才重要」。我隨即念了一句喇嘛教的咒語。這位小孩看看我的大拇指，直誇我「厲害」。似乎我用他接受的理念把他給鎮住了。雨住，我們去逛街，買回民的鍋盔吃。清真館子二十元一份的羊肉湯有很多肉。很實在。此地藏回相處倒也融洽。見清真寺名為「朗木寺清真寺」，頗覺滑稽、有佛伊合一的味道。街上風格頗為「小資」、某些藏式酒吧的招牌上寫著「可以偷情」，情色暗示的意味甚濃。天色將暮，我獨自上山探路。在山根的村子前，我向一藏族小女孩問路，她惡狠狠瞪著我，用手指指著我吼道：「你不要問我！」我正要走開，她卻又為我指路。沿著那路，我不知不覺走進寺廟，沒有人問我要門票。寺廟正在修建中，到處堆放著建材。來到寺廟後面的峽谷與黑森林的邊緣，天已經黑盡，高聳的岩壁如同將要撲人的惡鬼。岩壁有一幽深之洞穴，據說乃聖地中之聖地——黑虎女神洞，據考證乃西王母神話之源頭所在。倘這就是古代廣為漢人信仰之西王母之「戴勝而穴處」之「穴」，則此地之山，豈非昆崙山乎？而穆天子馳八駿而見西王母豈非此地乎？入夜已深，陰風如虎嘯。不敢久留，我向鎮子反向折返。一到鎮子上，輒見一片霓虹燈火、撲面而來的是小資的情調，此情此景，堪稱弔詭。這個小鎮短短數十年內、社會被從中古一下拉入到後現代，我不知道這裡的原住民之心理生活經歷著怎樣的分裂，而這又將意味著什麼。

六、朗木寺白峽谷

第二天是個晴天。我們買門票進朗木寺（靠四川一方）參觀。見前面有一個喇嘛在講解，便湊上去聽。喇嘛帶我們上坡，指著地上的屎要我們當心。他說：「這都是遊客留下的，他們就像《西遊記》里的孫悟空，用它在如來佛的地盤上做『到此一游』的標記」。喇嘛領我們進一所殿宇，裡面供奉著開山祖師不腐的肉身像。喇嘛介紹說：幸虧有人把它藏起來，才免於被紅衛兵毀掉。我想：讓若佛教真把「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奉為基本教義，則一定會把紅衛兵視為其基本教義之推行者。

我們辭別喇嘛，向昨晚那峽谷走去。峽谷中怪石嶙峋，劉崇壽停下來打太極拳。我獨自進到其深處。來到一山間草甸，四圍無人，陰雲翳日。劉崇壽跟進來，又打太極拳一通，我拍攝之。據說這裡野狼出沒，不敢久留。出，遇一群德國人正往裡走，和他們打招呼。回到朗木寺，天光放晴，艷陽高照。飯後，我們向若爾蓋方向進發。

七、草原上的靈魂們

公路像一條線向遠方延展開去。車速很快，見車超車，這讓我不禁提心弔膽，幸好車中迴響著藏族低音女歌手降央卓瑪的歌曲《陪你一起看草原》，讓人有一種多系了一根保險帶的感覺。湛的藍天空與細碎的白雲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遠山，炫弄著它那空曠的寂寞。草原太大了，大得讓人不知道想什麼好。七十多年前，一幕中國版的《出埃及記》在這裡上演，一群夢想著徹底改造中國的人扛著槍忍著饑寒走過這裡，且扔下了許多條默默無聞的性命。他們過去被認為是「匪」，後來被稱為「革命先烈」。現在，他們的雕像成了一道風景、冷冰冰矗立在草地里陪伴著他們的靈魂。現在，這一片孤魂往來的曠野上忽然多出許多來往的看客來，且對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有發財致了富的人，對他們做的事情咬牙切齒、認為他們開了一個可怕的先例———窮人可以拿起槍來「剝奪剝奪者」。有滿腦子裝著貴族思想的人則把他們視為「文化激進主義者」、認為他們應該為傳統文化的徹底崩塌負責。而有一種被命運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和他們當年的處境類似的窮人，對他們的態度竟然也出奇的冷漠，這些人認為他們打下的這個江山，正是自己受苦的根源。他們的靈魂，是何其地寂寞啊。

八、在「他者」的語言中

又過疊溪海子。有研究者說此地曾挖出一碑，上有「西陵縣」三字。西陵縣，古蠶陵也，據說乃黃帝之妻嫘祖所居之故地，倘真如此，豈非中華民族之祖地乎？飯局在前，猛雨當頭。才游甘南，又來茂縣。交通之發達，徹底改變了我們的世界感。我們下榻於坪頭寨一戶人家，豐盛的酒席款待了我們。翌日，參觀這個被打造成景點的熙熙攘攘的村寨，為主人寫字數紙，復獨自遊走於茂縣街頭小巷，飽看九頂山上的雲。參觀極其富有當代感的博物館、在照片中看到國民政府茂縣縣政府大門外有一副對聯，書法極佳。居然存在過一個「文氣」的民國的茂縣，不禁慨然。一個人遊走，總會感到和自己的靈魂呆在一起。只要和人一起，輒覺我是和「語言」呆在一起。不是我的語言，乃「他者」的語言。這是一種具有自我衍生性的深植於人腦中的東西，人與人靠近，則這他者的語言立馬被激活，且依據某種邏輯自我衍生起來，以至於讓人感到說著話的我乃是某個陌生人。

九、羌舞招魂

孔子曰：「用夏變夷，未聞變於夷者也」。夏禹，西羌之人。孔子之道，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脈相傳之道。則禹所創之夏文化，乃出於羌之文化也。然則在文化本位之漢族看來，則夷彼羌而自居夏。作為西羌之人的禹，也就成了自己的祖宗。能指之弔詭，每每如此。入夜，聽羌笛悲鳴。飲羌酒，羌女伴歌舞。心中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羌雖自「夷」，尚存一點點文化風味之堅持，而漢之舊「夏」，如今盡入西方消費主義拜物教之陷阱矣。聞羌笛而起悲，觀羌舞而生樂。夷夏之辨，盡入「後現代」之彀中，何勝慨乎？歸住處，明月在天，樹影搖地，神往不能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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