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趙雲山，一山杜鵑的響鞭

鄭立：趙雲山，一山杜鵑的響鞭

趙雲山，是橫跨在渝東南武隆區與黔北道真縣邊界的大梁子山的主峰，海拔在1100米到1900米之間。春末夏初之間，粉白的、淡紫的、淺紅的、亮黃的杜鵑花，綿延山脊，燦若雲錦。我毋容置疑雲錦杜鵑的箴言：杜鵑盛開，愛神降臨。在趙雲山，杜鵑花開，卻是眾神的美筵。

去年深秋，我迎著雨霽，與一群惜花之友，沿著剛剛修建的水泥步道，爬上了趙雲山頂。所見之處，滿山的雲繚霧繞的杜鵑叢林，滿目的竹依藤偎的杜鵑叢林，漫心的在枝葉間孕出苞粒的杜鵑叢林。數千畝被稱為世界六大奇葩杜鵑之一的闊柄杜鵑，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生命如呼嘯之神鞭，在群山之巔吞雲吐霧，在眾壑之上舞風弄影，在蒼翠竹浪之中蛇行龍騰，在懸崖峭壁之間回眸顧盼。我油然記起王維《送梓州李使君》的詩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我無拘的想像纏繞在五月的七彩，渴望來年復還，傾聽這一山的響鞭。

趙雲山，與《三國演義》中的趙雲扯不上任何的關係，卻與這裡民間傳說中的草藥神醫趙雲極有瓜葛。趙雲一生懸壺濟世，嘗遍大梁子山的百草千木。以主峰草藥為貴，以「豬腳桿花」藥引為神，他救助了無數貧苦百姓。趙雲去世後，人們感念他的功德，這座高聳的山峰就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豬腳桿花，就是去年5月植物學家王海洋教授確認的世界六大奇葩杜鵑之一的闊柄杜鵑，有「花中西施」和「千花之王」的美譽。所謂世界六大奇葩杜鵑，指的是彎尖杜鵑、麻葉杜鵑、闊柄杜鵑、金山杜鵑、黃花杜鵑、喇叭杜鵑，全世界杜鵑900多屬物種之中的翹楚。浙江天台山、貴州畢節、四川峨眉山和重慶金佛山都有闊柄杜鵑稀疏的身影，趙雲山連山接嶺的闊柄杜鵑，十餘萬株2000餘畝的規模，在中國獨一無二，在世界前所未聞。趙雲山的杜鵑並非闊柄杜鵑這一稀罕，趙海洋還發現這裡富集的十多種稀有杜鵑，只是尚不成群落。如高山紅杜鵑、金山杜鵑、黃花杜鵑、喇叭杜鵑、白杜鵑等野生的極品杜鵑，每年四至七月，在趙雲山上，花姿綽約，儀態萬千。絕世的芳容，所有曾經發生的，無不在此發生。曠世的美麗，所有即將發生的，無不就在發生。

我再上趙雲山，赴去年秋天的心約，一窺闊柄杜鵑花的真容，是五月的第二個周末。那天，一路陰陰鬱郁，霧霧靄靄，我擔心老天又一次負我。車到景區停車場，嬌艷奪目的午陽從雲縫裡探出來，陽光的金簾捲去我心頭一路鬱積的陰霾。在場壩邊，一棵樹齡上百年的白杜鵑，指頭般大小的青蕾，在蔥翠的枝葉間，或隱或顯。樹牌上有白杜鵑開花的圖景，白瓣，黃蕊，晶瑩如玉。樹牌上有白杜鵑詳細的科普介紹，說此種杜鵑樹，花期四五月，果期六七月。可已是五月了，花期似乎還遠。此地僻遠，此山高峻。在人跡罕至的凈地辟出一條路來，在從沒路的地方辟出一條路來，在一山杜鵑迎迓天光的胸膛上辟出一條路來，只為觀賞一山杜鵑的方便。三年來的保護性開發，投入巨大，進展緩慢，蛇藏龍隱的爬山步道還在修建之中。

為了人類的方便，萬物付出犧牲。看見眾多被挖毀的杜鵑樹和被鏟伐的平竹林，我不由想起匈牙利作家山多爾在《草葉集》里的警語：「人類是世界的威脅。」他還提示說：「動物、石頭、植物還比一個人有規律、可預測，風暴和地震也比人更可靠。」人類向大自然索取，離不開王者之尊的自信和利欲熏心的驅動，以及戰天鬥地的豪邁和唯我役使的殊榮。雖然，我們有最嚴厲的環保和保護性開發的擋箭牌，但是，我們對大自然的奧秘知之甚少，多的是肆無忌憚的任性，少的杞人憂天的悲愍，所謂的保護或許是更深的傷害，所謂的開發或許是更大的毀滅。熱愛自然，敬佑生命，在光鮮的口號里，亦步亦趨。在很多時候，我們虔誠於生命的法則。繁榮和凋敝，都是生命的劫數。擁有慢生活，享受慢幸福，只是生命過程的恩澤。如同這一山的杜鵑，因為隱忍，難以挺直的是真心。鐵杆銅枝的筋骨，只為仰天的坦蕩。龍形鳳姿的風舞，只為俯地的虔敬。我真不敢說這一山杜鵑都在為我而來的橫蠻話，我會盡量放低自己，放過塵俗，放鬆固執，讓內心更矮一些，矮到赤裸的真實。

陽光如瀑。在步道入口，我翹望茫茫的原始闊柄杜鵑林，在山崖凌空，在嶺巔仰天，在壁壑肅穆。在陽光直擊的枝頭鵝黃的花苞，紫紅的花蕾，淡紅淡紫的花瓣，一起燦爛登場。或苞芽初吐，或花蕾初綻，或花團錦簇，不同的花樹，不同的向背，不同的高下，一起爭妍鬥豔。一剎那間，我陷入無與倫比的美麗。

在一棵蓬大的樹冠下，有一塊醒目的樹牌。我抄錄如下：「闊柄杜鵑，常綠灌木或小喬木，高2—8米；樹皮深灰色；小枝直立，粗壯，微被灰色蠟粉。葉厚質革，常4—5枚集生枝頂，寬橢圓形或近於圓形，上面深綠色，下面淡綠色。頂生總狀傘形花序，疏鬆，有花12—15朵；花冠漏斗狀鐘形，長4厘米，寬5.5—7厘米，粉紅色，無斑點。蒴果長圓柱形。花期4—5月，果期8—9月。生於海拔1820—2130米的干岩石上或密林中。該物種因花朵美麗，顏色粉紅，極具觀賞價值，又稱千花之王，是世界六大奇葩杜鵑之一。」我驚詫闊柄杜鵑黑鐵的樹榦，傾覆在岩石上，橫卧在平竹林中，極似山村懸吊在灶岩上的臘豬腳桿，難怪在當地有臘豬腳桿花之俗名。這些仰身三四米，伏地一兩丈，骨幹似虯柏，拂葉若翠玉的古杜鵑，墨綠油亮的葉叢，吐著含羞帶怯的花語：清修一千年，花姿賽牡丹。一山闊柄杜鵑，在物競天擇的高處，咀嚼思想的碎片，在含英咀華的苞芽上說著生命的箴言。為愛驚厥的花瓣被含沐霧浴露的新葉扶起，漫山遍野的感動被破雲而來的陽光扶起，沁心入肺的綺麗被迎迓而來的幸福扶起。此身何求？生命的高貴，未必都要頂天立地。

我沿著起伏的步道，往上爬行。越往山頂，花蕾緊密，花團漸稀。三百米的海拔高差，闊葉杜鵑從下而上，梯次競放，花蕾孕育近半年，綿延的花期近兩月，在層疊的山勢之間，次第攤開「千花一樹爭放，萬樹燦若明霞」的人間畫境。一步一繁花，一步一驚喜，步步似雲霞，步步如畫屏。天工巧奪之境，天然巧成之美，在我的唏噓中，離天很近，離心更近，至真的愛意，至善的溫暖，只一花之隔。登上山頂，山頂石脊，風刀霧劍，土薄如皮。杜鵑花安然而生，勃然而生。在我身邊匍匐相擁的杜鵑花，至情的熾熱，至美的神往，只一花之隔。

極目遠眺，黔北的層巒，渝東南的疊嶂，都在綠幕碧帳之間。杜鵑花開，眾神醒來。花葉上磨心礪骨的露水，只為生的暢快。花瓣上傲霜凌雪的微笑，只為死的豪壯。在人間的凈處，或仰天，或俯地，一生的精彩，盡在眾神的美筵。美國人沃爾什在《與神對話》中說：「宇宙間唯一個時刻，那就是此刻，永恆的此時」。「人類最棘手的難題是活在此時此地，別再思前想後，別再創造關於此時的思維（此時是你在尚未想到它之前就已經將它送給自己的時刻）。」此時的趙雲山，此時的闊柄杜鵑，此時繽紛的陽光，和此時的我，都是我此生的此時，都是我耳邊一山花海神性的響鞭。不敢思前想後，也不敢創造關於此時的思維，這神奇的山色，這神異的呈現，這神妙的祭獻，已讓我局促無言。此心何求？生命的璀璨，未必都是眾星捧月。

穿嶺過脊，穿林過帳，找尋一棵棵蒼古的樹影，在美不勝收的花海之中，我想找到一棵闊柄杜鵑的王者。山脊如鞭，花海如鞭，時空如鞭，歲月如鞭，真正的王者，也當生命如鞭。我在半山綠竹掩映、雜樹環繞的密林中，找到被人們稱為「睡美人」的杜鵑花王。在花王古碩的身軀上，十幾根粗硬的枝幹貼地而生，枝繁葉茂，如巨型花籃，緩緩迎空。一枝幹上一塊樹牌明示，這是一棵金山杜鵑。樹牌介紹讓我搔首：「與原變種的區別在於本變種葉較小，下面有較厚的棕色毛被，子房有密的棕色絨毛及腺體，花梗較短等不同。花期4—5月。生於海拔1700—2100米的疏林中及灌木中。」杜鵑王的花期已過，樹牌上有花開時的圖景，花色嫣紅，一樹驚艷，紅簇如錦。金山杜鵑也是世界六大奇葩杜鵑之一，在趙雲山，唯這一棵獨一無二的金山杜鵑成為了統領一山杜鵑的王者。杜鵑王者，不從磅礴浩蕩的闊柄杜鵑中來，讓我意外，讓我在意外中釋然。萬般美麗，只為驚鴻的一瞥。萬般奇想，只為驚人的一遇。這一株古樸幽雅的金山杜鵑，在一瞥一遇之中，牽動我來年有約的企望。

沃爾什的這一句話貼我的心：「你存在於以往，存在於如今，亦將存在於將來。」趙雲山，一山杜鵑，已是一鞭花影，揮在我屐痕的波瀾。

鄭立，重慶市武隆區人，60後，重慶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合著散文詩集《等一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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