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安的舊時光

咬住手指的易拉罐拉環

可棠沒見過馮淺安那麼無聊的人。

老師在講台上講得嘴角全是白沫方才算出三角形的那條斜邊等於多少，馮淺安倒好，手指塞到可樂的拉環里扯也扯不出來。從上課鈴響開始，馮淺安的手就跟那個可樂拉環較上勁了，伸進去，退出來，再伸進去，再退出來。就像那是個極好玩的遊戲，不過無聊至極而已。

沈可棠先還隱忍著不敢笑出來，發現事情實在有變，馮淺安的臉漲紅得像煮熟的麻辣小龍蝦，銀色的拉環被馮淺安擼得面目猙獰卻頑固地不肯在手指上挪動一分一毫。這回不是可棠不敢笑，而是焦心如焚地替淺安擔心，如果手指腫了起來，真的摘不下來要怎麼辦呢？

馮淺安似乎沒聽到下課鈴聲，仍在頑固地往出拔手指。

「還不快出去想辦法？找油，水也行，快點！」可棠忍不住指點迷津。

馮淺安終於醒悟過來，一個健步衝出教室，連數學老師的喊聲都沒放進耳朵里。很快，淺安又大踏步回來，氣哼哼地把自己扔到座位上。可棠看到右手拇指上的易拉罐拉環還在上面，手濕淋淋的，是去沖了水。手指像只紅蘿蔔，應該是腫了。

可棠起身去學校的後勤辦公室借鉗子，她舅舅在那裡做主任。

可棠進教室時，淺安的周圍圍了好些同學，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可棠把鉗子遞給邊上的一個男生，男生把鉗子伸過去，淺安「啊啊」叫了幾聲，「啪」的一聲，剪開的拉環落到桌面上，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淺安隔著許多人沖可棠燦然一笑，說：「謝謝啊！」

「不謝，恭喜你，人笨志堅！」沈可棠擺出高傲冷酷的模樣，不肯給馮淺安一個好臉。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淺安嘴太賤。

馮淺安的同桌是個男生，叫沈軻。從開學第一天，馮淺安就像是發現了多好玩的遊戲似的，每每喊：「沈軻——」沈軻以為是叫他，馮淺安卻峰迴路轉，「沈軻——可棠！」

一次兩次，沈軻與沈可棠都還應著。幾次過後，兩個人就都煩了，任他叫誰，都不答應。

只是，馮淺安很無賴，他從來不做作業。數學、物理抄沈軻的，語文、英語抄沈可棠的。沒人借給他本子抄，他自己叫完名字的遊戲，伸手就拿本子。

最讓沈可棠氣不過的是，他這樣不著四六，竟然成績不壞。哦，不壞的意思是，有那麼一二回排名還排到沈可棠的前面去了。這簡直就是沒天理嘛。

九種離開地球的方式

學校是那種為了上課而讓大家聚集到一起的地方，弔詭的是，大家到了學校，卻都在盼望著下課鈴聲。就好像大家不是為了上課來學校，而是為了下課才來學校的。

可棠覺得沒有誰比馮淺安的這種盼望更昭然若揭明晃晃的了。淺安坐在可棠右側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上，他的不安，她不用故意也能看到。

開始時，他擰著半邊身子，一隻筆在手指間轉來轉去。再然後，撕了一張紙，筆在紙上飛快地勾勒著線條，很快，那張紙變成了紙團被扔進桌堂里。可棠幾乎能聽到那些紙團喊疼的聲音。這不過跟手伸進易拉罐拉環里的遊戲一樣，是馮淺安的又一無聊遊戲。

數學課還真是無聊到讓人渾身長蘑菇的地步。可棠開始好奇淺安筆下那些線條在說什麼。人真是很奇怪，她挺討厭馮淺安那副欠扁的樣子，但同時也好奇他為什麼成為那個樣子的。

利用做值日的便利，可棠從馮淺安的桌堂里把那些紙團「解救」了出來。那居然是四格漫畫。沒看出來馮淺安那傢伙還有這本事。

晚上回到家，可棠把那些紙團展平，一張張看過去，有一個人吊在蒲公英的小傘上的，有一個人抱著棵樹升空的，有人被棉花糖帶到大海上空的……九張。很有意思。原來，馮淺安也有不那麼無聊的一面。

第二天，破天荒地，沈可棠喊了淺安的名字，她把那些展平卻仍有皺痕的紙遞到他面前說：「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故事嗎？」

馮淺安第一次收起了無所謂的樣子，露出一點點尷尬的笑：「幹嘛揀它們啊？」

可棠又問了一遍，淺安撓了撓頭說：「沒什麼啦，就是……就是離開地球的九種方式！」

「哦！」可棠若有所悟。幹嘛要離開地球呢？離開地球去哪呢？問題多多，可棠卻再沒問。她和他，還沒那麼熟。

躲藏在課桌里的小說

可棠拿了那本漫畫雜誌給馮淺安時，心裡是預設了他的表情的，至少會有些驚喜吧？可是，如果什麼都能讓你想像得到，那馮淺安還是馮淺安嗎？

他的目光在變成印刷版的他自己的畫上停留了兩秒鐘，然後拉長聲調說：「沈軻——可棠！」

沈可棠萬沒想到這種時候，他還會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她正想著說點什麼時，馮淺安「啪」地把那本雜誌摔到了地上，他說：「我用你幫我投稿了嗎？我說過要投稿了嗎？」

鬧鬧轟轟的教室瞬間安靜得針落可聞。沈可棠覺得自己像只充氣的氣球，身體在膨脹，就要爆炸掉了。馮淺安站起來，腳毫不客氣地踩到那本漫畫雜誌上，大踏步走出教室。

沈可棠彎腰揀起那本闖了禍的漫畫雜誌，上面有清晰的大腳印，她抽出紙巾仔細地擦，卻怎麼也擦不幹凈，眼淚涌了出來。他怎麼就那麼不識好歹啊？他是千里馬，她做個伯樂又怎麼了？

那之後，馮淺安再沒玩過「沈軻——可棠」的遊戲。事實上，他根本無視沈可棠。他也不再拿出筆在白紙上亂塗亂畫，他改成看小說。

小說放在桌堂和腿之間，半遮半掩。有幾次，老師突然從講台上走下來，可棠心裡替馮淺安捏著一把汗。馮淺安總是在老師走近的前兩秒及時地把小說扔進桌堂里，神情自若地看著老師。有一次，老師點了他的名字讓他回答問題，他竟然很流利地答了出來。這讓可棠的心裡又不些憤憤不平，恨不得那些小說跳出來揭發他這個偽君子。

幾乎是突如其來的，馮淺安的座位上空了出來。一天，兩天，班級里就有了些議論。沈可棠聽到的是馮淺安病了，可能很久不能來上課。

可棠的第一反應是，肯定又是不愛上課耍花樣。

馮淺安的同桌沈軻從他的書桌里把那些扔進去的小說找出來，竟然不全是小說，有《明朝那些事兒》，也有《萬曆十五年》……

沈可棠看著那堆書愣了好一會兒，右手邊四十五度角，那個人高馬大的馮淺安怎麼就病了呢？她對他了解得那麼少！

時如沙漏，晃如舊景

雨會下，也會停，這是不變的道理。只是，空著的座位上那個把易拉罐拉環套在手上沒辦法拿下來的人，那個在紙上畫九種逃離地球方法的人，那個在課堂上偷偷讀課外書的人，再也沒辦法把那個位子填滿了。

一周前，全體同學去送別了他。

那是沈可棠第二次面對死亡。第一次是爺爺，他像一片枯黃的葉子一樣從樹上落下來，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是，馮淺安還是一片嫩綠的葉子不是嗎？那麼生機勃勃，那麼翠綠欲滴，他怎麼就能蓋著個白布單躺在冰冷的床上呢？

很多同學都沒哭，他們根本就不知所措。一個穿著一身黑的中年女人給同學們鞠了一躬，她替淺安感謝大家能來給他送行。她是淺安的媽媽，她說淺安從小就得了一種病。病的名字很長，很古怪，沈可棠努力地記來著，她想回去查查百度，可是，很快她就不記得那病的名字了。淺安媽媽說，從小淺安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很短，不知會終結在哪一天，所以，他想要了解這個世界更多，當然，他也會很不安。可棠想起了淺安桌堂里的那些書，想起了他手上的拉環。正常人拉環套進手指上，很容易能拔出來吧？淺安的手，還有他的身體都有些輕微的浮腫，只是，那時誰都不知道。

那天離開時，天還下著雨。淺安媽媽問誰是沈可棠，可棠站了出來。淺安媽媽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她說那是淺安交待要給可棠的。淺安媽媽說：「他爸爸是個漫畫家，他比淺安脆弱，他承受不了兒子隨時會離開的煎熬做了逃兵！」

可棠的眼淚就是那一剎那落下來的。她似乎明白了淺安對漫畫的痛恨，那裡面包含著對老爸的思念與恨吧？

淺安媽媽說：「他是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說他有很多種逃離地球的方法！哦，對了，他爸爸決定幫他把這本漫畫出版，你會是第一個讀者！」

可棠坐在教室里看完了整本漫畫。漫畫里記錄的都是教室里的小事件，裡面自然也有沈可棠：數學課上打瞌睡，用橡皮做骰子扔選擇題的答案……

可棠翻著翻著，淚水淌下來，伴隨著淚水的是淺淺的笑。她的目光移到右手邊四十五度，座位空著，但她彷彿看到人高馬大的馮淺安在畫畫，在偷看小說，在拉長聲音說：「沈軻——可棠！」

舊時光輕盈盈地從可棠的身邊飛走。可棠嘆了口氣，想：這便是成長吧！

轉載自共青團大連市委宣傳教育中心《少年大世界》C版2015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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