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的「虛偽」與謊言
(一)
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人物中,林則徐,這個我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大約總是處在「好人」的頂端,一提起他,恐怕想到都是「禁煙鬥士、民族英雄、愛國將領、有識之士」等等諸多美好的字眼,對於英雄,我們從不吝用最大的熱情褒頌他。
是的,20世紀50年代,趙丹在《鴉片戰爭》中飾演的那個目光炯炯,從上到下一身凜然正氣,神一樣的林則徐就是我們心中的林則徐。
這也沒什麼錯。
林則徐的清正廉潔,夙夜在公,他在鴉片戰爭中的愛國情懷與努力,他之前之後,在理政、水利、新疆等諸多領域的作為,都讓他無愧於人們的讚譽。
然而,如果僅僅是這樣完美的描述,就像中國京劇中忠奸立判、善惡瞭然的臉譜,實在有些絕對和簡單。
事實上,早在二十世紀30年代,歷史學家蔣廷黻就對林則徐有自己的質疑和批評。這種與眾不同的聲音,源自於林則徐給友人寫的一封密信。
在信中,林則徐這樣誠實的寫道: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後,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深巧耳。不此之務,既遠調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師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徐嘗謂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
此時的林則徐很顯然清醒的認識到了中英差距之大,蒼涼無奈之感淋漓筆端。然而,這種清醒的認識,林則徐又一再囑託友人,萬萬不能給他人看,對外,他仍然是那個高言抵抗、不屈不撓的勝利希望。
對於林則徐的這種矛盾,蔣廷黻直言他虛偽軟弱,說: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真正的林則徐是慢慢覺悟了的…,可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他讓主持清議的士大夫睡在夢中,他讓國家日趨衰弱,而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鬥。
但是,沉默的,怕犧牲清譽而掩飾自己不敢公然提倡改革的,不那麼英勇的林則徐並非他唯一的缺憾。
還有謊言。
(二)
鴉片戰爭的硝煙全然燃起的前奏,是1839年11月3日的九龍之戰,戰後,林則徐奏稱:清軍擊中敵艦,英人中多有中炮落海者,戰後「撈獲夷帽二十一頂」,並稱己方有三艘師船進水,一艘被擊中火藥倉而起火,旋被撲滅,戰死士兵15名,受傷軍官一名,士兵多名。
而英國方面的義律則稱:清軍3艘師船被擊沉,一艘擊中火藥艙而爆炸,還有幾艘明顯進水,英艦則僅受了輕微損傷,沒有人員傷亡。
各持一詞。非常遺憾的是,大量的事實、資料和考證說明,義律說的,更接近真相。
除了這些,他的一大疏漏還有,當英國人的艦隊漂洋過海,抱著必戰之心氣勢洶洶向我們駛來的時候,在前線在林則徐卻毫不知情,仍自信的說:知彼萬不敢以侵凌他國之術窺伺中華……諒以無能施其伎倆
歷史學家茅海建說:林則徐犯下了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而當「邊釁」確確實實已開,犯下錯誤的林則徐又在此後的奏摺和書信中一再自我辯解,越說越圓。以致於有人說:林公早已預見了戰爭,並向道光帝和各省督撫發出了戰爭的預告….
是的,歷史的真相常常讓人驚訝甚至難堪,素以清正獲譽的林則徐,我們心裡高大完美的英雄,也曾有不那麼光輝的時候。
只是,何以如此呢?
(三)
鴉片戰爭時,清楚的看到中外實力懸殊的,並非只有林則徐一人。曾被後人訂在「賣國賊」恥辱柱上的琦善,就向道光皇帝坦陳了實情。
而我們的帝王是很不爽有人說帝國「不行」的,說「帝國」不行,那就是說他「不行」,很傷面子的。
所以,道光的回復是:(琦善)「被人(指英軍)恐嚇,奏報粵省情形,妄稱地利無要可扼,軍械無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堅。摘舉數端,威言要挾,更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誤國,實屬喪失天良。」
如實陳詞,卻招致龍顏大怒,且有「妄稱」「喪失天良」如此重量級的道德批判字眼,臣下又怎會不戰兢悚惶呢?要知道,身家性命,利益前程,高堂老母,待哺幼兒可全都是捏在人家手裡。
如此,那些在前線將士屢屢慘敗的將士又豈敢言「敗」,那該怎樣呢?
三十六計,說謊是上計。
所以在翻看鴉片戰爭資料時,常有如讀小說之感,在我們的將士一個個繪聲繪色的「大勝」、「捷報」中,我們的帝國,最終「莫名其妙」的投降了。
(四)
常言道:君仁而臣直,可君若不仁呢?
若「君「這個領導不僅不仁,且短視又不乏自信,總認為自己的決策是最英明正確的決策,一點質疑和變更,都會有雷霆萬鈞之怒,施以各種責罰冷遇,那他最受寵的手下怕多是「多磕頭,少說話「之輩,所謂良好的建言者,也不過是能很好的揣摩聖意,只討歡心而不究事理罷了。
而那些不願磕頭不願違背自己內心的冥頑者,也只能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也自然會有大無畏的奮勇抗爭的人,但在高壓之下,能不顧及任何後果和世人褒貶而堅持真理的,那真的是如聖徒一樣的犧牲者。數一數,漫漫歷史長河中,也不過廖若晨星,
當然,「水亦能載舟,又能覆舟」,若是持異議的聲音多了,再頑固的君王心有所動搖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彼時的中國,不能不肯睜開眼的不止皇帝大人一個,無數飽讀聖賢之書的士人官員,也一樣真誠的相信,我們的帝國是不可動搖的世界中心、「天朝上國」,那些桀驁不馴的蠻夷所擁有的不過是一些奇技淫巧,在我們聖教倫理下,最終是不堪一擊。所以,最好最應該的結果只能是:大軍進剿,殺他個片帆不留。如果有敗,那一定是怯懦畏戰,是不折不扣的「喪盡天良」。
事實上,在挨了一次又一次打之後,這個帝國還有很多人執著又熱烈的持此觀感。在李鴻章大聲疾呼:中國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應「外需變法,內需和戎」之際。回應他的是經年累月的猜忌、謾罵,給他帶上「李二先生是漢奸」這樣一頂又一頂的帽子。他的每一步試圖前進、試圖改變的努力都荊棘叢生,百折千回。
《馬關條約》簽訂後,李鴻章在飽受痛苦和責難時,仍深為反思和前瞻,對伊藤博文說:
「我國長夜之夢,將因貴國的打擊而破滅,由此大步進入醒悟之階段。」
如同林大人,李大人也明明什麼都知道,心如明鏡,可是在朝堂上可曾說過一句?肺腑之言,竟只能道與敵人。
而他的同仁、支持者郭嵩燾郭嵩燾出使歐洲,將沿途見聞記入日記《使西紀程》,盛讚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主張中國應研究、學習。後該書寄到總理衙門,把滿朝士大夫的公憤都激起來了,人人唾罵……鬧到奉旨毀版,才算完事。儘管郭嵩燾欽差使臣的官銜暫時尚未解除,而自巡撫以下的地方官員都「傲不為禮」。他被同鄉會除名,大罵郭嵩燾「勾通洋人」的標語貼在大街之上,故鄉的祠堂祖宅也被貼上辱罵性的對聯。………
試問,若林則徐不沉默,在他的時代,又當如何呢?……..
所以,剖析我們的「男神」林則徐不完美之處,絕非為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事實上,這些不完美也無法淹沒他的光彩,寫出他的另一面,只是讓我們從另一個看到,他的不完美,他的「虛偽」和謊言下的自保,不過說明,他不是神,只是生活在塵世中的凡人,在沉重的現實面前,也必然有著凡人複雜的一面,有英勇有睿智,也有掙扎與糾結,有無畏無私,也有怯懦與虛榮,光中暗,暗中有光,是有著高尚又有著卑微的,一個更真實也更有血肉的凡人。
我們自然無法肯定他的說謊之舉,但是如果也同樣站在凡人的角度,至少可以多一分理解。
同時更為了,讓我們從另一個更寬闊的角度,看到:
那真的不是他的恥辱和羞愧,是這個帝國的悲哀與無奈。
是一個「人「在一個悲哀與無奈的帝國中無法言說的悲哀與無奈。
我們最需要拷問和反思的,不是林則徐的不完美,而是那個時代。
1853年,美國將軍佩里率領4艘黑色戰艦撞開日本的大門,日本人做「狂歌」:
名茶上喜選,只消喝四碗,驚破太平夢,徹夜不能眠。
徹夜不能眠的日本,很快振作。
而我們的夢醒之旅,卻漫長又艱難。林則徐們注視著沉睡的國家,即使「虛偽」的沉默,也一定滿腹辛酸。
(五)
但也唯其如此,大多即使如林則徐之崇高者也沉默的時代,那些在沉沉暗夜中,堅持內心的敬畏和真實,勇敢的發聲者,如浩渺天空中那抹預示黎明的朝霞,燃亮的不僅是海面那一隅天地,更是整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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