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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說草蟲、藝術本身是純粹的、入眼清涼

【文 摘】

秋月說草蟲

台北故宮藏品逾65萬件,國寶、重器無數,而其中最為大眾所知曉的,卻偏偏是一顆清代雕工的「翠玉白菜」。這白菜也不大,19厘米高,菜幫灰白,菜葉翠綠,綠葉上爬伏著兩隻昆蟲——螽斯和蝗蟲。說實話,這件玉雕的質地並非絕佳,雕工手藝也非絕倫,但在傳媒的大眾化時代里,它竟然成為了獨享專場的「鎮館」之寶!只是因為有多少人奔往故宮而去,第一眼要看的,就是這麼一件東西。

百姓的視聽之娛,就圖個「親切」,原無所謂宏旨,既滿足於道聽途說的「故事」,也留下觀賞之後的「趣談」。就連前些年聽說了這白菜上蝗蟲的觸鬚被斷損了一小截子,也讓很多人心痛、責罵了很久,讓媒體小編們又描述出了一層「親民的味道」。

園蔬、野草配各色的昆蟲,在傳統畫科里被稱之為「草蟲」,是人們視線所及的最細小的「活物」,在宋人的繪畫作品裡,就已經描繪到了細膩的極致。然而畫藝之外,它還有另外的一些意思!南宋羅大經的《鶴林玉露》里,記載過一段草蟲畫高手曾雲巢的自述,說「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究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復就草地之間觀之,於是始得其天」。

何謂「得其天」?簡而言之,得其神也;得其自在與天性,得其天理與人趣也。由小處看,這是宋人閑適生活的一種興味延伸;往大了說,那也是士大夫們「格物致知」的一層功夫。

「古人觀理,每從活處看」,這是宋人哲學中的一層妙義,所以據說程顥先生「不除窗前草,欲觀其意思與自家一般。又養小魚,欲觀其自得意,皆是於活處看。」

於是乎,宋代的畫家們,一般都熏染了這般耐性觀察的心境和眼光,以及精細不苟、專擅一門的絕活。看看存世的宋人小品,比如那些團扇,草蟲這一科里,就名手輩出,十分的了得。甚或可以說,與宋代以來的傳統理學及其自然觀相呼應,這旮旯一角里的草蟲的視角,倒可以看出好大的一片天地。

現代擅長草蟲的畫家裡,來自民間的齊白石最有名,甚至比任何一個古代大師都有名。他把自己的草蟲畫自謙為「草間偷活」,自謂「惟四十歲時戲捉活蟲寫照」,卻不料為大眾所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把個小小的草蟲題材演繹得撞人眼球。

齊白石的畫作,人所周詳,暫不細說,而手頭恰有一冊《齊白石竹木雕精選集》,其中以草蟲為題材的雜木雕刻鎮紙有數對,看上去則另有一種感覺。

如鎮紙之一:成雙,一為荻草間,一為蘭草間,一尺見長的狹窄表面,浮雕有蜻蜓、螳螂、蟬、蚱蜢、蝗蟲、天牛、甲蟲、蟋蟀、瓢蟲、蝴蝶、蜜蜂、飛蚊等等,十多種的昆蟲,或靜或動,或飛或棲,一一錯落布置。下方角落,有「木居士」的陰刻名款。

與齊白石工巧的草蟲畫相比,這木雕的手工品,更有幾分拙訥質樸的趣味。按白石老人自述,他十六歲時,曾隨當地雕花木匠學藝,此後就靠這門手藝活,在湘潭老家走鄉串戶十餘年。這件文房案頭所用的雕件,正是「齊木匠」當年所作的一個遺存。

我常常在想,白石老人後來能把紙上的草蟲畫得那麼的靈妙,這早年的木雕活計,就已經具有了童趣盎然的雛形。早年的木器生涯,他是把畫譜里的圖樣施展於雕刻,用一把雕刀,來摹擬對象立體的維度;而在晚年,他又在京城把年輕時的記憶重現於筆端,成就田園裡的一段段紀事。

回想七八十年代里的武漢,夏季可以粘樹上的知了;夏秋之際,牆腳邊、電杆下,凡有一蓬雜草的地方,就必能找到蚱蜢或螳螂;深秋時節,蝗蟲往往鼓腹而肥碩;而屋角處與煤堆里,隨時能尋到蟋蟀的蹤影。

那些野趣橫生的蟲子,用一手撲住,又忽而會從掌中掙脫……活躍與跳動中,有眼下這個時代所有的科技物品都無法替代的「玩物」的樂趣。

(摘自沈偉著《隔路聞香》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齊白石作木雕鎮紙

藝術本身是純粹的

不會有多少人真正地換位思考,自己做著不那麼上檔次的事,卻常要求他人要如何如何不掉價。在評頭論足方面上,把自己始終置於事件之外,嘴裡一套,做又是一套。每個人心裡住著一個壞的自己,只是需要正的東西去壓制這些壞的東西,不要時不時冒出來傷人。畫家大多自以為是,但過分謙虛、缺乏必要的自信是畫不好畫的,如果自我膨脹、狂妄到遠超過自己的真實水平更是貽笑大方了。君不見常有自居「五百年後第一人」,也有「再給三十年,我超過西方所有大師」之說。

朋友是篆刻家,也寫書法,篆刻比書法好。大多篆刻家全如是,篆刻最好,書法第二,畫純屬票友瞎塌塌。最近他在忙一個畫院,忙前忙後,為給一幫老畫家排資論輩弄得焦頭爛額。我和他說,不要做這種減分又吃力的事,要把主要精力放藝術上。他嘴上說也不願干,但還是從中找到了許多庸俗的樂趣。好多朋友原來藝術搞得好好的,後來在各種莫名其妙的藝術機構和社會活動中迷失了自己,回過頭看,一輩子沒做成什麼事。在忙碌中荒廢才華,在忙碌中消解創作的焦慮,然後,藝術離他們漸行漸遠。

朋友不僅自己陷進去了,還做我工作,讓積极參与他們畫院的活動,說有好幾個名家也參與的。我一看名單,基本都是創作才盡的老先生,畫的畫是習慣性動作還自以為有功夫,只知天天混在江湖,撈取些蠅頭小利。我說送你一句齊白石刻過一方章的話:與任何畫會無緣。朋友聽後非常失落,但在畫院群里依然表現出院長的樣子。上海目前大概有這樣的畫院兩百多個,祝他好運。俗氣的、掉價的事,藝術圈做的人太多,熱鬧是熱鬧,檔次是不夠的,所以強調要為美術史負責的畫家是萬萬不可去做的,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

專業精神是世俗標準、遊戲法則解決不了的東西,所以是最為可貴的。我們畫畫的大可不必為圈外人士的惡俗審美和胡說八道負責,我們畫專業了,圍繞藝術產業的其他才會專業,你瞎胡搞,誰給你錢就迎合誰,無視專業精神,遲早會被淘汰。有錢人會通過付學費慢慢進步,他們眼光上去了,你以前迎合他們的東西就會一錢不值。

藝術家重回初心狀態十分必要。現在的藝術家在名利方面想得太多了,背負的東西也太多了,長此以往是搞不好藝術的。人生隨處可見雜質,而藝術本身應該是純粹無邪、不可褻瀆的。藝術需要純粹樸素的人去搞,瞻前顧後面面俱到的畫適合給眼界狹窄的畫商來看。

優秀的藝術家應該擁有超越世俗的能力,最好的藝術家是打壓不掉的,最好的藝術家是沒有圈子意識的,最好的藝術家應該是非常幼稚的,不太在意江湖是非,他們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擅長把有限人生里的有限時間用在藝術本質的探究上。

生活要樸素,藝術要純粹。就這麼簡單!

(摘自2017年9月2日《美術報》吳林田文)

入眼清涼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讓人忘了具體年份,只知道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師楊凝式午睡醒來,肚子有點餓,友人送來韭花,正中下懷,為答謝美意,信手在麻紙上寫了封短箋,文不長,七行六十三字:

晝寢乍興,朝飢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餘,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狀。

文章和魏晉時人相比,稍弱一層。但輕鬆愉悅、蕭散閑適的心境從字裡行間撲面而來,自有一份旖旎。

帖中「助其肥羜」的羜是指嫩羊羔。生於南方的緣故,韭菜花與羊肉放一起吃,還沒嘗過。汪曾祺先生著文說:「以韭菜花蘸羊肉吃,蓋始於中國西部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內蒙古或西域,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有了。」汪先生所論有誤,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已有記載。《詩·豳風·七月》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孔穎達疏:「四之日其早,朝獻黑羔於神,祭用韭菜。」

斗轉星移,送韭花者是誰,已不可考,這頓韭花可真沒白送。當收到楊凝式的手書回信,我想他肯定高興了一陣子。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箱子里,然後選一個吉日,請裱師裝好掛上。在久雨未晴落木蕭蕭風雨如晦的日子裡,對牆而立,以手書空,細細品味。《韭花帖》介於行楷之間,布白舒朗,清秀洒脫。董其昌曾說:「少師《韭花帖》,略帶行體,蕭散有致,然欹側取態,故是少師佳處。」(楊凝式官至太子少師),董其昌分明「老學」——到老還在學習楊凝式。

據說楊凝式喜歡塗牆,尤好佛寺道觀之壁,洛陽兩百多寺院皆有其書。搞得那些沒有楊凝式墨跡的寺院很沒面子,特意將牆壁粉飾得乾乾淨淨,備足酒肴,擺好筆墨,以待其字。楊凝式倒也配合得很,過幾天跑去了,新牆光潔可愛,越發引得他如痴如醉,行筆揮灑,且吟且書,直把牆壁寫滿方休。

時人以楊凝式性情縱誕,贈其「風子」之號。車前子說有回楊凝式題壁正在興頭上,一位白衣胖婦人正好以背對他,遂一路題上四個大字:「肉食者鄙」。不知道這是老車戲言,還是真有其事,下次問他。

除《韭花帖》外,楊凝式還有《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神仙起居法》《步虛詞》《夏熱帖》數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樓台煙雨中倒也罷了,只可惜那一壁壁楊凝式書法。

清末梁鼎芬致楊守敬小簡曰: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捲來,不得吃也。楊凝式沒有梁鼎芬這樣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幾件傳世真跡。這是我的俗念。傳世真跡不需要多,王羲之沒有傳世真跡,書聖非他莫屬。吳道子沒有傳世真跡,畫聖非他莫屬。仙人逸士,神龍見首不見尾,方有意趣。

《夏熱帖》,我讀過,絲毫不熱。楊凝式的法帖透風,入眼清涼。

楊凝式《夏熱帖》

(摘自2017年8月28日《中國美術報》胡竹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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