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一本艷詞集背後的痴情詩人

若有詩詞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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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納蘭性德：我要認識他，立刻，馬上！

北京，康熙十二年。春天遲遲不來。都已三月，還有餘雪未消。

十九歲的納蘭斜倚在病榻上，聽著長巷裡新科進士嬉遊紫陌的鼎沸之聲漸漸消弭。他本該在這些人之中的。可惜殿試前夕，病倒了。萬春園裡，誤佳期。

苦悶的納蘭拿起了床頭的一卷詞: 《江湖載酒行》。卷首是一闋《解佩令》：「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納蘭心中一震，迫不及待地讀下去，一路手不能釋卷。到半夜，沉默了許多天的納蘭突然傳喚紙筆，在家人驚異的目光下，寫下了這首《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 ，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 ，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納蘭很想見見這位江湖落拓的詞人。趁著餘興，他奮筆疾書，給他寫了一封信。邀他來相見。然後忐忑不安的，天天守著鴻雁游魚。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值得我們的納蘭公子如此傾心相待？

○ 他是康熙皇帝的日講官，明史的編修者之一，賜居黃瓦門，能在禁中騎馬，除夕夜還在乾清宮和康熙吃過團年飯。

○ 他與納蘭，陳維崧一起，並稱「清詞三大家」，又與王世貞一起，並稱「南朱北王」。

○ 他是浙西詞派的創始人，高蹈姜夔和張炎的清空醇雅之風，影響長達幾百年。

○ 他是淹貫經史文詞的全才。他的著作涵蓋領域包括：詩文，經義考，天文地理，曆法，風俗物產等，甚至還有一本食譜，對後來袁枚的《隨園食單》影響極大。

○ 他是一個瘋狂的藏書家。一生藏書八萬多卷，近三分之一的藏書是手抄而成，為納蘭的《通志堂經解》貢獻了許多資料，但最後也因為私抄朝廷之藏書而被貶官。

○ 他為妻妹寫的艷詞集《靜志居琴趣》，在許多年內，都是霸佔頭條的熱議話題。

他叫朱彝尊。

這一年，他打算集結整理自己的詞作。朋友勸他，你的著作，茲事體大，你那些說不出口的情事，就不要收錄進去了吧，這樣以你的成就，沒準將來還能配享孔廟呢。

掙扎，就連最普通的男子都渴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更何況天賦過人的朱彝尊。然而，思索再三，終究捨不得，捨不得抹去她在人間的痕迹。「寧拼兩廡冷豬肉，不刪風懷二百韻」，這是他最終的答案。

於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男人，本該神情冷硬地於正史中正襟危坐的男人，卻詭異地在歷史上留下了如此曲折幽深的一段情事，像一個最平凡俗世男子一樣，卑微地愛著一個人。

一本《靜志居琴趣》，整整一卷八十三首愛情詞，和長達二百韻的風懷詩，都只為一個人——馮壽常。

空前絕後。

也正因為這一決定，他們之間的情事，不再是來去無蹤的朝雲暮雨，在這八十三首愛情詞里，朱彝尊和馮壽常，一幕幕，栩栩如生，宛若親逢。

2

馮壽常：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

順治元年，他十六歲。他的故主，大明王朝的天子崇禎，在煤山自縊。吳三桂多爾袞陸續入京，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十七歲這年，一身白衣的他，迎娶了十六歲的馮福貞。因為家道中落，他甚至沒有婚房，只能入贅到老丈人家。

老丈人原本是看重他的才華的。可是日子久了，身為倒插門的女婿，又無力養家糊口，只零散地做些西席的活，在丈人甚至妻子面前，漸漸生出一種卑微來，失去了男人了尊嚴。

這種卑微，只有在十歲的小姨子面前，才得以解脫。因為，他是小姨子的啟蒙老師，教她寫字學文。大抵在小姑娘眼中，尚不知世俗為何物，她只知道，姐夫胸中，經天緯地。她仰望姐夫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訝與敬佩。

回饋小姨子崇拜的眼神，他目光柔和，靜靜地看著這個垂髫少女嬉戲。

但見她「兩翅蟬雲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紀」，「走近薔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間」，只有愛人，才會長久地凝視一個人而不自知吧，甚至自己的嘴角什麼時候噙上了淺笑，也渾然不覺。

慢慢地，他的眼中有了寵溺的笑意，「才學避人簾半揭，也解秋波瞥。」小妮初露了女兒的嬌態，卻仍帶著孩童般天真的頑皮。

情竇初開的二八女郎，潦倒不堪的曠世才子。

時光不急不緩，他繼續教她認字寫詩，這次，在浩淼的字海中，他一眼看到了她的小名，靜志，也是他詩集的名字。

愛人的名字，是有神奇魔力的，能在驚鴻一瞥中就攝住你，是那麼繾綣多情，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字，讀出來舌尖纏綿，心頭微顫。

「你看看，洛神賦的中間，有你的小字，靜志。」他們肩膀挨著，一高一低，她看著洛神賦，他看著她。看不足，一日千回。

等到她十八歲那年，每片翻飛的裙角都是風情，讓人驚艷的移不開眼，只好看著她的羅裙百褶，在風中杳杳，流連到無可奈何，奈她何。

羅裙百子褶，翠似新荷葉。

小立斂風才，移時吹又開。

這是一份含蓄而莊嚴的愛，情深似海，緘口不言，卻不自覺的發揚在眉梢眼角。旁觀者如何不知。他們明白甚至理解，卻不能相容。

1654年，她已經十九，在當時已是老剩女。他二十六，卻仍然籍籍無名。家人決定將她遠嫁他鄉。

原本這個年代，三妻四妾是常態，往有皇太極娶了布木布泰和海蘭珠兩姐妹，將來還有康熙甚至娶了四對姐妹。不合時宜的只是，他當時還只是一介布衣，竟分文不值何須說。只能眼睜睜送她走。

3

朱彝尊：人間離別易多時

分別後，他的詞句里，便只剩下了回憶，一切物是人非，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舊日迴廊，剩枇杷一樹，花下小門閉。」那扇門，像壞掉了的晴雨盒一樣，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

「瑤琴塵滿十三徽，止記得，思歸一調。」她住過的房間，香塵已生，重門深閉，畫廊鸚鵡，也許還比擬著她嬌糯的語音讀小詩，卻翻來覆去只是那一首，而他的琴下，再也彈不出歡樂的曲子，除了思歸，再無別彈。

「約指輕弡，熏香小像，都悔還伊。」當年，他為她，畫圖閑展，親描小像。他年樂事今日淚。早知今日離別，當初就不該還給她，留著做一個念想也罷。歲月深長，他生怕忘了她的模樣。

「燕尾香緘小字，十三行封答。中央四角百回看，三歲袖中納。」她終於來信了，十三行娟秀小字，他心中狂喜，一再展開合上，去哪裡都帶著，三年了，置於袖中，看了又看，字跡消磨，卻滿懷期待。

4

朱彝尊、馮壽常：也不需頻悔當時錯

終於重逢了。

那夜，月華如水，卻只照著她一人，她秀髮如雲，美目流轉。他心鼓如擂。我們曾經虛度了多少良辰，多麼好的花月良宵，就那麼相對閑坐了，可惜。離別後我為你寫下的新字，無人與看。

「別來詩句幾曾閑。雜體江淹三十首，都寫伊看。」江淹說，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正如小和尚蘇曼殊所說，世上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讓人蒼老的，也許不是被雄雞催曉的光陰，而是被馬蹄聲敲響的別離。

在這漫長的年歲里，我為你寫下的相思之字，你來看。

這一夜，也許兩人都無眠，翻恨夜短，因為，天明就是離別時。

「料得離居多少恨，歸期數遍冬春。長愁不獨繭眉顰。口中生石闋，腹內轉車輪。」

經年離別，讓情絲熬成了繭，縛住了一雙人，況且明日又是別離，你回家，我依人遠遊，從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今夜，我不關心其他。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為了這次別後相逢再長辭，他寫了十七首洞仙歌，陳廷焯盛讚為，折筆，烘托，愈朴愈妙，運思極雋，凄艷入骨，情至文亦至。

5

況周頤：我心中的MVP--《桂殿秋》

重逢過後，是漫長到再也沒有歸期的別離。守著這樣一份無望的愛情，女子終於比男子更敏感脆弱，馮壽常，天命難雋，或者說情深不壽，在33歲時離世。

次年，他為她整理寫就的《靜志居琴趣》問世，他們的愛情終於大白於陽光下。

而他，從此卻只能依靠著綿綿回憶，度過餘生。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暗涌。這是一首被況周頤稱為清代之冠的詞——《桂殿秋》，雖短短27字。

時隔多年，朱彝尊終於在沉溺的傷痛中奮起，五十歲的時候應博學宏詞科，開始了男人的求功名之路，從此在正史中有了自己的列傳。

他甘心接納了妻子馮福貞，也許，她們是有著相似的眉眼，也許，妻子也算是自己那段情事的一個見證者，彷彿多一個人知道她的存在，便證明那段如煙的往事，真的有存在過。

垂垂欲老的時候，他在沉思。想起那年，舉家坐船避難，他們相對而坐，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她的春山眉黛低垂，映照著水面的越山青青。

偶爾在無人見時，暼他一眼，便被他捕捉住。這樣靜靜的，坐到夜幕四垂，仍然各自擁被依舷分坐。夜雨，張玉田筆下第一難聽的夜雨，叮嚀著兩個無眠的人。這是兩個相愛的人啊，心是親密無間的，人也坐的近，一舸之遙。

可就算如此，又能怎樣？這樣的孤冷的秋雨夜，你靠在你的小竹席上瑟瑟生寒，我偎在我的薄被子下草木蕭疏，我們並不能成為彼此的依靠或者慰藉。兩個相愛的人尚且如此，與妻子馮福貞如何，與其他泛泛諸生又如何？

人終究是孤獨的，詩人更甚。知心如納蘭者，與朱彝尊的相交，也只落得「萍梗忽南北，相聚復相離」。

【版權聲明】本文由作者投稿。為了這個簡介，作者很頭疼。對於詩詞，既沒有科班出生的專業資格，也沒有長期供稿的豐富經驗。有的只是一腔痴狂又卑微的熱愛。像游坦之對阿紫，又像卡西莫多對艾絲美拉達。作者私人公號：藏鋒不仕（ID：cangfengbushi）。有任何問題請加詩詞世界小編微信號wh-pos001，小編等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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