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抗日神劇」背後的抗日女神
你很有可能看過一部「抗日神劇」——湯唯梁朝偉的電影《色戒》:
一個女大學生為了抗日大業,色誘漢奸準備幹掉漢奸卻被漢奸幹掉的故事。
你有可能沒看過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很短,在冷酷中充滿了心理的博弈,極有張力。
心理戰是很難在銀幕上表現的,電影里就上浮到了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間的肉體戰。
小說里這樣寫:
他這樣的老奸巨猾,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弔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裡,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里,就只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
「六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說。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麼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這部小說是以1939年鄭蘋如刺丁案為素材的。
鄭蘋如父親是國民黨元老,母親是日本名門閨秀,有上流的社會關係,會一口流利的日語。上海淪陷後,她擔任抗日的地下工作並加入了中統,這時她只有19歲,花樣年華,風姿綽約,是上海灘有名的美女,當過《良友畫報》的封面女郎。
當時,汪精衛政權在上海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76號設立了特工總部,主任丁默邨是原軍統第三處處長,在漢奸李士群撮合下投靠日偽,破壞抗戰。為此,中統上海潛伏組織負責人陳果夫的侄子陳寶驊,決定抓住丁默邨好色的弱點,施「美人計」除掉他。
鄭蘋如是個出色的女特工,很快就色誘了丁默邨。
第一次行動,由鄭蘋如請丁默邨到她家作客,在鄭家附近安排了狙擊人員,然而丁默邨的轎車快到鄭家時,他改變主意掉頭離去,計劃遂告失敗。
此時中統上海區的負責人換了張瑞京,他重新策劃第二次「刺丁」。
在一次幽會中,當汽車駛至靜安路、戈登路(今江寧路)西伯利亞皮貨店時,鄭蘋如突然提出要去買件皮大衣,並纏著丁默邨同她一起下車,幫她挑選。丁默邨的職業反應是到一個不是預先約定的地點,停留不超過半小時,照理說是不會有危險。鄭蘋如無非是想乘機敲他一筆竹杠。
當鄭正在挑選皮衣時,丁默邨突然發現,玻璃櫥窗外有兩個短打衣著的人,便從大衣袋裡摸出一迭鈔票,向玻璃櫃檯上一摜,說:「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說完就急轉身向外跑。
店外的中統特務,猝不及防,竟讓他衝過馬路。丁的司機見他狂奔而出時,早已發動引擎,開好車門。等到槍聲響時,他已鑽進車內,拉上了車門,子彈只打在防彈車門上。
鄭蘋如不甘心,又心存僥倖,於是繼續與丁默邨虛與委蛇,暗中身藏一支布朗寧手槍,準備伺機下手,而丁默邨早已布下羅網,等她上鉤了。
後來,在丁默邨老婆的授意下,鄭蘋如被秘密槍決,死時年僅23歲。
張愛玲在卷首語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你們有沒有看出張愛玲的小說夾帶了私貨?在歷史素材上進行再創作再正常不過,但是從刺丁案里完全看不出鄭蘋如對丁有任何好感,更沒有什麼糾結只想一心完成任務。
鄭蘋如是一個真正的抗日女神,張愛玲扯什麼「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說「愛國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還差不多。
這就要看一下這個故事的寫作年份:1950年,這是張愛玲和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愛人胡蘭成分手之後。胡蘭成曾出任過汪偽政府的宣傳部次長,但是後來因政見不同,和汪精衛鬧翻,被免職並被逮捕,是出獄後才認識張愛玲的。
換句話來說,胡蘭成是個「漢奸」。後來抗日勝利,胡蘭成一路逃亡,是眾人追捕的對象。
張愛玲寫作並不關心政治,只關心永恆的人性和情感。從深層來解讀《色·戒》這部小說,在王佳芝身上,可以看到張愛玲自己的影子,和胡蘭成這段關係里,她的心理層面所經歷的強烈掙扎。
且不說胡蘭成政治上的大問題,最後張愛玲和胡蘭成分手其實不是敗在胡蘭成逃亡,而是胡蘭成的個人作風問題。
1944年,38歲的胡蘭成和23歲的張愛玲在上海結為夫婦,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前兩句是張愛玲所書,後兩句是胡蘭成所寫。
可惜,胡蘭成許下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都沒有實現。當年年底,胡蘭成到漢口接編《大楚報》,或許是因為空襲漸密感念戰時無常,或許只是因為天性不是一夫一妻制的,他很快找了一個新的愛人漢陽醫院的17歲的護士周訓德。這也罷了,在抗戰勝利後,胡蘭成流亡途中,又和斯家小媽范秀美雙宿雙飛。
在此期間,張愛玲去溫州城看過胡蘭成一次,還說過「我從諸暨麗水過來,路上想著這裡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有寶珠在放光。」
待看到范秀美和胡蘭成一起,也未嘗抱怨什麼。張愛玲誇范先生生得美,當下給她畫像,畫了一半畫不下去了。秀美去後,張愛玲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
那天在曲折的小巷裡走,張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胡蘭成選擇,胡不肯。只說:「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胡蘭成在女色方面向來缺乏自製,和他的政治立場缺乏是非判斷,倒是一脈相承。胡蘭成文筆極好,人也聰明,但是在立身處世,國難當頭的大是大非問題上卻如此糊塗,可以說是重大的缺陷。
胡蘭成的文字,當真如弘一法師所說:悲欣交集。悲的是他為何是如此模樣在世為人,欣的是居然有這般文字傳世。「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胡蘭成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然而,國破山河殘,他卻為五斗米折腰,在汪精衛那裡任偽職,做漢奸,喪失了中國人的氣節。
張愛玲不談政治,只談愛情:「你與我結婚時,婚貼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凋謝了。」
在這以後一年半,胡蘭成在溫州憑才學結識了劉景晨,漸漸脫了險境。期間仍與張愛玲有書信往來,不知是他是怕信件被查的緣故故意隱晦用語,還是正在撰著《山河歲月》又有點想重出江湖意思滿滿,張愛玲那時回信道:「我覺得漸漸的不認識你了。」
1947年6月10日,來了張愛玲的分手信。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了,彼時惟以小吉(小劫的隱語)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在張愛玲的《色戒》里,易先生身上有著胡蘭成的影子,易先生打了個電話「統統都槍斃了」之後回到家,在打麻將的馬太太眼裡,「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
自己充當的角色,不過是他的又一個獵物而已。
一切以愛情為名的犧牲,對於王佳芝,對於張愛玲,最終都指向虛無。
只有鄭蘋如這個抗日女神,她的犧牲,被寫在了歷史書里。
註:文中關於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素材,來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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