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初戀寄來她的相片

初戀寄來她的相片

我們的愛情被那張失敗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明白這並非是她本人,失去那層糖果色的濾鏡,一切都不再甜美起來。

高三暑假當中,我跟著哥哥去曹家灣,看望那裡的曹家三姊妹。

曹家二姐是哥哥的心上人,他們從初中開始有意思,那時二姐已經考上了地區師範,哥哥在縣城補習,兩人仍舊寫信來往。二姐是班上的美人,比我大兩歲。我懂事以後,很以能有這樣的嫂子神往。

有次我似乎受託於哥哥,到她的學校宿舍去,坐在她鋪位上,翻看相冊,看穿著白襯衫、剪了短髮的她給我倒水喝。不同於記憶中的兩條小辮,還有相冊里的一條大辮子垂拂腰際,也是這樣的用三個手指握著一杯水,小指微微翹起,不知是給誰喝,然而一樣動人。似乎她天生適於這樣裊裊婷婷的姿態。

那時我並不知道,哥哥是由於產生了擔心,才讓我去看二姐,只說去找老同學,我還不明就裡。這個暑假,哥哥由於同一種擔心,才肯於讓我分享他的秘密,和他一起去曹家灣,臨行還受到了母親的鼓勵。曹家姐妹的父親是文教組幹部,平時就是認識的,也算門戶相當。只是要看哥哥的學習,似乎曹老師早就給了口風。

曹家灣是那個暑假前我心目中的神秘之地。在廣佛通往李家壩的公路附近一條溝里,剛過分水嶺,入口很緊密,樹木也茂盛,只隱約看得見裡面的房屋。我之所以肯跟哥哥去,其實是哥哥不經意提起的三妹勾起我的興趣,卻無理由對自己承認。

我們順著溝口的小路往裡走,經過幾家人戶瓦房,然而更多的是樹木和草垛,似乎這條小灣里特別愛種果木。這是一個裡面開膛的地形,曹家在最裡面,場院卻最開闊,連帶著幾片青黃稻田,前面幾戶人家都成了過渡。這條溝里也只有曹老師一個搞工作的。

院子和前面一樣種滿了果樹,還有兩株團團的桂花,卻遮不住三間大瓦房的寬敞。我似乎第一次見到這樣軒敞的農家瓦屋,沒有印象中屋子裡的黑暗忌憚。屋牆內外塗著白粉,地面整齊。然而屋樑上沒有五角星和紅色木板的裝飾,仍舊是農家屋子的平和。或許那條溝里的其它幾戶農家,牆壁也塗了白粉,白粉牆就在那幾年裡興起,改變了土屋的印象。

來訪似乎是事先知情的,或許還有提親的意味,三姊妹都在。我們受到熱情歡迎,從大人和三姐妹,主要是其中透著真的親切,能夠實在地感覺到。

等待煮肉吃飯的間隙,我們在南屋窗下打牌,陽光那麼充足,簡直使人意想不到,卻又沒有一點炎熱的感覺。由於有五個人,打的是跑得快,最末的要被罰蹲下,年紀小的三妹成了經常被罰的對象,有時好不容易剛坐起來又蹲下去了,二姐則似乎有意陪著她蹲。

我真擔心她蹲壞了,又唯恐她過於纖細的手肘,會在上翹著拿牌時不經意地折斷。那看上去太纖細又近於透明,肘部過於尖銳,像是不經意地點到我心上某處,有點不可捉摸的疼痛。連同她話語的聲氣,和鬢邊隨微風飄動的單單一縷髮絲。似乎脫離了別的頭髮,在我心裡勾起一種可愛又可惜,無從把握的感覺。

三妹顯然也感到了什麼,有點輕靈又分外沉靜。那天的牌局像是永遠也打不完,像木格窗的陽光一樣無窮無盡流淌,雖然辛苦,卻沒有人要散場,直到溫柔的母親來喊吃飯。

飯局是在不明不暗的堂屋裡進行,和老家的石板屋一樣沒鎮樓板,看上去空間並不低矮,掛著一副嚴肅的中堂。大約瓦屋下面就該是這樣的氣氛,像三妹的神情動作,天然出生在這裡,穿過谷垛、豬圈、門檻和微風,靈巧和嚴肅都無處不合適。

走的時候,三姊妹在一棵枇杷樹下送我們。枇杷是低山的水果,就和穿著白襯衫的三姊妹一樣,我在高山的時候沒有看見過。

那次探訪後不久,我離開了家去西安上大學。開學後一個周,母親在閣樓上去世了。

那時我家在各個區鄉輾轉幾年後,又回到了廣佛醫院,依舊住在以前的閣樓上,似乎醫院裡沒有別的地方,這座閣樓是專為我們留下的。

我記得家裡為慶祝我考上大學擺席,親戚們團轉坐了一大席,樓板顫顫悠悠,大家舉著筷子又擔心腳下,恐怕忽然坍下去了。這種事故並沒有發生,樓板似乎能承受比它看上去要無限多的重量,就像體弱的母親一樣,能夠經受人生無盡的艱辛,連同我們未成年的分量。

但母親忽然去世了。

家裡瞞著我,直到班主任老師寫信給我,才得知母親的訊息。寒假回來時,母親埋在小鎮的山坡上。青石頭壘起的墳墓,覆蓋零落積雪,露出來不及長成的細小草莖。這是母親一生中住的最後一間屋子,像是沒有足夠的蕨葉蓋屋。

閣樓里母親的東西都被收了起來,一些好衣裳都不見了。據說連一塊手錶也被人拿走了。打開兩個櫥櫃,見不到和母親有關的東西。為何收拾得這麼乾淨,只存留塵灰。

柏樹顯出青黑,和瓦片連成一體,窗紗褪色了。自從我來到這座閣樓上,它一直沒有換過,我卻是在今天才發現,它已有多陳舊。樓板不再咚咚作響,它吸收了聲音,連同這裡發生的一切。這裡有一個謎,就像牆壁另一面黑暗的閣樓上隱藏的,像那些天棚報紙上泛黃的奇怪紋路,我永遠無法猜透。

在這個冬天以前,哥哥沒有考上大學,和曹家二姐的關係中斷了。我和三妹急驟地開始聯繫,又戛然而止。一切在那個半年像是帶上宿命的性質。

開學後不久,我給還在平利上高中的三妹寫信。她回的信總是折成鳥的形狀,大約是當時中學的風俗。母親去世之後,我們信件的密度很快地加大,只是記不起信里說了什麼。

或許是小心地避開了母親的事,我們都不知怎樣去觸碰。到入冬的時候,我要她寄張照片來。她開始不願意,說最近沒有去照好的,只有一張照得不好。後來被我一再強求,終於寄了來,預先說不好你別生氣啊。

我仍然吃驚了,照片上完全不是夏天陽光下微風裡那個少女。她在一家照相館裡,裹著一件防寒襖子,樣式很土氣,人顯得臃腫,完全沒有了纖細的氣質。有一種靈氣從她身上逝去了,一切變得和先前無關,無法理解。

在學校的噴泉水池邊,我由拆開信封前的忐忑心慌,變成打開照片的失望,又漸漸轉為一種憤怒。似乎心裡有關夏天的記憶,被她粗暴地換掉了。她有義務保護好那段記憶,卻放任自己這樣猝然轉變,像是一種背叛。

所有的後果應該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事先說了擔心我不喜歡。我感到無法控制自己的惱怒,被照片上的這個她深深冒犯了。

我決心懲罰她。把她的原信和照片裝進信封,寄了回去,沒有附上別的話。把信投進郵筒前我猶豫了幾次,信封懸在入口的縫隙上,但最終帶著一種不計後果的態度,往前輕輕推了一下。

信封完全無聲地落進郵筒,再也取不出來。我甚至設想了一下事後去郵局,要求拿回來。但這樣的幻想,卻永遠不會抵達行動。

她不久就回了信。我想像她收到信後起初欣喜,到啟封后的茫然,以後的傷心。這些我都想得到,就跟我自己打開裝著照片的來信前的心理活動一樣。我猶豫了很多次,但想起那張讓我不快的照片,一種廢然和不管不顧的態度讓我沒有再寫封信給她。

圖|電影《情書》劇照

一切可能性都被那張失敗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其實明白這並非等於她本人,她不可能在一個秋天完全變得和夏天完全沒有關係。就像她在回信中哭著說的,一張照片就比人重要麼。但一種被冒犯的憤怒讓我打消了給她回信的念頭。

在十七歲的年紀,似乎沒有什麼是顯得比一張照片給我的不快更重要的,沒有什麼能要求那個夏天的記憶讓步,特別是她本人。

她沒有再來信。那個秋天的葉子都飄落了,堆積在上下課的路邊,有時我會感到悵然,但似乎並不後悔。後悔似乎是不正當的。

許多年後我明白,十七歲的感情中有完美的幻想,卻容不下溫柔。我們像年少時剝開青蛙或者摜碎一片玻璃聽響聲那樣忍心,無所顧忌地對待別人和自己。

也許並不是我自己做了那些事,是一種無形地裹挾著我的衝動,報復著那個夏天微風的下午。纖細的肘尖觸及心地的疼痛,就像帶走媽媽的力量那樣盲目。

大年初二,哥哥說要再次去曹家,探一下二姐的態度。哥哥只考上了職中,這半年他們只通過兩次信。他想最後試一下,要我陪他。我很忐忑,卻由於一種說不清的心情,或許是經過了一個冬天的時光,讓一些感覺回復過來,答應了跟他去。

我們再次走上了曹家灣的小路。冬天的風物完全和夏日不同,半年竟像一切改變。果樹疏落了,小路枯黃下有點堅硬,結有凌冰,土皮像是變薄了。整條溝變淺了,也像是大姐二姐臉上的表情。

三妹在家,卻只出現了一下,就再也找不見她。我看她的樣子,雖然穿著冬衣,不是夏日的纖細,卻也並不像那張照片的樣子。大姐二姐還很奇怪,喊她過來她卻不肯。我發現一個人要想見到一個人,先前有多容易,眼下就會有多難,即使是在同一個瓦屋頂下。

大姐和二姐是否知道我和三妹的事情呢?看起來似乎知道一點。但我並不是這次拜訪的重點,哥哥和二姐的情形,對著面卻無話說,也小心地不提及母親的事情,大人也似乎有所顧忌,說留吃飯,哥哥說家裡還等著,我們就辭行了。三妹沒有照面。

外面的公路邊,有大片的水田,結有薄冰,像一片片破裂的鏡子,又帶著鑲好的弧線。人間的事情,是否也能如此。

太陽落了,風有點冷,這一天是傳統的不出門,路上很少有人。哥哥平時不怎麼跟我說話,這天卻跟我講了不少,他和二姐的往事,這半年他的心情,他為何沒考上學,只上了個職中。哥哥的話一句句隨風飄散,我遺忘了細節,只記得他低沉回憶的聲音。

我也把三妹的事告訴了哥哥。哥哥聽了說你呀,難怪三妹見到你不好意思。這是我和哥哥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的談話。我們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分水嶺。

從分水嶺往下走,兩旁有了人戶,都張掛著燈籠。一處坡上燈光灑落下來,還有豬叫的聲音,讓人覺得奇怪。

哥哥談起了還住在筲箕凹老屋的時候,有一年媽媽帶他去逮豬仔。對面一處山坳,兩旁伸出來的山坳像兩隻手臂,封閉得特別完整,像一個天然的院落。

山坳里人家的瓦房很整齊,白粉牆像是新刷的。檐下三盞紅紙糊的燈籠,微紅的燈光灑落在雪地上,完完整整的一塊雪,又有點發藍,保留著來去的腳印。這個院落的燈火像是永遠如此,一直都不會有變動,儲存著雪地上的溫暖。

我和哥哥一直走到家裡,飯已經吃過了,鎮子上有個地方傳來稀落的炮子聲,只響了一兩下。我們再也沒有過那樣的夜晚。

作者袁凌,真實故事計劃總主筆

本文選自袁凌作品《從出生地開始》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真實故事計劃 的精彩文章:

人在北京,一不小心就活出了故事
「痴呆」奶奶的幸福人生
給死人化妝的入殮師:讓留守老人、鰥寡孤獨、五保戶走得體面些
生命最後一程的溫柔對待
15周年同學聚會再見,原來我愛慕過的人也曾暗戀我

TAG:真實故事計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