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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人之死與死於鄰人

鄰人之死與死於鄰人

文|西閃

書評人

耶德瓦布內(Jedwabne)是波蘭東北部的一個小鎮。「二戰」前,小鎮共有2500多名居民,波蘭人約佔一半,另一半是猶太人。多年後,一位居民回憶這裡,覺得以往的生活宛如田園牧歌,人們關係和諧彼此親近,幾乎都可以直呼其名。

然而就在這裡,1941年6月25日到7月10日,短短十多天時間裡,不僅鎮上的猶太人被屠殺殆盡,從鄰近地區前來避難的猶太人也被殺光。1600餘人遇害,只有10多人倖免,活到戰後的,僅有7人。

是誰實施了這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也許有人會不假思索,「肯定是萬惡的德國納粹。」是的,如我們現在所知,納粹對猶太人犯下了滔天罪行。然而,發生在耶德瓦布內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歷史的迷霧籠罩了五十多年,直到波蘭裔美國歷史學家楊·格羅斯(Jan T.Gross)出版了《鄰人》(Neighbors),真相才得以呈現。原來,屠殺猶太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鄰居——小鎮上那些和他們做同學、聊家常、做生意的波蘭人。

楊·格羅斯在《鄰人》中講述了另一種大屠殺

看看「鄰居們」幹了什麼。一位倖存者證實,他親眼看到鎮上的波蘭人如何虐殺猶太人。暴徒衝進猶太鄰居的屋子,不分老幼,一律戕殺。他們的同夥則在屋外用手風琴和笛聲掩蓋婦女和孩子的哭聲與慘叫。另一群暴徒逼著兩位母親親手溺死自己的孩子,之後自盡。一位母親很快沉入水底,另一位在池塘里掙扎了幾個小時。圍觀的暴徒還建議她臉朝下沒入水中,這樣會死得快些。最終,看見孩子已經溺亡,「母親用力沉入水中,終於死去。」

大屠殺在7月10日達到頂峰。暴徒們挨家挨戶搜查,把餘下的猶太人集中到廣場一個大穀倉,澆上煤油全部燒死。有些孩子甚至被背對背捆成一束,用乾草叉架在炭火上燒。「大火後,他們用斧頭劈開未完全肢解的屍體尋找金牙,極盡所能破壞這些『神聖殉道者』的肉身。」

事後,未曾參與殺戮的婦孺偶有吐露真相。格羅斯發現,最兇殘最殘暴的歹徒中,最小的只有9歲。可見當時波蘭居民捲入大屠殺的程度有多深。因此,要解開這場大屠殺的謎團,兇手的說辭在某種程度上比倖存者或旁觀者更值得重視。

《鄰人》中文版封面

《鄰人》引用的主要文獻,大多來自暴徒們的證詞,包括戰後官方的調查材料、庭審記錄,以及嫌疑人的自我陳述。格羅斯注意到,儘管審訊由於各種原因敷衍草率,兇嫌們百般抵賴,且極少有人因此被捕,但在漏洞百出的遮掩之下,交叉的證詞反倒使真相更加冷硬立體。

當然,如果沒有直面真相的執著與勇氣,這些證詞只是廢紙而已。是格羅斯將它們梳理出來,致力解開三大問題:大屠殺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真相為什麼會被掩蓋這麼久?

汽車修理工卡羅爾·巴登(Karol Bardon)留下的記錄很有代表性。他以旁觀者口吻寫道,7月10日那天,他去工棚,經過猶太小伙萊溫被殺的現場。當時一個兇手指著屍體得意洋洋地說,他是用一塊大石頭砸死萊溫的。

一路上,巴登看到很多猶太人被集中到廣場。一群手持棍棒的波蘭人騎著馬,在郊外的田野和路邊搜尋逃跑者。晚些時候,當巴登再次返回工棚,他看到殺死萊溫的兇手和另外兩個同夥正在虐殺一個機械廠廠主。渾身是血的廠主向舊時的員工呼救,但是巴登出於害怕,徑直走開了。

巴登並非無辜的旁觀者。他沒有直接參与當天的大屠殺,只是因為那天他必須去德軍哨所修車。收工後,他從機械廠的庫房裡為暴徒們運出了大量煤油。這些煤油燒死了穀倉里數百名猶太人。

奇怪的是,在穀倉縱火案中,巴登是惟一獲判死刑的人——實際上,他也是這場大屠殺中惟一被判死刑的人。儘管在戰後遭指認的兇嫌多達92人,他們有名有姓,有家庭地址,卻只有22人被訴,最終獲刑的僅十幾個。難怪格羅斯不無諷刺地感嘆,比起逃脫罪責並無悔意的大多數波蘭居民,巴登有些「倒霉」。

與巴登形成對照的人叫耶日·勞丹斯基(Jerzy Laudanski),也就是那個年僅9歲的暴徒。一位老婦指認,就在7月10日下午,勞丹斯基告訴她,自己已殺死了兩三個猶太人,正在追殺別人。用石頭砸死萊溫和那名工廠主的主凶之一也是他。

1956年,24歲的勞丹斯基給政府寫了一封請求信。他稱自己是一個遭受不公判決的真正的愛國者。他把大屠殺的責任全部推給德國納粹,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波蘭的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第二年,勞丹斯基獲得假釋。

納粹在耶德瓦布內大屠殺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格羅斯在書中援引不少一手材料說明,至少在這場屠殺中,德國人並非主導者。包括暴徒在內的目擊者也大多表示,當時入駐耶德瓦布內的德國佔領軍人數很少,且全程未參與對猶太人的屠戮,「他們只是站在一旁,拍下了波蘭人如何虐殺猶太人的照片。」一個憲兵隊的廚娘還證明,一個暴徒跑到憲兵隊,要求獲得殺人的武器,被指揮官趕了出去。就她所見,德國人在這裡不僅沒有毆打過任何猶太人,甚至還救了三個猶太婦女的命。7月10日之後,耶德瓦布內的屠殺被德國人制止。一些逃走的猶太人返回鎮子,有些還在德軍哨所工作,直到後來被送進集中營??

格羅斯認為,這場大屠殺之所以發生,除了根深蒂固的反猶心理,還有多重的複雜動因。從1939年蘇聯和德國簽署互不侵犯條約到1945年「二戰」結束,波蘭先後被蘇、德侵佔。他們的統治對波蘭社會的摧毀非常嚴重,導致原先克制恐懼、偏見、仇恨、貪婪等內在衝動的社會規範蕩然無存,出現了道德淪喪以及「人際關係殘暴化」的恐怖局面。小鎮上的波蘭居民就是極端的例子。通過屠殺猶太人,他們「一舉多得」,宣洩對猶太人的仇恨,侵吞猶太人的財產,消除將來遭受報復的未知恐懼,更重要的是,順從或討好排猶反猶的佔領當局。

很大程度上,這樣的大屠殺並不「現代」。波蘭裔的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認為,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是一種全新的社會現象,沒有極富效率的官僚系統,沒有人們對工具理性的高度推崇,就根本不會發生。然而,耶德瓦布內的大屠殺不符合這一論述。那裡沒有德國納粹的反猶宣傳,沒有高效運轉的動員機制,也不存在理性至上的算計,波蘭人卻自發組織起來,殘殺自己的鄰居。所謂現代性與大屠殺的理論只會妨礙對這一具體事件的理解。

當然,真正對這場大屠殺形成遮蔽的,還不是社會學家的理論,而是意識形態,包括當時波蘭社會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以及後來「冷戰」時期的主義之爭。它們把任何追尋真相的探討都變成禁忌話題,最終導致,沒有人真正面對事實,也沒有人被追究罪行和承擔責任。

相反,極少數正直的波蘭人,卻要在生活中承受鄰人的懼怕與憎恨,因為他們的存在意味著真相,是潛在的威脅。譬如維日考夫斯基(Wyrzykowski)一家,曾冒著生命危險把七名猶太人藏在家中,直到「二戰」勝利。但在戰後善惡顛倒的日子裡,他們的英勇之舉反倒成了抹不掉的污點,甚至延續到子孫。

格羅斯認為,小鎮里曾長期存在的兩塊戰爭紀念碑,就是善惡顛倒的象徵。它們像兩塊遮羞布,抵擋著真相、正義與良知。其中一塊,把1600名猶太人的死亡全部歸咎於納粹,另一塊則自相矛盾地說,有180人死於蘇聯內務人民委員會、納粹和秘密警察之手,避而不談另外1000多猶太人是如何消失的。

《鄰人》成書於2000年,在西方世界引起巨大反響。三年後,波蘭政府宣布,經他們的調查,耶德瓦布內只有大概40名波蘭居民在德國納粹的「鼓動」下參與殺害了猶太同胞,且整個死亡人數絕非格羅斯說的1600名;司法調查結論稱,鎮上約有340名猶太居民遇害,其中約300名燒死在穀倉中,另外40名「死因不明」。

不久,波蘭檢察機關對格羅斯展開了兩次調查,尋找「誹謗波蘭民族」的書面證據。政府發言人還抨擊格羅斯的文字「在歷史上是不真實的,對波蘭有害的,侮辱性的」。直到去年他們還在討論,用什麼理由收回此前發給格羅斯的榮譽勳章。而格羅斯在媒體上不止一次發聲,稱波蘭歷史教科書上所謂「被捲入猶太大屠殺的當地民眾」,實際都是自願行事,他們殺害猶太人的數量多過納粹。

托尼·朱特在經典著作《戰後歐洲史》開篇對「二戰」期間迫害猶太人的問題做出了經典闡述

思想家托尼·朱特(Tony Judt)是格羅斯的歷史學同行,也是他的摯友。他還記得,在《鄰人》寫作期間,他們並肩坐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外台階上的情景。格羅斯曾對朱特感慨,下輩子他一定選擇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史,因為那樣的素材美好多了。

此書中文版今年9月出版,這也是格羅斯第一次被譯介入中國。我拿到樣書,硬起心腸讀完後,完全能體會格羅斯的心情。直面人性的黑暗,不會讓人好受。然而就像朱特所說,即便格羅斯去研究文藝復興藝術,他也不會放棄追尋真相的責任。而歷史學家一旦放棄了責任,縱有再多優點,也稱不上是一位歷史學家了。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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