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你幻想去旅行
「你是地鐵上的一個乘客。你在下午六點被散發著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體擠壓在車廂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隙里。你的兩隻手都夠不到任何一隻扶手吊環,於是你只好依靠雙腳保持平衡。在你頭頂上方空調正送出冷風,但你的後背卻開始不斷滲出汗珠。你的視線越過此起彼伏的頭顱看見車窗外閃過一幅巨大的燈箱廣告,畫面上是一片寧靜、碧藍、似乎沒有邊際的海水。
於是你幻想去旅行。」
作者:比目魚 聲音:那杉
你是地鐵上的一個乘客。你在下午六點被散發著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體擠壓在車廂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隙里。你的兩隻手都夠不到任何一隻扶手吊環,於是你只好依靠雙腳保持平衡。在你頭頂上方空調正送出冷風,但你的後背卻開始不斷滲出汗珠。你的視線越過此起彼伏的頭顱看見車窗外閃過一幅巨大的燈箱廣告,畫面上是一片寧靜、碧藍、似乎沒有邊際的海水。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這列地鐵駛離此地,開往一處不知名的遠方。它穿山越嶺,走過許多陌生的城市。當車身終於停穩,你看見左側的車窗里有一條平坦的海岸線,右側的車門打開,海風撲面而來,你的眼前是一座幾乎看不見人的海邊小漁村。
你是漁村裡的一位小學教員。你在一個寧靜的午後坐在天花板上懸掛著一隻吊扇的辦公室里用雙色鉛筆批改學生的作業。你偶然抬頭,發現辦公室里現在只有你一個人。透過敞開的木窗你看見小操場上只有一個戴著草帽的校工正在陽光下彎著腰清除雜草。當你把目光投向更遠處那條朦朧而閃爍的海平線,你忽然意識到那條海平線你已經坐在同一張辦公桌後面看了整整兩年。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騎上自行車沿著校門口那條水泥路來到一公里外的海邊,然後頂著腥味十足的海風登上一艘馬達隆隆作響的機帆船。你站在船尾看著學校操場上的旗杆離你越來越遠。當你越過那條海平線,你來到一座叫做紐約的城市。
你是紐約曼哈頓金融區一家連鎖咖啡店裡的服務員,但你的真正志向是成為一名作家。你在每周一晚上乘地鐵去二十三街的一間酒吧坐在角落裡聽文學朗誦會,你在每周六的下午去東村第四街另一間文人出沒的酒吧希望在那裡碰到願意閱讀你小說手稿的出版商或者經紀人。現在,你正俯下身子手持一把笤帚清掃一位剛剛離去的顧客撒落在桌子下面的蛋糕屑,你身旁的座位上有三個身穿閃亮白襯衫的華爾街職員正在高聲談笑,他們談到私人遊艇、歐洲假期,還有義大利女人。你走到店門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你的手在另一隻口袋裡搜尋打火機時碰到了那封從昨晚開始一直塞在那裡的寄自《紐約客》的退稿信。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攔住正從你眼前開過的那輛黃色計程車,告訴司機你要去肯尼迪機場。你在機場大廳掏出你那張還沒有透支的信用卡,對櫃檯後面那個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女孩說你要去巴黎。
你是巴黎左岸聖日耳曼德佩區一位獨居的老婦人。每天下午三點你穿戴整齊、略施淡妝,走出你那間位於六樓的小公寓。你手扶樓梯緩緩下樓,穿過靜得出奇的小天井,推門來到陽光溫暖的街上。你走過咖啡館外面手持酒杯、面向大街翹腿而坐的優雅男女,走過門前聚集著外國遊客的牆壁斑駁的老教堂,走過出售可麗餅和冰激凌的街邊售貨車,走過門臉不大的時裝店和小畫廊。你轉入一條小街,推門走進 「不二價」超市。你手推購物車,在貨架前認真地挑選蔬菜和乳酪,然後手提購物袋沿原路返回你的小公寓。在動手準備晚餐之前你像往常一樣坐在沙發里看電視。你按動遙控器變換著頻道,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你醒來的時候窗外和屋內都是一片昏黑,電視機里閃爍著微光。你看見屏幕上有三隻大象和一隻小象正晃動著鼻子緩慢而穩重地在草原上行走,在它們和遠處的地平線之間只有一棵細長的小樹,像一顆孤零零的釘子。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五十年前的情人在門外按響你的門鈴。你們帶上紅酒和水果坐上他那輛雪鐵龍敞篷車,然後你們一路哼著約翰尼.哈里戴的歌開車去非洲。
你是南非首都開普敦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老闆。每周二下午兩點你會準時駕車離開你的酒店。你會沿著M6海濱公路一直向南開去,你的左邊是散布著棕櫚樹和私人別墅的低矮的山岩,你的右側是細浪拍打著岸邊礁石的南大西洋。你會在十五分鐘後抵達坎普斯海灘附近一家裝潢別緻的小旅館。你會在那裡停好車,直奔117房間。你會熟練地掏出門卡打開房門,然後你會在房間里看見一個躺在床上(有時是坐在椅子上)的裸體女人。你不能確定每次和你雲雨的女人叫什麼名字、芳齡幾何,你不能確定你的朋友肖恩(這家旅館的老闆)是從哪裡源源不斷地為你弄來這麼多小妞,你更不能確定那些膚色不同、身材各異的妙齡女子是否認得出你是開普敦那家著名酒店的老闆(或許她們更加熟悉你那位身為國會議員、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老婆?)。但你從來不為這些不能確定的事耗費腦筋。現在,在一番劇烈運動之後,你習慣性地閉著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隻手懶懶地撫摸著身邊那條褐色的長腿。這時你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這時你忽然聞到一種你熟悉的香水味道。你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尖聲喊叫,你睜開眼睛,有幾秒鐘你竟然無法分清那張憤怒的臉此刻是出現在電視機里還是真的橫在你的床頭。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根本沒有開車駛上M6公路,根本沒有停在這間旅館門前,根本沒有打開過這個房間的大門。你幻想你此時此刻正在一個離此地非常遙遠的國家。於是你想到了印度。
你是印度德里舊城的一位街頭流浪漢。你在一個圓月高懸的夜晚斜靠在路邊的牆角左手夾著一支煙頭右手握著一聽罐裝啤酒。你的頭髮和鬍鬚粘連在一起,你從頭到腳套著11件撿來的襯衫和5條撿來的褲子。你在每個白天彎著腰走街串巷仔細研究這座城市裡每一隻垃圾筒的內容,你在每個夜晚坐在你固定的角落裡看著這座破舊的老城變得越來越安靜。今晚你感到幸福,因為你剛剛在兩條街以外的公共廁所里洗了一個涼水澡,因為你路過你朋友庫什的角落時他扔給你一聽還沒有過期太久的灌裝啤酒,也因為你聽說抓乞丐的囚車已經從這條街上開走,至少今晚你不再需要擔心被抓去坐上兩年大牢。於是你感覺到一种放松,於是你哼起了小曲,於是你讓自己的思緒飄散開去,於是你幻想去旅行。旅行,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你在心裡對自己說。但是此時此刻你實在想不出除了這個舒服的街角以外還有其它任何地方值得你挪動身軀。這時,你抬起頭,看見了懸掛在街對面大樓頂上的那輪碩大無比的白色的月亮。你幻想去那裡走上一趟。
你是人類歷史上第十三位登上月球的宇航員。147個小時以前,你和另外三名宇航員乘坐「牛郎星」號登月艙平穩地降落在月球表面,你第一個走下扶梯,你的宇航靴激起的塵土像慢動作鏡頭一樣緩緩地升起,又緩緩地落下。123個小時以前,你和你的同伴駕駛一輛月球車在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顛簸著前進,你意識到登月24小時以來你看到的景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頭頂上方永遠是漆黑一片的無盡蒼穹,腳下永遠是像在海底世界一樣沉睡著的塵土和碎石。84個小時以前,你躺在登月艙里的吊床上做夢,你夢見了你家門口A&P超市貨架上那些顏色鮮紅的番茄。47個小時以前,你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滑了一跤,塵土和石屑如絲巾一般飛舞,當你終於像從游泳池底爬起一樣重新站直了身子,你又看到了低低地懸掛在黑色天幕上的那個只露出半個臉龐的藍色的星球。24小時之前,你收到休斯頓總部的通知:停留在近月軌道上的「獵戶」號指令艙出現電腦故障,總部的工程師正在全力遠程搶修。5分鐘之前,你收到最新通知:指令艙徹底癱瘓,無法按原計劃在23小時之後完成與登月艙的對接。1分鐘以前,你的助手羅斯通過對講機告訴你:休斯頓將緊急發射一架小型火箭為你們提供補給,但登月艙上的氧氣儲備僅夠維持31個小時。現在,你站在月球表面,手裡握著一塊礦石標本,身體一動不動。你忽然感覺這裡如此荒蕪、如此死靜,如此醜陋不堪。你於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回到遠處那個藍色星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你不在乎風景,你只想把自己包圍在人群之中,讓自己可以聞到人的味道。毫無緣由地,你想到了一列擁擠的地鐵。
你是地鐵上的一個乘客。你在下午六點被散發著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體擠壓在車廂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隙里。你的兩隻手都夠不到任何一隻扶手吊環,於是你只好依靠雙腳保持平衡。在你頭頂上方空調正送出冷風,但你的後背卻開始不斷滲出汗珠。你的視線越過此起彼伏的頭顱看見車窗外閃過一幅巨大的燈箱廣告,畫面上是一片寧靜、碧藍、似乎沒有邊際的海水。
於是你幻想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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