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呂梁山裡拉駢套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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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妝
孫頻
一
周紅兵越往上走,山就越陡,怎麼看都不像有人在上面住著,倒像是鷹住的地方。
他打著莫名的寒顫,好像正朝著一個不見底的山洞爬去。蝙蝠翅膀里長出的陰柔的風從他臉上膩而冷地擦過,他卻看不清黑暗中它們的飛翔。
開始進呂梁山了,是方山地段了,汽車在盤山路上一圈一圈地盤旋著往上走。路的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懸崖,一路上人跡罕至。汽車像甲蟲一樣緊貼著峭壁往上爬,峭壁上那些奇形怪狀的岩石帶著千百年來積攢下來的力氣,呼喊著爭先恐後地向他壓了下來。他出著一身一身的冷汗加大油門,可是眼看著它們就在頭頂了卻不掉下來,其實那只是一種錯覺,那些石頭還牢牢長在峭壁上,面目猙獰,如從峭壁里探出的一群雕像的臉。他從這些臉的俯視中逃過去,一圈一圈地往上繞,就是看不見那個村莊的影子。忽然迎面碰到一輛從山頂上開下來的拖拉機之類的翻斗車,車廂里齊齊站著一車要下山去的女人們,頭上都包著水紅色或翠綠色的頭巾,那水紅色和翠綠色迎著風獵獵地燃燒著。女人們並肩站著,手抓著欄杆,頭高高昂著,一動不敢動,像一排大義凜然即將赴刑場的犯人。
周紅兵看到了人影心裡多少得了些安慰,能看到人下來,說明上面還是住著人的。幾年前來過,他記得那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樹,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的。汽車不知道盤旋著翻了多少圈的時候,忽然在路邊的空地上飛出了一個村莊,村口有一棵大樹。這村莊猝不及防地跳出來簡直嚇了他一跳,他反覆看了看那棵樹,斷定這就是火疙燎。他便停了車,向村口走去。走到樹下忽然聽見樹上嘩嘩地響,他一抬頭,又是嚇一跳,巨大的槐樹上有十幾個孩子像果子一樣正掛在樹枝上。他們高高低低地錯落掛在樹上,其實是些騎在樹枝上玩的孩子,被樹葉半遮擋著,從下面這樣猛一看,就像是一棵結滿孩子的樹,因為不像是人間的樹,讓人一陣害怕。其中一個孩子見了他就在上面不停地搖樹枝,樹葉像銅錢一樣向他砸下來。其他孩子也開始搖樹枝,大樹嘩嘩抖著像下雪一般幾欲把他埋住。
周紅兵從樹下逃出來向村口坐的那幾個人走去。村口有一扇巨大的石磨,像朵蘑菇一樣盛開在那裡,因為不是農忙時節,石磨閑著,磨沿上坐著一圈人,有的正把兩隻手袖起來,有的抱著一隻巨大的粗瓷大碗正在喝玉米粥,那碗粗得兩隻手都抱不攏。粥裡面泡著一塊鐵黑鐵黑的老鹹菜疙瘩,一碗粥只要幾口就吸溜吸溜不見了。鹹菜疙瘩留著,下一頓飯的時候接著泡進去,搞得和人蔘一樣珍貴。吃飯的人兩隻腳離地吊著,像鐘擺一樣參差地擺動著,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時間亂走成了一大片。除了這磨盤上盤的一圈人,還有就是磨盤旁邊的土坯矮牆下蹲著一排人,蹲得整整齊齊的。這排子人一人抱著一隻比腦袋還大的粗瓷碗在吃早飯。周紅兵知道這是趕上他們的飯點了,山裡人一天只吃兩頓飯,上午一頓下午一頓,中午不吃。並且喜歡聚在村口吃飯,他們吃飯的時候就把村口這叫"飯時兒",一說我去飯時兒上了,別人就知道他是去村口了,就像小型的趕集一樣。
這一排蹲在牆根的人也是掄著比頭還大的碗,正咕咚咕咚往嘴裡倒。只在大碗邊上留下兩隻毛茸茸的眼睛,一刻都不鬆懈地看著他。間或有一個不喝粥的正在蘸醬吃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實得像樹墩,得結結實實掄圓了才能塞進嘴裡。吃土豆的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在他身上臉上亂照。目光嘩嘩地在他身上上下遊走,周紅兵感覺自己的衣服被看得褪去一層又一層。
簡直像有一排老虎正虎虎地瞪著他,周紅兵覺得鋪天蓋地地只看見了幾雙眼睛,別的都被這眼睛給蓋住了。他心裡覺得有些奇怪,仔細再看去,原來是這個村裡的人的眼睛長得都很像。都是那種佔掉臉部面積三分之一的極大的花眼,幾層雙眼皮吧嗒吧嗒地一層還沒合上,另一層又掉下來,一層抬起來的時候,另一層已經卷到裡面去了。睫毛都是茂盛而濃密地像水生植物長在岸邊。這種眼睛俗稱大花眼。鼻子則一律地細而直地長下去,好像要直削到下巴上一樣。被這一排大大小小的老虎看著,周紅兵心裡有些發怵,便問離他最近的一個老人,大爺,周紅梅住在哪頭?
那老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裂開嘴,露出了裡面荒涼的牙床,牙床上孤零零地長著兩三粒頹敗的牙齒,像沙漠里的風化岩。他一說話,就有風從後面很深很黑的地方鑽出來,又被這岩石漏得絲絲縷縷的,聽都聽不清楚。其他人全用虎眼像看天外來客一樣盯著他。忽然有個十幾歲的後生笑嘻嘻地湊到他跟前指著一個抱著大碗的男人說,你今晚跟他去吧,等他出來你再進去。
他不知道什麼意思,正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時候,有幾個壯年男人從村裡面走出來了,他們一邊往出走,一邊還趕著幾隻狗和雞。男人走到路邊就把雞和狗往當路上趕,雞和狗不情願地剛蹙回來就又被他們趕到了路面上。這時候一輛汽車從上面下來了,男人們一見連忙站起來使勁把雞往路上攆,雞驚恐萬狀地扑打著翅膀,差點就要飛上天了。汽車擦著雞呼嘯著開過去了,車裡的司機不停車地朝外面大聲罵,路邊的漢子們也朝車裡面大聲罵,還朝裡面大口吐唾沫,一邊罵一邊跳著腳,恨不得追上車把司機揪出來打一頓。
周紅兵這才明白過來一點,他們這是在訛錢,要把雞和狗趕到路面上被車壓死了就賴住車主讓他賠錢,不出錢就別想從這裡過去,除非你長了翅膀飛過去。那幾隻受了驚的雞驚魂未定地大叫著。兩隻瘦狗懨懨地坐在一邊,連眼睛都不想抬起來。想必是每天要被逼著做這種碰瓷的事情,遲早不是被壓死也要被壓殘,也沒有多少活著的信心了。車已經沒影了,吃飯的男人們還在那哄哄地像群蜜蜂一樣笑著。周紅兵沒再和他們說話,自己一個人朝村子裡走去。
周紅兵雖說就在離這裡一百多公里的省城上班,但這麼幾年裡都沒有來這裡找過周紅梅。倒是在他大學畢業剛上班的時候,周紅梅去省城看過他一次,被他在單位門口嚴厲地警告了一頓,他告訴她以後決不能去單位找他。她果真再沒去過。她一乾二淨的,就像沒有他這個弟弟一樣。周紅兵順著坡路往上爬。山村都是依山形長成的,所以村裡的人家都是像台階一樣一級一級摞起來的,東家一出屋門站在自己的場院里其實就是站在西家的屋頂上了,一低頭就把西家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周紅兵一路上迎面碰到好幾個村裡的女人正往下走,她們套著兩隻粗笨的像小船一樣的鞋,走的是下坡路速度卻奇快,因為腳步快,胯也來回被甩得嘩嘩的,她們像走在平地上一樣,只幾下人就不見了。她發現這村子裡的女人都戴著帽子,就是那種以前男人戴的那種解放軍帽,把頭髮嚴嚴實實地捂在裡面,也看不出頭髮有多長多臟。身上穿的襖連扣子都沒有扣全,只象徵性地扣了一兩粒。一袢衣角塌著,露出了裡面的一截紅腰帶,說是腰帶也就是一根紅繩子鬆鬆垮垮地綁在腰上,勉強不要讓褲子掉下去了。兩隻手袖在一起,臉上空空地目若無人地自顧笑著,腳下踩著風火輪一樣朝坡下面滑去。
周紅兵暗想,周紅梅會不會就在這些女人里?只是自己沒有認出她,她也沒有認出自己。這種想法讓他多少有些難過和羞愧,似乎周紅梅真變成這樣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攔住了一個正風急火燎地往下趕的女人,問她知不知道周紅梅家住在哪?那女人聽了看了他兩眼,然後就指給他往上走,再往右拐的第三個門就是。女人說話的語氣間有一種奇怪的東西,但周紅兵一時沒有想起這是什麼。周紅兵謝過女人接著往上爬,爬了幾步,他的身體忽然蘇醒過來了,他想起剛才說話的女人話語間的那點東西是什麼了,是一種很柔軟的東西,卻帶著一種尖尖的穿透力鑽進了他的身體里。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能有這種奇怪的柔軟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敬重這個女人。莫非周紅梅已經在這山上當起了壓寨夫人或者是神婆之類的半人半仙的角色?想著坐在祭壇上半閉著眼睛,周圍香煙繚繞的周紅梅,他有些微微的恐懼。
二
已經是深秋了,呂梁山上過了深秋樹上已經沒什麼葉子了,紅棗已經收了,每戶人家都把收下的紅棗用線串起來,就像串佛珠一樣串成一圈一圈地掛在門口風乾。中午的陽光絮絮地烤著那些熟透了的紅棗,這些紅棗便散發出一種帶著酒香的味道,鈍鈍地,微醺地,落在人身上的時候有一種發甜的肥厚。他走到那個女人說的路口向右一拐,正看到一家門口一左一右地坐著兩個老人在曬太陽。一男一女分別坐在門口的石墩上,彼此也不說一句話,也不看對方,就只是木木地坐在秋天的陽光里,簡直像兩尊石獅子。
周紅兵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們像從沒有見過人一樣死死地盯著他看,微微張著嘴,露出了裡面蕭索荒涼的牙床和牙床後面無聲的黑洞。周紅兵背著這釘子一樣的四束目光,進了第三家的院門。院子不大,種著兩棵棗樹,棗樹的葉子落得斑斑駁駁的,連個樹蔭都湊不起來。院子里只有兩間房,看起來一間是住人的,一間是做廚房用的。廚房的門打開著,一個女人正在裡面忙碌著。周紅兵站在那裡緊張地看著這個女人的影子,這是七年不見的周紅梅?還好,她還是個正在做飯的正常女人,沒有坐到神壇上面去也沒有當壓寨夫人。
他往前走了兩步,裡面忙碌的女人聽到聲音猛地扭過了頭。他們兩個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地四目相對了。周紅梅果然和那些女人一樣也是穿著一件不辨顏色的大襖,戴著古老的藍色解放軍帽,和這村子裡所有的女人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就像是從一隻模子里磕出來的。讓周紅兵感到吃驚的是,儘管她穿著這樣灰頭土臉的衣服,二十年前她身上那點氣息卻像化石一樣頑強地在她身上存活了下來,無聲地從她衣服上每一道細密的空隙里掙扎出來。隔著衣服他也能看到它們,或者,是聞到了它們。原來這麼多年了,他都記得它們。
那時候的周紅梅正上中學,下午活動時間她經常一個人站在教室外看著快落山的夕陽。晚風吹起她細碎的頭髮,柔和地落在她的額頭上,她夕陽下的側面像剪紙一樣刻在空氣里。那個年齡的周紅梅在黃昏里落落寡合地高傲著,美麗著。無論穿著多麼樸素簡單的衣服,周紅梅都能在人群里被人一眼看到。她身上帶著一種乾淨蕭索的美麗,近於凜冽。那時候他在上小學,每天上學下學跟著她,一路上有男生對他們指指點點,那都是沖著周紅梅來的。他跟著沾了光,被很多男生記住了,大約是想著日後賄賂他。
周紅梅上初三那年,他們的父親採藥時從山上掉下去成了癱子,母親本來就是個沒腳蟹,又根深蒂固地被自己的婆婆毒害了很多年,覺得只有兒子才是天,有了兒子也就有了後半輩子。不保什麼也得保兒子。所以父母讓周紅梅考師範學校,出來後趕緊工作,賺錢供弟弟上大學。偏偏那年周紅梅考師範學校差了幾分,沒考上。父母便不讓她再讀書了,兩個孩子上學是供不起的,那她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就是嫁人,然後供弟弟上學。她十七歲便嫁人了,從一個村裡嫁到另一個村裡,只不過從山腳下嫁到了山上。後來周紅兵讀高中讀大學的錢果真都是周紅梅供的錢。他在縣裡讀高中的時候,周紅梅每月去一次學校給他送生活費,在省城讀大學的時候,每個月周紅梅專門去縣裡給他匯錢過去。直到他大學畢業。
那時候他就知道,她也知道,一旦她停止供他錢,他就得失學,就只能像她一樣回家種地,結婚。不知是因為從小中了母親的毒,覺得這個弟弟比天還重要,還是因為痛恨自己沒有上出個學,一心想在弟弟身上補回來,總之,她整整供了他七年。
時間久了,周紅兵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姐姐的資助,似乎她是他的再生父母一樣,就是應該的。直到後來上了大學開始懂事了,他才慢慢明白周紅梅的錢是怎麼來的。難怪,這麼多年裡,她就住在個與世隔絕的山村裡,嫁給了一個遊手好閒還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卻硬是把他供出了大學。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害怕見她了,能不見盡量不見。心裡覺得自己欠了債,又還不清,只好躲著不見。要不見一次,就得在心裡把這前債後債細細過一次。好在大學畢業工作後,他一年也就過年回一次家,過年的時候周紅梅不能在娘家過年,所以幾年過去了,他們居然連次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可是這次,是他主動找她來了。
在看到周紅梅的一剎那,周紅兵的眼睛是澀的,他看出這麼多年過去,這個女人身上已經長出了根須,這些根須已經深深地扎在山上那些女人們的身上了。她和她們看起來已經是同一具軀體上長出的器官了,是被一種血液供養著的。周紅梅站在屋裡,屋子裡的光線很暗,周紅兵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從木窗格子里篩進去的光線半明半暗地從她臉上流過去了,她的臉像沉在水底的雕像一般,雖然模糊,但所有的稜角卻依然是堅硬的。隔著多深的水都能摸到那種青銅般的堅硬,那種無論多長久的歲月都不肯被鏽蝕不肯被融化的堅硬。那堅硬像箭簇一般隔著七年的光陰向周紅兵飛了過來。
周紅兵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軟弱,覺得自己被這深秋的太陽烤著,簡直要像一根蠟燭融化掉了。但是他馬上想起了自己今天來是做什麼的,可是,他該怎麼開口?走到門口猶豫了那麼一秒鐘,他就跨過了那道門檻,然後,他整個人已經在屋子裡了。他看清了周紅梅眼睛裡明滅的波光和她眼角微微蕩漾的皺紋。她究竟老了幾歲,不過,自己也不年輕了。原來,他在本能地安慰自己,讓自己不要內疚,他想告訴自己,她的老和他是無關的。他倒希望這灶里的柴火再旺些,把他們的臉都照得雪亮的,讓周紅梅看到,他也老了,他們都老下去了。在哪裡不得老下去?在城市裡也罷在山上也罷,還不都一樣老了嗎?人活著就是在變老,不老的那是妖精,不是人。
兩個人就著灶里的火光靜靜地打量著彼此,沉默了有那麼幾分鐘。還是周紅梅先開口了,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說了兩個字,來了?周紅兵這時候緊張得都有些眩暈了,他無端地害怕,周紅梅越平靜他越害怕。他有些微微地站立不穩,就自己在後面的一把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也答了兩個字,來了。他坐定後忍不住有些埋怨自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緊張?倒比第一次在電視機前做採訪還要緊張。原來,無論如何,無論多長時間已經過去了,他終究覺得是自己欠了她,他是心虛的。這點心虛就是化成灰也是牢牢長在他心裡的,就像是他身體里的一根骨頭,刺著他,他卻不能把它剔除出去。
兩個人又靜下來了,然後周紅梅轉身往灶里又添了幾把柴,一邊背對著她說,飯就熟了,你先坐著,等熟了吃點飯。周紅兵胡亂答應了一聲,打量著這廚房。灶是燒柴的,灶裡面火光熊熊,灶上面架著一口直徑有一米的烏黑烏黑的大鐵鍋,像個澡盆子。鍋上面蓋著高粱稈編成的蓋子,雪白的蒸汽一直頂著蓋子,好像裡面有成百上千個小孩子歡呼雀躍地要跳出來。一隻瓷面盆里發著面,準備蒸饅頭用的。發酵了的麵糰散發著一種酸涼的葷腥感。他看著那一大坨麵糰恐懼地想,蒸這麼多饅頭?簡直多得可以當磚頭蓋房子了。
面盆放在案板上,案板架在水缸上。水缸又粗又高,簡直趕得上一個人那麼高,壯壯的,像從地上長出來的大蘑菇。然後就是一隻破舊的碗櫃,兩隻東倒西歪的木椅子。這時候鍋里的東西好像熟了,周紅梅掀開了蓋子,鍋中間是一隻巨大的正冒著熱氣的木籠屜。等熱氣稍微稀薄了些周紅兵才看到是一大鍋黑黑黃黃的東西。然後周紅梅把周紅兵讓進了隔壁的屋子裡,說,你先坐著,我給你拿飯去。周紅兵又有點難過了,她為什麼這樣對自己,把自己當個貴賓一樣對待。難道她不覺得她全是為他犧牲了嗎。
三
他打量著這間屋子,半間屋子都被一張土炕佔去了,那炕鋪天蓋地的,看樣子就是睡十來個人都不成問題。炕角里站著一隻炕幾,上面紅紅綠綠地畫著山水花鳥,裡面滿滿地塞著被子褥子,陳舊的棉花夾著樟腦的凜冽像鐵器一樣把一間屋子填得滿滿當當,風雨不透。牆角立著一隻古老的梳妝台,上面嵌著面鏡子,只是年代太久了的緣故,鏡子已經模糊不清了。看起來這梳妝台起碼是周紅梅的婆婆手裡的遺物了。地上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台舊黑白電視。旁邊是兩把卷了皮的紅色摺椅。門後面是一隻銹跡斑斑的臉盆架,上面放著一隻喜氣洋洋的紅色臉盆,搭著一塊羊皮一樣又干又脆的舊毛巾。他正打量著屋子,周紅梅端著飯菜進來了,竟前前後後端了有七八隻大碗,黑色的莜麵栲栳一個卷挨著一個卷地站在一起,一大碗切得厚厚的已經蒸爛的土豆片,正發出金黃溫暖的光澤。一碗莜麵魚,其實也就是莜麵蒸熟了搓成魚一樣的形狀,活蹦亂跳地撈了一碗。還有土豆擦擦,就是把土豆絲裹上麵粉蒸熟了吃。唯一的一碗菜是燉土豆,就在籠屜下面順便燉熟的。七八樣吃的其實就是兩樣,土豆和莜麵。
周紅梅最後收尾一般擺上一碗醬,抱歉似地說,這山上其他都長不了,只能長土豆和莜麵,家家戶戶的地里就只種著土豆和莜麵,你將就著吃吧。周紅兵被她這麼一客氣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拿起筷子老老實實吃起來。吃了半天他才發現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吃飯,周紅梅忽然說了一句,我真沒想到你會來。周紅兵不敢說話,周紅梅便又說,幾年沒見了,你見了我,還能認出來嗎?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見了,你一定認不出我來吧。周紅兵只顧低頭吃飯,還是不說話。
他想轉開話茬,問了周紅梅一句,怎麼,就你一個人?嗯,他呢?他本想說,姐夫呢?但是實在說不出口,他對那個男人幾乎已經沒有印象了,只記得那時他年紀輕輕居然已經鑲了一顆銀牙,一笑就故意把那顆牙齒露出來給人看,這可是銀的,在陽光下像出水的魚鱗一樣跳著,閃著光。恨不得從嘴裡蹦出來。周紅梅大口大口地吃著土豆片蘸醬,滿滿地蘸上了往嘴裡一掄,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等嘴裡終於有些空隙了才說了一句,在村口呢。然後就沒話了,好像只幾個字便把這個人的這幾年交待清楚了。
周紅兵一時找不出新的話題,其他的人更不敢提,什麼父親母親孩子更是說不得,一說就千絲萬縷地扯出一堆一堆的往事,那些往事其實自己都活著呢,就是深埋在地下也是活著的,但是不能碰它們,不碰還好,一碰就被纏上了,脫不得身。她可能根本就沒孩子吧,屋裡一點有孩子的跡象都沒有。她為什麼沒有孩子,他也不敢問。那唯一能拿出來說說的就是她那男人了,他便抓住這點話題又問,他在村口乾什麼呢?
你沒見村口那些趕狗趕雞的男人們?那些男人一到了秋冬地里沒事幹,就靠這個掙錢。壓死了一隻雞就一個月有的錢花了,見人家能訛到錢他也學著人家沒事就往路上趕雞,一年也不見壓死一隻。
那……你們,靠什麼生活?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他簡直心虛到了極點,似乎已經站到了薄冰上,一腳踩下去就要掉進去了。他在明知故問。但是他一定要裝得真不知道一樣。他要讓她相信他不知道,他是無辜的。一個五十歲的女人一定要裝成十八歲的樣子,終究是有難度的事情,他底氣不足。他艱難地等待著她的回答。就算是顆炸彈也是遲早要碰的,不過早晚的事,總不能凌空跳過去。然而,她風淡雲輕卻一針見血地說了一句,我拉駢套。
……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周紅梅忽然停下咀嚼,鼓著圓圓的滿滿的腮幫子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就像一隻洞一樣,周紅兵只覺得自己往這洞里掉去。他不敢接話,慌忙把眼睛移到碗里,恨不得整個人都掉進碗里。周紅兵雖然不在這山裡長大卻也知道拉駢套是什麼意思。這是山裡女人們做的一種營生,很多女人就靠做這個養家活口的。如果家裡有個女人在拉駢套,那男人就是什麼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著兩隻手往路邊一戳,扯著祖宗八代以上的閑話,數著來來去去的汽車,哈哈笑著看著別人家把狗和雞往路上趕。晚上大不了給自己女人拉皮條,幫自己的女人拉拉客。來光顧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還有從縣裡特意跑來的,還有深山裡的那些煤礦里的工人領了工錢就定期過來解決一下生活,泄泄火,以回去了繼續那種暗無天日的地下生活。就是本村來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別說是光棍們,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來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裡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絕不會管男人們一個字的,她們根本不把這當回事,你愛和誰睡睡去。男人自然也不會怕老婆,還會數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駢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來能拉多少。所以在山裡人心目中,拉駢套絕不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駢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裡的主勞力一樣,自己的男人也得敬著幾分。
山裡的女人拉的駢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為拉的越多就說明這個女人漂亮,有能耐,體力好,床上功夫也了得。其他女人只能望其項背。山裡的女人們都恨不得能做這個營生,因為一年到頭在地里扒食,最後也收不下幾筐土豆和莜麵。如果拉了駢套,男人們走的時候有錢的留錢,實在沒錢的白面大米大白菜也要留半口袋。最受女人們歡迎的就是那些礦工們,這些鑽在深山裡的礦工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常年見不到女人,山裡這些拉駢套的女人們幫這些出門在外的礦工解決了這個大問題。所以礦工們去找女人都是捨得花錢的,尤其有了長期業務關係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著女人家裡什麼活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鍋里吃飯,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
山裡家家戶戶都是那種長得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夠十幾個人在上面打滾。女人晚上拉駢套的時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並不迴避。該怎麼睡還怎麼睡,大家都睡在一張炕上。炕這頭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呼爹喊娘,幾乎快把炕壓塌了,炕那頭幾個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更是早已經打起了呼嚕。然後女人把這靠拉駢套賺來的錢供孩子們上學,孝敬公婆,給男人買新衣服買酒。所以在這山村裡拉駢套最多的女人不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當高。
周紅兵這才想起路上碰到的那個女人說起周紅梅時的語氣,那是女人和女人之間深表欽佩時流露出的一種柔軟。原來周紅梅也是做這種營生的。他上大學時耳聞到的一點點傳聞是真的。他當時只是急於避開這點,急於把自己從中撈出來。那就是他是花著一個女人拉駢套賺來的錢讀著大學。沒想到有一天還是自己打著燈往上撞。終究是避不開的。他想起了當年四處被人矚目和追求的周紅梅,被人以為將來一定會遠走高飛的周紅梅,二十年之後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裡做著拉駢套的活賺錢養家。養著兩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弟弟。
他們兩個不過都是長在她身上的贅物。他突然覺得一陣奇怪的疼痛,不知道具體是哪裡在痛,就彷彿是他自己身體里的一根骨頭正像針一樣刺著他扎著他。
他蹣跚著擠出一道笑容問了一句,哦,那,錢夠花嗎?
周紅梅這時忽然摘了頭上的帽子,露出了盤在頭頂的頭髮,油光光的一條辮子,像一條水蛇盤在頭頂,帽子一摘,水蛇自己癱了下來,垂到了背上。這帽子像雷鋒塔一樣一被推倒,她身上那點很深的嫵媚便忽然像白蛇一樣波光瀲灧地浮了出來,一星半點地濺在了他身上。帶著一縷絕細的艷麗。畢竟是拉駢套的女人,她對他的笑都是職業化了的,這麼多年裡對其他男人也是這一路的笑和眼風吧。她早已經是練得純熟了的。他看著她的笑,有些害怕又有些隱秘得見不得人的高興,他來找她畢竟是有目的的。她要是已經坍塌得收拾都收拾不起來了,也就幫不了他了。更讓他驚訝的是,她竟笑著向他近於炫耀地說,我是這村裡拉得最多的。
周紅兵殘忍地想,哦,就是頭牌的意思吧。男人最多?這時候他才明白了村口那後生的話是什麼意思。等那個男人出來,他再進去?他更慌了些,像在泥地里走路,不知道該先拔哪只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好更干更澀地問了周紅梅一句,你們為什麼都戴上帽子啊。
周紅梅拍拍那帽子上的土說,山裡風大,一天下來頭髮就髒了,誰還能每天洗頭啊。戴個帽子頭髮臟起來慢些,到晚上做營生了就摘了,頭髮還是乾淨的。這時候吃完了,說著她站起來收拾碗筷,周紅兵坐在桌子這邊看到她衣服下面的腰肢已經鬆了些,畢竟是上了幾歲年齡的人了。等再過幾年她全身都鬆鬆垮垮了,更多年輕的女人又加入到這行來了,她還能賺到錢嗎?她到時候又該怎麼辦?他雖然可以自立了,不再需要她的錢了,可是她的丈夫,她的公婆,還有她的父母都在等著她,他們像一圈雛鳥一樣紛紛張著嘴等著她喂他們。她就這樣活下去?可是,又是誰讓她來到這裡的。
他越發心虛起來,一時都忘記了自己今天是要來幹什麼的。看見周紅梅拿起碗筷向廚房走,他連忙又跟了過去說,我幫你洗碗吧。倒搞得真像來竄親戚一樣。周紅梅說,你坐著坐著,我洗。他只好真像個客人一樣把手袖起來,倚著門框站著看著她刷鍋。她把碗筷一齊扔進那口澡盆一樣的大鍋里,貓著腰,拿著刷子像插秧一樣刷鍋。她一邊刷一邊和周紅兵說話,她在說這村裡總是來找她的有四個光棍。
一個光棍是腹遺子,他媽生他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他一生下來就沒有爹。今年他都四十多歲了,因為家裡太窮,就一直沒娶到媳婦。他媽已經快九十歲了,連人都認不下了,每天盤著腿坐在自己家門口的石碾上,手搭涼棚看著走在路上的人們。那老婦人年輕時候就又瘦又小,現在因為老了的緣故,皮和骨頭之間的那點肉全自己蒸發出去了,皮下面直接連著骨頭。從那半透明的皮膚下面都能看到血管里流動的血和骨頭的顏色,她的腿變得和胳膊一樣粗,一盤就能搭到肩膀上去,像條蛇一樣柔軟。剛剛問了張有才你是誰啊,張有才說我是張有才。她記住了。過了幾分鐘後,張有才又返回來的時候,她又尖著嗓子問,你是誰啊,我怎麼沒見過你。
她鬧了幾場大病,每次都說要死了要死了卻又活過來了。第一次害大病的時候,她的光棍兒子就已經雇木匠割好了一口棺材連漆也上好了,就專候著她死,可老婦人又活過來了,幾天後又能吃兩碗乾飯了。一點死的跡象都沒了。棺材怕被雨淋了,腐爛了,就放在他們娘倆睡覺的屋子裡。統共也就這一間屋能住人,現在炕上睡人,地下放棺材。幾年過去了那老婦人卻一直沒死成,那棺材便漸漸被當成了一件傢具用,上面放著油鹽醬醋和盆盆罐罐什麼的。這個光棍隔段時間來她這一次,來了見什麼做什麼,有時候來了正有別的男人在炕上沒完,他就在院子里靜靜地邊幹活邊等著那男人。走的時候有錢就給她留錢,沒錢就給她放點糧食蔬菜,說句,先吃著呵。人就走了。
周紅梅開始用水瓢舀鍋里的髒水,因為鍋太大,根本搬不起來。她一邊舀一邊給她講常來她這裡的第二個光棍,她說這光棍也是四十歲了,很小就沒了爹媽,自己和一個姐姐相互支撐著長大,他姐姐要給他換親,他不要,他姐姐最後只好也嫁人走了,就留下了他一個人。過了三十歲他就再沒有過娶媳婦的心,別人給他說一個他連見都不見。每天打零工賺的一點錢到晚上就統統花掉,一分不留。買一斤豬頭肉,一斤豆腐皮,一瓶烈性白酒,自己拿回去了關上門慢慢吃著喝著一直到半夜,喝得差不多不能動了隨地一盤就睡著了,有時候盤在椅子上,有時候盤在炕上,有時候乾脆盤在地上就睡著了。因為不刷牙,一張開嘴說話就有酸腐的異味朝著人的臉上直割過去。這光棍每次來她這裡的時候都要給她帶點吃的,帶點肉帶點雞蛋帶點花生什麼的,很捨得在她身上花錢,反正他自己也不攢錢,也不用養女人,光人一個,就準備著活到哪天突然死了就算了。
四
周紅梅還在繼續,當她正準備講這村子裡的第三條光棍時,周紅兵突然醒悟過來了,他突然明白在周紅梅在幹什麼了。她給他講這些,給他講她拉過的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男人,就像在向他展示她身上留有幾道暗瘡,她現在要一道一道殘忍地亮給他看,她要告訴他她這麼多年是怎麼過的。要不他以為她是怎麼過來的?她一臉剎都剎不住的過癮,似乎有一種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勁頭,一種在把自己扣住做人質可以報復他的勁頭。是的,她在報復他。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終究是恨他的,因為,她為了他犧牲了自己。
為了他能上學,她早早退學嫁人,為了供他學費,她被迫做起了拉駢套的營生,不做這個她還能做什麼?一個根本就是擺設的丈夫,只配給她在晚上拉拉皮條,而父母親一邊要她的錢一邊還絮絮地威脅她,你不供他他就只有退學了,退了學能幹什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裡窮的叮噹響,連個媳婦怕也說不上。那他就廢了。
她就這樣做了他的肥料。在一個他根本看不見的角落裡悄悄化成了灰,悄悄做了他的肥料。她像血液一樣流進了他的身體里,他身體的每一個細枝末節的角落裡都流動著她。無數個她。
就是因為她在他身體里嵌得太深了,根本拔不出來,就是十年不見,二十年不見,她都在那裡了。所以他才怕她,怕她隨時出來現形,怕別人知道他是喝著這個女人的血液長到這麼大的。在他工作之後,尤其是在進了機關工作之後,他一直都恥於向別人承認他還有個姐姐。他從來告訴別人他是獨子,再沒有兄弟姐妹了。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可以創造出他,他不能創造出這個姐姐的出生,卻可以創造出她的消失。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周紅梅正好洗完了手裡的最後一隻碗。她把那隻碗往灶台上一扣,啪,清脆的一聲,像戲台上的梆子響過一聲,接著要開戲了。她站在那裡靜靜地轉過了身,無聲地看著門口的他。下午的陽光已經軟下來了,毛茸茸地斜照進來,像追光燈一樣照到了周紅梅的身上。她看上去突然像從廢棄的古戲台後面走出來的一個影子,一個剛剛活過來的影子。周紅兵在那一剎那忽然又有些恐懼的感覺,他往後退了一步。她要報仇嗎?
然而周紅梅進了院子,把門帘一挑,笑吟吟地向他招手說,進屋裡來說。他有些不敢進那屋,覺得其中一定有詐似的。但是周紅梅已經挑起了帘子等著他,他朝那帘子里望了望,什麼也看不到。他便想,她還能把他怎麼樣?他是她的親弟弟。
他想著便凜然走進了屋裡,屋裡空無一人,連只貓的影子都不見。心中頓時有些暗暗的羞愧,就像是叫囂了半天這門後面一定有兇手,一定殺人了,真的進去了卻發現一滴血跡都沒有,完全是自己憑空臆造出來的。
周紅梅放下帘子也跟著走了進來,她沒有看他,卻笑嘻嘻地走到了梳妝台上的那面鏡子前。周紅兵不敢開口,專等著周紅梅先說話,他讓自己穩穩地坐在那裡,盡量讓自己臉上像落下窗戶一樣看不出任何錶情。周紅梅卻在那鏡子前一個人照著鏡子,那梳妝台的木頭鏡框上的朱漆早已經剝落了,鏡子里也起了斑,照出的人影已經有些渾濁了。像站在河邊照出的飄搖的人影,是不齊全的。
周紅梅對著鏡子忽然說了一句,你今天能來我挺高興的。你不是這麼多年都不願意見我嗎?
沒有的……周紅兵有氣無力地申辯了一句。
怕我丟你的人?敗你的興?周紅梅對著鏡子無聲地笑著。
沒有的……聲音更低了些。
你今天來到底是為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周紅梅映在鏡子里的臉忽然沉了下去,像口鐘似的。
周紅兵聽到這句話忽然像渾身剛長出力氣一樣奮力把頭抬了起來,這一抬頭正好看到了鏡子里周紅梅的臉。那張鏡子里的臉看起來冷得有些波光凜冽,像銹跡斑斑地沉在水底一般。她和他隔著一面鏡子對視著,就像一個站在岸上,一個沉在水底。這種陌生的恍惚感忽然像匕首一樣在他身上鋒利地開了一個口,他聞到了裡面血液的氣息。他得開口了,終究要開口的,他今天來就是為了開口的。
姐姐……除了你沒有人會幫我的。父母幫不了我,誰都幫不了我,除了你還有誰管過我的死活?你已經幫了我這麼多年了,沒有你就沒有我,現在……你得幫我。我的出身其實已經註定了我的艱難了,偏偏我走的還是仕途,可是我一沒有父母,二沒有岳父岳母,我只能靠我自己,沒有一個人肯幫我一把。很多時候我需要的就是那一把,只要別人拉我一把就足夠了,可是,姐姐,你比我更清楚,這麼多年裡誰會幫咱們一把?除了咱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咱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的?你就願意這樣過嗎?可是我們有別的辦法嗎?只要有別的辦法你會做這種營生嗎?就像我,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我們絕望了這麼多年,可是,我們還得活下去。我知道你不是為你自己活著,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就算我們二十年三十年不見面,那個人也是我。我也不是為我自己活著,你為我們的前半生活著,我在為我們的後半生活著。你能明白的,我知道只有你能明白的。所以,我才來找你。現在……就這麼一步,就這一個晉陞的機會,如果這次我上不去,被人擠下來了,就不知道得再等幾年,那時候我就是怎麼趕都趕不上人家啊。爹媽的後半輩子,你的後半輩子,都在我手裡,你遲早要變老的,你有一天會做不動的,到那時候你怎麼辦?你靠誰?那時候,就該輪到我養活你了,姐姐。你知道的,這個機會對我是多麼重要。其實我現在只有一個對手,他要比我有優勢。因為,我們的出身根本不能和他比。可是,姐姐,你願意我們被這樣的人打敗嗎?姐姐,除了你,沒有人會幫我。
鏡子前面那張波光凜冽的臉徐徐轉了過來,她滿臉是淚地看著他,我就欠了你這麼多嗎?
周紅兵把一張紙條留在桌上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眯著眼睛看著門外的陽光,已經是夕陽了,血一樣潑了一院子。他飛快地說,這是他的名字和地址。當然,不幫我,你也是應該的。我總是覺得,你其實是我的脊梁骨。沒有你就沒有我。你要相信,我來找你真的是因為我走投無路了。
幾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周紅兵再次出現在了火疙燎的村口。他從飯時兒上一堆黑壓壓的目光里逃生出來,又繞過坐在門口的那兩個石獅子一樣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直奔周紅梅家門口而去。周紅梅在家,她正戴著帽子坐在院子里洗土豆,她在一隻大木盆里泡了一盆土豆,正一個一個地擦洗著。那堆土豆安安靜靜地躺在水裡,倒像是這水裡生出的卵石。他站在那裡只看到了她一個側面,她的側面在夕陽里看起來有一種稀有的柔和和優美,一瞬間,周紅兵忽然想起了當年那個憑欄遠望的周紅梅,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側面。讓所有的人覺得她將來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他順利地晉陞了,打敗的對手的卻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對手忽然之間得了一種怪病,渾身長滿了紅斑,最後紅斑不可阻攔地爬到了臉上,像盛開的梅花一樣耀眼而詭異。再也藏不住了,因為那是一種性病。
聽到腳步聲,周紅梅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就在這一瞬間,就著已經柔軟下來的夕陽光,他看到了周紅梅的那半張臉,那半張臉上長著幾朵梅花一樣耀眼詭異的紅斑,它們像一種鮮艷而驚心動魄的飾物一樣妝點著她那半張臉。他釘在了那裡。周紅梅只看了他一眼就把臉又側過去了,只留給他半張臉。她繼續靜靜地洗她的土豆。
周紅兵嘴裡只吐出了一個字,姐。
已經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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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鹽》
作者: 孫頻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 20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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