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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樂︱南北朝時代的戰爭與和平

公元4世紀初,西晉上有宗王內戰,下有災民流移,當此多事之秋,被稱作「五胡」的內遷非漢民族相繼建政,或盤踞一方,或攻入中原。晉朝政府迅速喪失對黃河流域的控制,懷、愍二帝慘遭俘虜和殺害。318年,坐鎮建康(今江蘇南京)的琅邪王司馬睿,在南遷士民和江東大族的聯合擁戴下登上帝位,建立東晉。打回老家去,是東晉王朝的頭號目標,是它政權合法性的第一來源,故其首要之敵,是在北方次第立國的前趙(329年亡)、後趙(351年亡)、前燕(370年亡)、前秦(394年亡)、後秦(417年亡)、後燕(409年亡)、南燕(410年亡)等胡族政權。上述各國的國運都不怎麼樣,從君主稱帝之年算起,長者三四十年,短者十餘年,皆告衰亡,雖曾對東晉構成莫大威脅,卻無一能與後者長期對抗。

淝水之戰前秦潰敗,短暫臣服苻堅的他族首領乘勢獨立。386年,鮮卑貴族拓跋珪在草原復國,十餘年間,敗後燕、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稱皇帝,將疆域展至黃河北岸。與之相繼踵,東晉方面,將軍劉裕開啟「氣吞萬里如虎」的北伐大業,先後消滅南燕、後秦,據有青齊,頓兵關洛,與拓跋氏的北魏(內部長期沿用代國舊稱)隔河相望。420年,劉裕代晉建宋,爾後,南方禪代傳國的宋、齊、梁、陳,與北魏及其繼承者東西魏、北齊北周、隋朝之間有戰有和,直至589年歸於一統:這南北對峙的170年,史家習稱為南北朝時代。

12至13世紀的中國,也呈現過長達150年的南北對峙局面,南為南宋,北為金、元(蒙古)。南宋的文人士大夫,常以東晉南朝自況,弔古傷今。然而,這兩個時代終歸很不一樣。南宋與金朝之間,先後凡三次簽訂有效的停戰協定,最長維持41年(隆興和議)的和平,乃至再度開戰時,自幼不識干戈的邊境吏民,對上回戰爭留下的守城兵器「謾知所措」(王致遠《開禧德安守城錄》)。如此漫長的休戰,在5至6世紀根本無法想像。

南北朝時代,拿銀子和絲綢「購買」和平的方案還沒發明出來——經濟上也不允許,有例可循的和親外交,北朝曾倡議過,終被南方否決。兩邊頻繁的通使,於和平有切實補益者極少,常常前腳使臣剛走,後腳邊釁又開。戰爭的弦時刻緊繃,任誰都在伺機而動。用「兵連禍結」形容這個時代似顯誇張,卻也與實情相差不遠。彼時,但凡一個年滿20歲的成人,他的生命中必曾經歷或見聞過至少一場大戰。若是小規模的邊境衝突,就更屬家常便飯,屢見不鮮了。此間頻繁的南北戰爭,該如何簡要把握?若從疆域地理的大形勢著眼,不妨分為三個階段。

中國地勢圖(局部)

第一階段:從黃河到淮河(420年—469年)

高山大川是自然的地理界線,南北朝疆界的形成,也不離於山川險阻。

劉宋建國之初,西段以秦嶺、伏牛山為界,秦嶺南緣的漢中盆地為梁州(治漢中),伏牛山南緣的南陽盆地設雍州(治襄陽);東段以黃河為界,守洛陽城、虎牢關(今河南滎陽西北)、滑台戍(今河南滑縣東),碻磝津(今山東茌平西南),立司州於虎牢,兗州於滑台。最東邊,是平定南燕後拿下的山東丘陵,以東陽(今山東青州)、歷城(今山東濟南)為重鎮,青州刺史領之。幾段防線,最險固者為秦嶺,最薄弱者為黃河。南北相持,最先被北朝突破的便是黃河。

東晉末年,劉裕攻打後秦,途中收復洛陽,把疆土拓展到了黃河岸邊。當時,劉裕曾想過把朝廷從建康(今江蘇南京)遷回洛陽,但被參謀長官王仲德以「暴師日久,士有歸心」為由勸阻。不久,為劉裕留守建康的劉穆之突然病死,擔心朝局有變的他急忙趕回;部署在長安(今陝西西安)的諸將卻起了內訌,被赫連勃勃所乘,大軍倉促退出關中,部分留守河南。至此,劉裕的第二次北伐宣告結束。

此前,劉裕部隊沿黃河西進時,因借道北岸,和魏人起過摩擦。斷斷續續的戰鬥,雙方各有勝負,期間劉裕用戰車配合步兵,布下著名的「卻月陣」,大敗來犯的鮮卑騎兵,有效震懾了北魏方面。此後,魏國和晉、宋之間維持了數年的和平。裴子野《宋略·總論》說,劉裕稱帝後還想著「屠桑乾而境北地」,「境北地」是定關中,「屠桑乾」是滅北魏,奈何大事未辦,劉裕便已病逝,猛虎的足跡,最終止於河濱。

《宋略》一書,是在沈約《宋書》基礎上刪改而來,但《宋書》並未記載劉裕這一計劃,故此僅為裴氏的一家之言,孤證不立。事實上,晉末宋初的內外形勢,不容南軍再有大舉出擊的可能:其前線將士已然疲殆,後方的三吳、嶺南多處,又因水災和動亂而敝敗不堪,後勤實難為繼。於是,劉宋方面只能採取「通好北虜」的策略,借北魏牽制赫連,以圖河南無事。「河南安則濟、泗靜」(《宋書》鄭鮮之語),說到底,宋人是把經營重點放在濟水、泗水流域,而以河南作為最外圍的緩衝區,根本談不上攻略河北。就在去世當年(422年),劉裕還下詔以淮河為界,把豫州一剖為二,分開管理,意味著平時不再用淮南的人力財力去供養淮北的鎮戍,他虛外實內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

劉宋在黃河沿線的有限駐軍,既要應對河南的東晉殘餘勢力(司馬楚之等),又要防備河北的魏國軍隊,處境很不樂觀,用何承天《安邊論》的話講:「雖綿河作守,而兵孤援闊」。劉裕在世時,鮮卑尚不敢南侵,他甫一崩殂,魏明元帝拓跋嗣立即發兵渡河攻宋,將南岸的要塞佔為己有。當時,跟劉宋一樣,北魏也無力在河南建立深入統治,僅在虎牢等處留兵駐守,「餘眾悉北歸」(《宋書·索虜傳》),郡縣則委之降附的土人,利用他們繼續牽制劉宋。

就實際而言,河南之於宋、魏雙方,都只是前敵緩衝帶,有兩句話最能反映劉宋的態度。元嘉七年(430年),宋文帝劉義隆意圖恢復河南,他對內詔曰:「今民和年豐,方隅無事,宜時經理,以固疆埸。」疆埸者,邊境是也。對外,宋國使者向魏太武帝拓跋燾宣稱:「河南舊是宋土,中為彼所侵,今當修復舊境,不關河北。」兩方面的說辭都表明,南朝出兵不過是要鞏固邊界,非關一統天下之大計。

劉宋中期(449年)宋魏對峙形勢(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宋文帝缺乏雄才偉略,又喜遙控戰局,不肯充分放權給前線將領,史稱「授將遣帥,乖分閫之命,才謝光武,而遙制兵略,至於攻日戰時,莫不仰聽成旨」。他在位期間三次北伐,均以失敗告終,不但未能收復河洛,還一度使自家政權陷入險境。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其二次北伐遭遇魏人長驅反擊,拓跋燾親率部隊,一路開進到長江北岸,登上瓜步山(今南京六合區東南),眺望建康城。

劉宋軍事上的挫敗,最直觀的原因是南方缺少騎兵。450年,沈慶之反對北伐時說:「馬步不敵,為日已久矣」。沈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步軍較之馬軍的劣勢,他再清楚不過。對陣交鋒,步兵依靠地形和陣型,或許還能佔到上風,但算上行軍和後勤,南北軍隊的差距就非常明顯了。南朝部隊和輜重的運輸,十分仰仗水路,河渠不達之處,或遇暴水、枯水之時,大軍便難行進。北朝騎兵來去如風,給養可賴沿途抄略,機動性遠非南軍可比,更能繞到後方,襲擊對手的陸上糧道,甚至率先進攻南朝防守薄弱的腹心地帶:拓跋燾胡馬飲江,便是極佳的戰例。

南朝執盾武士俑

然在當時,魏軍也有明顯短板,那便是善野戰不善攻城。其南進時,便繞開了彭城(今江蘇徐州)、盱眙(今江蘇盱眙)兩座堅城,歸途欲攻盱眙以泄憤,非但不克,還損兵上萬,「積屍與城等」。另一方面,北魏的軍隊組織尚不完善,頗似淝水之戰時的前秦,或者說,還保留著草原游牧軍團的特點,屬於以拓跋鮮卑這一強勢部族為核心,裹挾氐、羌、丁零、雜胡、漢兵而成的混編部隊,欠缺整合。故魏軍攻至長江時,已屬強弩之末,外則腹背臨敵,內則軍心不齊,只好草草收場。

幾十年後,北魏大臣高閭上表孝文帝,回顧宋魏之戰說:「昔世祖(即拓跋燾)以回山倒海之威,步騎數十萬南臨瓜步,諸郡盡降,而盱眙小城,攻而弗克。班師之日,兵不戍一郡,土不辟一廛。夫豈無人,以大鎮未平,不可守小故也。」因拿不下彭城等大鎮,兵馬又頗多折損,魏軍連同沿途佔領的郡縣也無力固守,轉而對民眾就地洗劫屠殺,並驅趕降人「五萬餘家分置近畿」,充實平城一帶。

魏人這一階段的南下,達到了震懾宋人,毀傷對方有生力量的目的,其戰馬所過之處,青州(治東陽)、冀州(治歷城)、徐州(治彭城)、豫州(治睢陽,今安徽壽縣)、南兗州(治廣陵,今江蘇揚州),皆大殘破,南起江淮,北抵濟水,村井空荒,無復雞鳴犬吠,人民藏身湖澤葦盪,百不餘一。宋廷本已久喪進取河北之心,此番元氣大傷後,對恢復河南一事也深感絕望。呂思勉先生將「元嘉草草」視為南北朝歷史的關鍵轉折,氏著《兩晉南北朝史》云:「自景平之初,至於元嘉之末,宋魏戰爭,歷三十年,宋多敗衄,北強南弱之形勢,由此遂成,此實關係南北朝百六十年之大局,非徒一時之得失也!」

宋孝武帝劉駿時,周朗上書獻策,主張國家努力積攢馬匹的同時,更應收縮防線。他說,關中河南已然不守,「歷下、泗間」又「何足獨戀」?在他看來,勞師動眾苦撐山東淮北,不過是「空守孤城,徒費財役」,因為魏人只需派三千輕騎,「春來犯麥,秋至侵禾」,不出兩年,便可使鎮戍軍民困迫不已。既然如此,便應把戰略重點移到淮河防線上,「緣淮城壘,皆宜興復」,至於「越淮窮河,跨隴出漠」的征伐大計,就等國力能夠滿足「辦騎卒四十萬而國中不擾,取谷支二十歲而遠邑不驚」的條件後再說吧。

劉駿並未理會周朗的建言,但周朗的「行見淮北必非境服」,卻一語成讖。465年,宋湘東王劉彧弒殺前廢帝劉子業,在建康稱帝,改元泰始。次年,鄧琬等人奉晉安王劉子勛在尋陽(今江西九江)即天子位,建元「義嘉」。當時,地方大員多不承認宋明帝劉彧的合法性,鎮守淮北的徐州刺史薛安都、青州刺史沈文秀、冀州刺史崔道固、司州刺史常珍奇均站在劉子勛一邊。孰料不久,子勛便被擊敗處死,劉彧雖聲言不窮究黨羽,但各人均不自安,紛紛向北魏求援。於是,魏獻文帝拓跋弘趁機遣將攻宋,歷時三年,至469年,幾乎奪取了劉宋置於淮北的全部州郡。戰後,劉宋的青、冀二州移治郁洲(今江蘇連雲港雲台山,時為海島),徐州移治鍾離(今安徽鳳陽東北),兗州移治淮陰(今江蘇淮安),司州移治義陽(今河南信陽)。除郁洲島在淮北海上外,其餘皆在淮南。半個世紀前,劉裕披堅執銳、親冒矢石取得的戰果,至此盡數付諸東流。

第二階段:沿淮拉鋸期(470年—547年)

《宋書·索虜傳》記載,「義嘉之難」時,魏人入侵的目的之一,是「納昶反國,定其社稷」,即護送之前被劉子業逼降北魏的宋義陽王劉昶去建康稱帝,建立傀儡政權。其南征詔書大抵是由高允、高閭父子起草,中有「六軍燮伐之期,率土同軌之日」等語,口號指向天下一統。不過,類似的表述,在北魏初年的文書中就已存在,因為草詔者都是漢人,內容又是抄撮典故、潤飾其辭,故並不能反映鮮卑執政者的真實心態。

然而,魏人此次南攻取勝後,與元嘉末年倉促回兵、屠殺百姓不同,是頗致力於安撫民情的,還下詔「曲赦淮北三州之民」,督促「鎮統之主,勤加慰納,遵用輕典,以蒞新化」,若駐守將領敢「令民逃亡」,則將「加罪無縱」。這些舉措,體現了北魏政府華夏化程度的加深,統一南北也不再是紙面虛文,而是要落到實處的長期戰略。

當時,北魏的實際掌權者是漢化程度很深的馮太后(血緣上也是漢人),她執政時期主導一系列改革,推動了魏國政治經濟制度的完善,由她撫養成人的孝文帝拓跋宏,在親政後更是發起了遷都洛陽、全面華夏化的大變革。北魏侵吞南朝疆域的新動向,及表現出的更大野心,想來與馮氏不無關係。

馮太后之墓,大同方山永固陵

正所謂得隴望蜀,佔領了淮北,北魏便又想著進取淮南。479年,齊高帝蕭道成篡宋,旋又殺死宋順帝劉准,給了魏人出兵的口實。是年,魏軍再度以護送劉昶歸國為名,向壽陽(今安徽壽縣)、鍾離、淮陰等沿淮重鎮發起進攻,這仗打到481年,魏軍終無所得。483年起,魏、齊兩國建立通使關係,除去個別局部衝突外,維持了約十年的相對和平。

493年秋天,魏孝文帝以南伐蕭齊為名,帶領百官和軍隊從平城出發,行至洛陽,次年宣布就地定都。北魏遷洛,宣告南北戰爭從此進入一個更加白熱化的階段。於名,拓跋宏(元宏)深以中華天子自居,統一中國的使命感比其祖先們都要迫切;於實,洛陽迫近國土南界,為都城安全計,也亟需進一步打開局面。就這樣,從494年起,南北雙方開始了頻繁的攻防作戰,你來我往,一直打到529年。

蕭齊後期(497年)齊魏對峙形勢

縱觀這35年的戰局,起先佔優的仍是北朝。498年,元宏率軍攻陷新野、南陽,次年又於馬圈城(今河南鎮平南)大敗齊軍,奪取南陽盆地之大部。500年,齊國壽陽守將裴叔業因皇帝蕭寶卷不斷誅殺大臣而深感驚懼,舉城降魏,元宏生前苦攻未破的淮河防線,魏人至此不費吹灰之力便撕開了一個口子,兵鋒一直進到巢湖北面,佔領合肥。504年,淮河上游的義陽陷落,下游的角城(今江蘇泗陽境內)投降,南朝在淮河方面全線告急。505年正月,夏侯道遷據南鄭(即漢中)叛梁,漢中盆地亦入於魏,南朝遂全失秦嶺、伏牛之險,退守大巴山—武當山—漢水—桐柏山一線。

局面逐漸倒向南朝,是在梁武帝蕭衍代齊(502年)並穩定政局之後。506年,梁軍收複合肥、霍丘(今安徽霍邱)。509年,魏宿豫城(今江蘇宿遷)降梁。時淮南重鎮壽陽仍在魏人手中,考慮到壽陽城堅兵多,蕭梁方面決定採用水攻之計,自514年起,凡動用數十萬人,在壽陽下游的浮山峽(今江蘇泗洪與安徽明光、五河交界處)構築堤壩阻遏淮水,欲使之回灌壽陽城。516年浮山堰成,水淹數百里,魏軍潰走,然壽陽之戍事先轉移到了八公山上,仍未拔除,沿淮百姓卻因水災飽受損失。

北魏孝明帝時期(515年—528年),內則朝政混亂,外則六鎮反叛,四方多事,蕭梁在這一階段持續取得更多戰果:526年取壽陽,527年取渦陽,528年又取義陽。義陽歸附梁朝,正值魏孝明帝死去,權臣爾朱榮發動「河陰之變」,殺死胡太后、幼帝及王公百官數千人。變亂之後,北魏淮北州郡降梁者甚多,宗室王元顥等人也來投奔蕭衍。蕭衍封元顥為魏王,同年冬,命陳慶之率軍護送元顥入洛,此行創造了南朝百年以來北伐的一個高潮:陳慶之北上途中,一路攻下銍城(今安徽濉溪西南)、滎城(今河南商丘東)、睢陽(今商丘)、考城、大梁(今河南開封)、滎陽、虎牢,經四十七戰,克三十二城,所向披靡,魏孝庄帝倉皇出逃到爾朱榮處求援。

529年五月下旬,梁軍進入洛陽,旋遭爾朱榮來襲。陳慶之率所部進至黃河北岸同敵軍相持,終因寡不敵眾而退。七月,元顥敗死,梁軍覆沒于山洪,慶之幸免於難,輾轉回到建康,先前所得郡縣復被魏軍收回。對此,有學者批評稱,梁武帝組織的這次行動,屬於北伐餘力不濟情況下的一場投機,該決策本身是十分荒唐的。要之,陳慶之戰術上的成功,挽救不了蕭衍戰略上的失敗。

梁朝後期(546年)的南北形勢

入洛失敗後,梁朝無力繼續北進,北魏不久分裂為東、西魏,相互攻伐,南北之間戰事停歇,梁朝疆界維持近二十年,直到侯景來降。

第三階段:從淮漢到長江(548年—589年)

547年,東魏實際統治者高歡病逝,他生前委任去鎮守河南之地的將領侯景,因不服其子高澄,轉而投靠西魏。見西魏並不積極響應,侯景又同時聯絡梁朝,表示願獻土歸附。聞說消息後,利令智昏的梁武帝開始了他的又一場投機,不僅接受降表,還派出軍隊援助侯景共抗東魏。548年,在東魏的攻勢下,侯景軍與梁軍皆敗,河南之地全失。侯景敗後,梁武帝非但沒有將其驅逐,還允許他率殘兵屯駐壽陽並任地方長官,此舉竟成「開門揖盜」。東魏與蕭梁轉眼議和,侯景擔心被蕭衍出賣給高氏,經數月之密謀,終於發動叛亂。

梁武帝在位近半個世紀,政權與社會內部積累的結構性問題,以侯景之亂為契機,一下子爆發出來。奴婢的倒戈,宗室的背叛,都是侯景的重要助力。549年,侯景攻入建康台城,梁武帝病餓而死。就在侯景軍洗劫建康、蹂躪江東的同時,梁朝的皇子和宗室們卻在互相爭鬥,為了取勝或自保,他們不惜向敵國求援,以致國土落入外人之手:雍州刺史蕭詧不敵荊州刺史蕭繹,求西魏保護,魏人得襄陽;北徐州刺史(治鍾離)蕭正表投靠侯景,被南兗州刺史蕭會理擊退後,舉州投東魏;合州刺史(治合肥)蕭范向東魏請兵助討侯景,而州竟為魏軍所踞。

552年,蕭繹命王僧辯東下,平定了侯景之亂。同年蕭繹在江陵(今湖北荊州)即帝位,是為梁元帝。元帝向西魏稱藩,請兵伐蜀(蕭紀),導致四川盆地入於魏人版圖。554年,元帝要求西魏歸還所佔梁境,魏人大為不滿,直接消滅了蕭繹政權,改立傀儡蕭詧於江陵。與此相先後,淮東的南兗、北兗(治淮陰)、秦(今江蘇六合)等州被取代東魏的北齊佔有。至此,南朝自東向西的淮水、漢水、大巴山防線全告喪失,只剩半條長江可守了。

陳朝中期(572年)的南北形勢

就在南朝瀕臨全面崩盤的危難時刻,陳霸先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於556年擊退渡江圍困建康的北齊大軍,次年代梁,建立陳朝。陳初,武帝(霸先)、文帝(陳蒨)叔侄致力於平息內亂,及至宣帝陳頊時,始圖突破長江,拓展國境。時,西魏已被宇文氏取代,北周建立。北周欲執行大臣韋孝寬提出的聯陳滅齊方針,得到陳朝方面的積極響應。573年三月,陳宣帝派吳明徹督軍北上,陳軍沒有遇到強大抵抗,用了兩年時間,順利收復淮南諸城。時齊人聞陳軍北上,說「國家待遇淮南,失之同於蒿箭」(《北齊書》源文宗語),意思是齊朝根本不重視淮南。而所以如此,是因北齊正集中兵力防禦北周,實在不暇南顧。

577年北周滅齊,消息傳到建康,陳宣帝令吳明徹進軍淮北,與周人搶奪勝利果實。次年,陳軍攻彭城途中遭北周野戰部隊包抄,主帥被俘。接著的一年多內,周師兩伐淮南,579年突破淮河西段,陳朝見勢不妙,趕忙將剩餘的各城軍隊連同百姓一併遷往江南,淮南之地盡為北周所得。從此直至滅亡,南朝都無力量再向淮甸。

走向統一

581年,楊堅代周稱帝,建立隋朝。588年冬,隋兵五十餘萬分八路攻打陳朝。待大江中、上段的陳朝部隊相繼擊破後,次年正月,於下游待命的隋軍,其主力由韓擒虎、賀若弼率領,分別從橫江(今安徽和縣東南)和廣陵渡江,拿下姑熟(今安徽當塗)、京口(今江蘇鎮江),合圍建康。正如杜牧《台城曲》所寫的那樣,「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589年正月二十日,帶著寵妃張麗華一同躲入井中的陳後主被韓擒虎部下抓獲,陳朝滅亡。曠日持久的南北戰爭,至此告一段落。

戰爭是南北朝歷史的主旋律,但正如歐洲中世史上的英法百年戰爭,最長曾休戰二十年一樣,南朝北朝交兵的間隙,也有過短暫的和平。《禮記》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左傳》云:「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十年八載無大戰的歲月,於農業社會元氣之恢復而言,亦已足矣。局部地區,甚至還能出現欣欣向榮的小康面貌。《南齊書·良政傳》云:「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永明之世(482年—493年)的十許年,正是南齊北魏刀兵暫止的十許年。雨季再短,不礙夏蟲歡樂,但若站在上帝視角,俯瞰這轉瞬即逝的繁華,恐怕任誰都不免生起浮世無常、國土危脆的悲涼感吧。

學界前賢都說,南北朝的歷史,其進程之主流在北而不在南,南方不唯武力不如北方,人口財力也逐漸不如北方,北方統一南方,誠為歷史之必然。但是,歷史的走向絕非線性,而系呈現一種必然與偶然交織的混沌狀態。如果劉裕和他的助手劉穆之都能更長壽一些,晉宋是否有望蕩平河朔,統一北方?若沒有侯景之亂,保有淮河兩岸和巴蜀的南朝,能否多撐持數十上百年,甚至北伐成功? 惜乎,歷史不容假設。

不過,無論誰勝誰敗,中國的統一都將是大勢所趨。北方政權華夏化的深入,南方對北方認同度的提高,此等文化心理層面的因素,在影響歷史走向的方面畢竟居於次要位置,更為根本的,還是中國地理的大格局,不容南北形成長期穩定的對立狀態。農耕時代的中國,最主要的產糧地,一在黃淮海平原,一在長江中下游平原。兩大平原相連屬,江、河、淮、濟「四瀆」流於其上,都非不可逾越的障礙。河川既然不足憑恃,南北政權欲守護各自的經濟要區,便需動用大量人力來填補地理的「縫隙」。然以兵守邊,耗費甚巨,非但百姓困苦,官員的日子也不好過。這一點的弊害,在戍兵稍多、經濟稍弱的南朝,表現得尤為明顯。

因為軍費開支龐大,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南朝建康城中,靠俸祿養家糊口的寄生官僚,很多在世時家人每餐便難於「兼肉」(有兩種肉類),死去後子女更常落入「孤貧」的境地。所以,他們經常希望到待遇較優、撈錢方便的地方郡縣任官,而朝廷將外職授予部分在京官員,允許他們掛數職、吃空餉,也成例行的恩賞。國家的集權需以財政為依託,要走出財政的困境,擴大稅收底盤無疑是最便捷的辦法。稅收底盤是什麼?那就是土地和人民。所以,南朝有為之君,無一不思北伐。

戰爭是一場豪賭,其賭注之一,是比平時投入更多的軍費。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北伐,為籌措糧餉,立將百官俸祿減少三分之一,號召王公、后妃、公主、內外官員捐獻金銀財寶,又向後方較富有的寺院和民家征借25%的資產。梁武帝普通五年(524年)北伐,「京師谷貴」,昭明太子「菲衣減膳,改常饌為小食」——連儲君都得跟著艱苦樸素。是可謂進亦憂,退亦憂,戰亦苦,不戰亦苦。如此,南北混一,四海一家,於君於民,都是最好的結果。南朝政權再怎麼「本土化」,處境再怎麼不利,統治集團都沒有拋棄過統一天下的思想。生在南朝、長在南朝的蕭道成,於立國未穩之際,曾對豫州刺史垣崇祖說過:「卿視吾是守江東而已邪?所少者食,卿但努力營田,自然平殄虜寇!」豈帝王天生自帶理想光環?蓋形勢與視野,使其不得不然耳。

(讎溫社是我們南京的幾位青年學者在2015年組織的讀書會,兩年來每周活動一次,共讀中古史料。夫對讀互正曰讎,因故知新曰溫,又《魏書》雲李奇冗散數年而與高允讎溫古籍,讀書會既未始有意於形式,因以「讎溫」名之,兼志冗散也。本文是讎溫社系列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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