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戲子射殺，被樂器焚屍，這才是真的戲痴

從職業技能來說，帝王這一行中也不全是一肚子壞水的厚黑學專家，也有不少色藝雙馨的大腕兒藝術家。「梨園弟子白髮新」，取典於精通戲曲的唐明皇李隆基；「銀勾鐵畫」說的是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書法；搞笑電影《十全九美》中手藝能與魯班傳人一較高下的木匠皇帝，脫胎於明熹宗朱由校。

宋徽宗趙佶書法

歷史一再試圖證明，普通人玩物喪志，帝王們玩物喪國。其實公道點講，搞藝術與亡國敗家並沒有因果關係，現在好些個藝術家都很興旺發達呢。那句話只不過後人圖省事，不願意深究興衰之理，替帝王們找的亡國理由罷了。但若說真正通過搞藝術生生把自己搞死的，上面幾位可就比不上後唐庄宗李存勖了。

李存勖絕對是個謎一樣的存在，從勵志青年的榜樣到荒誕昏聵的典型，他在這兩個角色間的轉換毫無軌跡可尋。他11歲就隨父李克用和「十三太保」兄弟們四處砍人，勇敢又聰明，唐昭宗曾愛憐地撫著他的背讚歎「可亞其父」，這裡「亞」是動詞，不是形容詞，意思是說這小子一定會讓他爹相形見絀，李存勖因此得名「李亞子」。

不知跟唐昭宗這句預言有沒有關係，李克用後來果然比較「亞」，各種不順，一直到死都被朱溫壓得抬不起頭，連把兄弟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都背盟對他下黑手。但李存勖接班後僅用幾年時間，就滅朱梁、擒二劉（北燕劉仁恭、劉守光父子）、破契丹、亡前蜀、並岐國，史稱「五代領域，無盛於此者」（《五代史略》）。

後唐庄宗李存勖畫像

功成名就的李亞子突然失去了人生大目標，有點茫然，各種小目標自然趁虛而入。比如，他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名偉大的表演藝術家，以前背負沉重的國讎家恨顧不上鑽研，現在有時間有條件有精力，他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戲曲界。

李存勖很有音樂天賦，由他填詞作曲的流行歌曲很受歡迎，直到宋朝還在山西一帶流傳不衰，當地人仍然稱為「御制」。他特別喜愛表演，專門起個藝名叫「李天下」，常常在宮廷殿堂中跟一幫文工團員嘻鬧，把自己混同於一般群眾。

一次他入了戲，忘情大呼：「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戲子鏡新磨（估計也是藝名）跳上前照他臉上就是一耳光。旁邊眾戲子大驚，摁住鏡新磨質問：你丫瘋了？連天子都打！鏡新磨梗著脖子吼道：理（李）天下者，只能是一個人，你喊兩遍是幾個意思！

李存勖的反應充分表達了他對藝術的深刻理解，以及對藝術家的欣賞——「庄宗大喜，賜與新磨甚厚。」

李存勖很喜歡將行為藝術代入到家庭生活中。他的皇后劉氏很受寵，但出身低微，父親以賣葯算卦混日子，自號「劉山人」。一日李存勖穿上老丈人的破舊衣服，背著藥箱和算命的傢伙什兒，讓兒子李繼岌拎著一頂破帽子跟在身後，直奔皇后卧房，進門就大聲嚷嚷：劉山人來看閨女嘍！結果「劉氏大怒，笞（鞭打）繼岌而逐之，宮中以為笑樂。」

如果僅僅是搞點無厘頭的行為藝術，為後宮生活增添點鮮活的調味品，李存勖的行為尚屬於人畜無害。不過，由於他跟戲子們天天泡在一起，無原則的縱容和包庇，局面開始逐步惡化。

戲子周匝曾在一次戰鬥中被梁軍俘虜，李存勖滅梁後見到周匝，開心極了，送錢送物噓寒問暖。周匝一點也不見外，趁機向他提要求：我之所以不死，全靠梁國兩個戲曲界同仁陳俊、儲德源照顧，您能否拿出兩個州郡報答這哥倆？

李存勖立馬點頭答應。大臣郭崇韜勸諫說：跟您打天下的英雄豪傑們還沒封賞呢，先讓倆戲子當刺史，就不怕失去人心？

李存勖只好暫時把這項任命擱置起來，但架不住這幫戲友屢次請求，一年後到底還是任命陳俊為景州刺史，儲德源為憲州刺史，然後不無歉意地對郭崇韜解釋：您說的雖然在理，可我已經答應周匝了，不履行諾言真沒顏面見到這三人。

這些藝人中，也有人品不錯的，常勸李存勖走正道，但多數恃寵弄權，干預國政，最跋扈的是景進、史彥瓊、郭門高三人。李存勖大概是入戲太深，將舞台上的忠誠認定為現實里的可靠，經常安排景進等人四齣查訪，充當自己的耳目喉舌，每次談論政務都將大臣屏退，跟這幫戲友共同決策。

景進為李存勖從鄴城等地搜羅美女千人入宮，自己趁機大撈好處，引發數千軍士妻女逃散。郭崇韜一向看不慣這幫文藝青年，景進等人就串通劉皇后，讓人暗殺了他，進而誣殺郭崇韜之婿、李存勖之弟李存乂以及大將朱友謙等人，「天下不勝其冤」，人心開始渙散。

朱友謙之子朱廷徽時為澶州刺史，鎮守鄴城的戲子史彥瓊自告奮勇帶密令前往澶州斬草除根，為掩人耳目，他選擇半夜帶兵出城。本來朱友謙等人被殺就弄得人心惶惶，鄴城人發現領導無故半夜開城狂奔，紛紛傳播小道消息，說京城出大事了，皇后已經弒帝自立，所以才急著召史彥瓊回京。

頤和園大戲樓

恐懼如同瘟疫，一旦流傳開來就是一場災難。鄴城人的流言很快傳到了鄰近的貝州，引發了更大的騷亂。普通士兵皇甫暉等人早就對現實不滿，竟劫持將領趙在禮發動叛亂。此時史彥瓊已經回到鄴城，聽到城外叛軍的呼喊聲，全然沒了戲裡角色的神勇，扔下部隊單騎逃向京城。

更糟糕的是，李存勖最不放心的義兄李嗣源，在鎮壓鄴城叛亂的前線被嘩變的士兵劫持，被迫與趙在禮合流成一股，掉頭向京都洛陽進軍。

鄴城亂了套，洛陽也不消停。戲子郭從謙（藝名郭門高）因同姓，曾認郭崇韜為叔父套近乎，而李存乂則認郭從謙為養子（感覺輩份有點亂），如今乾爹、叔叔都冤死，他酒後不免發了些牢騷，再加上他手下軍士王溫因謀亂被處死，李存勖沒心沒肺地跟他開起了玩笑：你的同黨郭崇韜、李存乂背叛我，你又教王溫造反，到底想幹嘛？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郭從謙完全沒了戲裡的從容瀟洒，嚇得要死，以為李存勖真要對他下手，於是決心險處求生。他打出一副悲情牌對士兵們作戰前動員：把你們的家當都拿出來盡情吃喝吧，別管明天啦！皇上因為王溫的緣故，想把咱們全都活埋掉！

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四月，李存勖與亂軍作戰失利退回洛陽城內，打算固守等待長子李繼岌的征蜀大軍回援。郭從謙等人趁機發動了叛亂，李存勖率衛士平亂，親手斬殺近百人，自己也被射成重傷摔倒在地（「帝傷重，踣於絳霄殿廊下」），正午時分斷了氣。

令人無語的是，大難來臨時皇后、諸王紛紛作鳥獸散，陪伴李存勖捱過人生最後一刻的是五坊（宮中管理狗、鷹等玩物的機構）人善友，為防止亂軍辱屍，善友找來宮中歌舞團的樂器堆在一起，將李存勖屍體焚化。

《左傳》上有句話，「君以此始，必以此終。」歐陽修在編撰《新五代史》時將這句話引用來評價李存勖，不無調侃地說：「庄宗好伶（戲子），而弒於門高（郭從謙），焚以樂器。可不信哉！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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