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哉肉體
人有肉體,是人的驕傲,也是人的悲哀。健康的時候,但覺全身如新購機車,一打上火,尾部噠噠吐出青煙,兩腿一夾,飛馳而去,何等機靈,何等豪情!一旦機車出了毛病,騎不動還要推著走,那就尷尬透頂!人之肉體,一旦送進醫院,可謂一堆廢鐵,隨由人家去敲打揉捏了。
病院如法院,走進去你自然矮了三寸。任你英雄好漢,墜落在白衣男女天使間,都會返老還童,乖乖任他們擺布。白衣天使的權威固無論矣,就是櫃檯後面穿淺藍制服的挂號小姐,也令你覺得會見了王母娘娘。你走上挂號台前,她那邊說:「挂號費兩百元。」你恭恭敬敬呈上兩百元。在那大理石高台之後,她連白眼都不翻起瞧你一眼,但把百元大鈔兩張——你當然不敢獻上十元小鈔二十張,累得小姐點數,那樣她可真要翻白眼——接過往抽屜里一丟,隨之一方最菲薄的藍紙,往你的方向飄來。你得乘勢抓住——這是你的救命號碼。你若未能抓住,讓它飄落他方,一方面你自責十指如奶油,一方面哀求挂號小姐,施出觀音之仁慈,撿起紙片,向你作二度空飄。你當然由衷感激,連聲道謝;不過,女王陛下已在接受下一人的朝貢,你的謝聲,她懶得理睬。
大凡各種醫院,皆有一長一短。所謂一長,乃是候診室里等候之長;所謂一短,乃醫師診病之短。兩相比較,長者約比一年,短者擬可一刻。通常走進一個候診室或候診之長廊,你必須深諳「山中無日月」之義,把時間觀念收縮,夾在公事包里,而後選頂看似最舒服的椅子,以便在那上面展轉反側,三四小時不輟。因為看一次病,枯坐苦等一個長長下午,乃是家常便飯。筆者某次在某大眼科門外,足足等過六小時。終得與大醫師一面,結果他翻起我的疲勞眼,拿聚光鏡照著燈光,左右那麼一晃,便把我交給護士,護士給我一個一字單方,便把我交給葯室,葯室費時三秒,便自窗口推出一小瓶現成藥水,前後不出三分鐘。當然,醫師名愈大,時間愈寶貴,眼光也就愈銳利,像我們這種教書人的眼病,不需一瞥——只需半瞥——即可看出病情;因此,何必浪費寸金之光陰!不過,我實在不服氣,便故意大叫:「這葯怎麼用呀?」「瓶上有說明。」回答來得簡潔。鈔票一收,柵門喳的一聲關了。時間的確太晚,小姐的空腹在呼叫。
只是,健康的肉體任歲月摧殘,也漸次乾癟扭曲,況乃有病之軀?有病不能等,看病非等不可,兩相衝突,候診室內,哀嘆之聲大作。唯一的補救之道,是帶一個行軍床去,管它是不是「觀光」醫院,就在它的長廊,撐開帆布床躺下,另外生起紅泥小火爐,煨點稀飯喝喝,甚至自己先抓一副葯服了,把病況醫好個百分之七八十,如此才有體力,等到那一刻,忽聽到雲雀的呼喚:「35號!」
為什麼看病如此難等呢?這種事體就象醫術一般,十分專門,十分神秘,門外漢還是不去探究的好。事實經常是:明明寫著三點開始診病,大夫五點才到。大夫即到,護士小姐並不立即叫號。只見各式神秘人物,推門進去,推門出去,大夫恭送門口。於是你依稀記得,原來那些是構成電視新聞的面孔,他們的健康——當然比你我重要,雖然你比他們來得早,等候久,病得重。經過好長一段神秘交易時間,叫號的燈終於「修復」,正規地亮了起來。於是,你便重溫幼稚園學過的阿拉伯數字,眼巴巴地數著1,2,3,4……直至人家晚餐已經消化,正在考慮宵夜,你還在那邊苦撐待變。
假使病情沒有嚴重到令你抬不起頭,睜不開眼,則隨意流盼一下周圍的活動,可能是惟一忘懷時間的方法。醫院即是「長烤」之所,老於看病的人,經常帶一部百科全書去,找一個安靜角落,埋首苦讀細讀,效果勝過圖書館或研究室。有人打開辦事包,取出一沓航空郵簡,三五小時之內,把一個月信債整個還清,待護士小姐唱號再三,方從龍飛鳳舞的疾書中驚醒。有的人帶來幾條心愛的貓狗,讓它們從胸口爬至肩上,從肋下復鑽了出來,表演免費馬戲。好狗好貓的人,一時忘了胃痛、頭痛、神經痛,紛紛抬起羨慕的眼光,靠攏過去。貓兒狗兒加上馬戲班主,便表演得更起勁了。假使你是人本主義者,興趣不在獸而在人,則不防置身檢驗外,看時髦少婦或孕婦,從裡面手持空玻璃杯出來,待一會兒,各自端著小半杯的清茶、綠茶或紅茶,敲著節拍均勻的鞋聲,端莊賢淑地走回檢驗科去。時而也可以看到面色凝重的中年男士,雙手捧著一個小圓盒的冰激凌,巍巍顫顫,也沒入了檢驗科。
人的肉體到了醫院,就象豬肉上了砧扳。宰割之甚,外科之外,要數牙科。姑且先談外科。外科大夫似乎忘了,人之周身皆有神經就有痛感。他拿起鉗子夾住一團干棉花,直往你的膿包深處一攪,是小孩便高叫「媽呀」,是大人便咬緊牙關,暗彈英雄(英雌)之淚。碰上這種情景,不禁使人憶起華佗與關羽:關羽被刮骨時的麻木不仁,後繼當然無人;倒是華佗的心狠手辣,都傳給了今日之外科醫生。牙科給人的永遠懷念,便是一支鋼針,一把虎頭鉗,一團血腥的棉花。有的牙科大夫,只是拔牙專門,見牙就拔,不論好壞,你一坐上那老虎椅,不問青紅皂白,一支鋼針就插入你呼救的口腔,往你的紅嫩敏感的口腔,往你的紅嫩敏感的牙肉,左刺右戳,是為打麻藥。打麻藥,顧名思義,應為止痛,殊不知打麻藥本身乃一大痛苦——是否算是以痛止痛?!至於拔牙,其遭遇不同,全看生辰八字。一位典型的牙科大夫應該壯健如屠牛士,臂肌之發達如拳擊手,如是他那虎頭鉗往你的牙頭上一夾,整條手臂作水平上升,你的大板牙——無論好壞——便起錨出航了。假如你看中了一位文弱大夫,清秀雖可餐矣,腕力僅足縛雞。這時,你可憐的牙齒遭遇上他,他先得翻開初中物理,在你的牙齒及他的虎頭鉗之間,實際決定支點、力點、重點之所在,而後左搖右擺,上撬下壓,就如拆除大隊在挖地基,搞到後來,半截牙根還斷在裡面。這時,他為他另上麻藥,又奔出去向築路工人借來鐵鎚與鑿子,因為他必須敲掉你的水門汀似的牙床,方可取出那顆頑固的牙根。於是,在丁丁當當之際,你想不如飛來一顆流彈,把整個牙床射掉,倒還乾淨利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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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究竟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呢?我想是物質遠比精神為多。如今上一次門診,用掉五百乃至一千元,自己尤慶幸以為少,至於在病房住上三五天,三五千的收費,算是輕輕放過。只要病好,大把大把的鈔票往醫生口袋裡塞,你毫無吝嗇。曾幾何時,你去買本精神糧食的書,花掉一二百,就算太太不罵你,你也暗地自責浪費。為了肉體,我們的確甘願犧牲一切,包括健康在內。因為,固然十個醫生有八個可以治好你的病,可是在待診的「長烤」期間,你可以已「烤」得百病從生;而你仍舊枯坐苦等,等候白衣天使的召喚——召喚你坐到「救世主」的左邊或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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