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打了雞血的白羊座

"我也許還會回去的，回到你們紅塵中去呀!"

1

認識小美的時候，我剛畢業，在一家小私企就職。她比我晚到一個月，她來公司報到的時候，因為找不到路，所以我被派去接她。她那天一個人拖了兩個箱子，手上還拎了好幾個紙袋子，袋子里裝的大抵是些雜碎的日用品。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那時候是剛從富二代男友家裡搬出來。

她那天的具體穿著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她並不年輕的臉上有不少痘痘，捲髮，配了一副誇張的大圓圈耳環，眼睛很大，但大眼睛本身的美卻被藍色帶珠光的眼影所掩蓋。

我對她表現出了熱情和友好，她也許是那時受到了來自我這個陌生人的溫暖，直到如今，論及對我的印象，都是以「古道熱腸」四個字開頭。

然而我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冷漠的人。我內心覺得人與人之間應該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於外在，我又表現出隨和來，以致於她對我印象很好，堅決要求與我合租，分擔我的房租。她是唯一一個和我合租過的女孩子。

2

她入住不久，就開始全方位打聽我的個人信息，比如星座，生日，有沒有男朋友，喜不喜歡拍照、旅遊，有沒有喜歡的男明星等等。我雖然比較反感，但還是一一回答了她。

在得知我是雙魚座的時候，她猛地直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臂，敞開嗓子說：

哎呀！雙魚好，雙魚座安靜，不像我們白羊，骨子裡就躁動，停不下來。

我猶記得她那時候穿了淡藍色的緊身連衣裙，腰間的贅肉也被勒得有些躁動的樣子。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我發覺她真的如她自己評價的一樣——永遠處在「動」的狀態。她興趣非常廣泛，報了很多興趣班，拉丁舞、瑜珈、繪畫、攝影興趣小組、英文口語等等，但似乎沒有哪一項完全堅持下來。

她很喜歡說話，在電話里跟朋友聊、拉著我講她的故事，或者同我講各種勵志的故事、總結生活的道理——現在想來，她是我身邊最早一批沒事就熬雞湯的人。

3

起初我還會回應她，時間久了，我便只是偶爾回應一個「嗯」「哦」「啊」。她也習慣了在我身邊自說自話——我的「嗯哦啊」幾乎可以接下她所有的話。

在聊天上她有一個特點：不管我提及什麼話題，她都可以完美地接到自己的經驗上，然後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比如，我提及採訪，她就會回憶起自己當年拿著採訪證一路飆高速趕到車禍現場採訪的舊事，以及自己的前前同事在家以一個橘子為由頭編出了一條消息交稿的事情。

我提及星座屬相，她便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理論，然後結論到我身上說我會很早結婚，並且會很旺夫——而事實是我那時候剛剛和小男友分手，還處在外人看不出的失落狀態。

我提及喜歡的作家或者詩人，她就會揮著她啃了幾口的玉米棒子，一邊念出幾句那詩人的詩來，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將因為說話而從牙縫裡蹦出來的玉米渣接住??

她每天下班都要給她遠在北方城市的母親打電話。

她在電話里喊「媽媽」的時候，語氣就像一個還在讀小學的愛撒嬌的女孩子一樣——然而她那時候卻分明已經三十歲了。

4

在我所有的「嗯哦啊」串聯起來的對話中，我發現她曾經竟是個富家千金。她的男朋友其實就在我們所在的城市，只是我們在城東，他在城西而已。而男人卻並不知道她仍舊在他的城市裡。

她說：「我要同他保持距離唄，讓他知道我自己也可以過的很好。」

我以為她是被有錢人欺負了，然而她卻說：

「也沒有，有錢人嘛，可能都是一樣的，我以前可能也是這樣吧。」

小美的父親是在她大學剛畢業不久，突發心梗死亡的。父親在世之前，她和母親一直衣食無憂，父親去世，他所掌管的集團稀里糊塗破產解散，房產均抵債。母親遭此重創，精神崩潰，其後慢慢好起來，但卻一直要吃藥。她於是從一個富家千金變成了一個要出去工作還要照顧生病母親的人。

5

小美母親在好轉後不久，就給她介紹了一個遠在南方城市的富二代——那富二代我見過一次，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滿臉油膩緊繃，和我想像中的高富帥相去甚遠。她帶著讓母親無憂無慮過後半生的希望同那個並無好感的男子交往，並住進了豪門。豪門准婆婆見她年齡不小了，便開始給她各種燕窩魚翅鮑魚海參一陣亂補。

「吃得我發胖臉上一直長痘痘不說，關鍵我受不了老太太每天讓我光腳陪她走後花園的鵝卵石道路。」

太他媽疼了。她說。

她並沒有和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結婚。她知道他品行不正，沾花惹草，本想著無所謂了，湊合過下去，但突然有一天她又覺得這樣不行，於是便再也沒和那男人聯絡。

6

她有一張照片，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著藏在箱子低下。那是她和初戀男友的合照。他們戀愛的時候，她的父親還在。後來她的父親去世了，男友也不知為何同別人結了婚。

我問她，一直留著那張合照，是不是因為捨不得。她否認說：「不是。就只是想看看，自己能記一個人記多久。」

如今那張照片還在不在，我再也沒有問過。

「我自己也要干出一番事業的！」

她常常豪氣滿天地說這句話。

我最開始很相信她。她臉上的那種自信是從內心流出來的。我覺得她雖然經歷了很多事情，但性格樂觀積極，總會有像她憧憬的那樣「干出一番事業」的時候。偶爾我會覺得她一味樂觀積極的樣子特別傻，但有時候又不免被她感染到。我曾經問她，為什麼可以一直這樣，看著毫無煩惱的樣子。

她說：

我也不是沒有煩惱，只是我總想著能不管它隨意度過的就隨意度過算了，生活嘛，雖說苦海無邊，但其實哪邊都是岸。只是我害怕我有一天突然就靜下來，不能再假裝這麼想得開了怎麼辦。

後來我們各自奔波，慢慢就少了聯絡。但我依舊經常能看到她發的各種充滿了雞湯或是雞血味道的朋友圈，偶爾也會給她點點贊。

7

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年前，我卻聽到她自殺的消息。

那個午後很平常，而我很震驚。

她自殺的消息在朋友圈裡傳了好幾天，所有以前的同事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們大多數人的看法同我一樣：

一個跟永動機一樣，似乎一直在打雞血的人，怎麼會自殺呢？

我那時候給她發了消息。沒有回復。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樣的事情，也覺得以後也不會知道了。

然而半年前，她突然在QQ上聯繫我。

我問她怎麼回事？她也沒有解釋，就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我嚇了一跳：

照片中的她趴在地上，姿勢非常醜陋，若非確定是她本人發過來的，我可能會覺得她已經趴在了那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隨後她又發了一張，是一個渾身綁著繃帶的人，整個頭也被包裹著，只留了兩隻眼睛和鼻孔露在外面。

「媽的，臉先著地的，全身骨折。」她發過來這句話，然後配了幾個捂臉笑的表情。

我愣了半天，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

「我只是那一刻覺得熬不下去了，但跳下就後悔了，還好我們住的三樓。」

她又發了捂臉笑的表情。

之後不久，她就又給我傳了幾張她在寺廟裡的照片。

她穿僧人素服的樣子，比以前化妝打扮的時候要顯老一點（也許是確實老了），但是臉上的平靜卻給了她以前化妝品所不能給的美妙。當然她依舊沒有忘了那一點美的追求——發過來的照片顯然低手段處理過的，衣服整理得乾乾淨淨，頭髮也一直沒有剪去。

「我也許還會回去的，回到你們紅塵中去呀，但那應該是很久之後，等到我已經想明白的時候吧！」她說。

附那首她啃著玉米棒子念過的詩：

End

我給你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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