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紅樓夢》中妙玉的性格與愛情
在《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中,有一個披著面紗的神秘女子,她就是妙玉。妙玉與林黛玉不同,二人雖都是痛失雙親,才華馥仙,孤高自許,目下無塵,但她卻是身陷佛門,帶著無數的枷鎖和羈絆。同時,妙玉也與賈惜春不同,惜春是身在凡塵,心向佛門,而妙玉是身在佛門,心向凡塵。那麼,妙玉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我們究竟該如何來看待她呢?這個人物身上又蘊含了怎樣的內在意義呢?
為了更深刻的理解妙玉的性格特徵,本文試從這三個方面來予以探討,以對妙玉這個人物及在《紅樓夢》中的角色地位有一個客觀、清晰的了解。
一.妙玉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我們先來看看《紅樓夢》中專論妙玉的那支《世難容》的曲子: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膿,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作者以「世難容」三字來評述這隻曲子,這三字不僅概括了妙玉多方面的複雜性格,也道出了她曲折獨特的一生。妙玉那「世難容」的思想性格和她那「世不容」的生活道路,蘊藏著發人深思的思想內容,熔鑄著耐人尋味的社會意義。
《紅樓夢》是一部反映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它的鋒芒所向,遍及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當然也涉及到上層建築之一的宗教。書中描繪了大量的宗教儀式,道觀寺院,僧尼道士,妙玉就是其中的一個。妙玉是一個介於幽尼與閨女之間的尷尬的人物,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作者對封建宗教的虛偽本質進行了深刻的揭露與批判,同時,我們也體會出了妙玉這個介於「檻內」與「檻外」的尷尬之人的痛苦和無奈。
妙玉不是閨閣小姐,而是一個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佛教弟子。書中林之孝家的這樣向王夫人介紹妙玉:「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妙玉與黛玉有相似之處,二人都自幼失怙,寄人籬下,才貌雙全,傲世孤高,目下無塵。不同的地方妙玉有櫳翠庵作為屏障,沒有直接投身到與封建政治與禮教的抗爭中去,而黛玉卻直接捲入了這場生死搏鬥之中。但不管有沒有直接參与,二人卻都以悲劇結束一生。
妙玉的出家並非出於自願。她不似寶玉、惜春的看破紅塵而遁入空門,而是因為自幼多病,找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的情況下被迫入了佛門。「自幼走向佛門是精神解脫,被動走向佛門是精神禁錮,妙玉是後者而非前者。」所以,她有許多的不甘和掙扎。「不經過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鍊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由此可見,妙玉以後的身心無法合而為一,無法一心向佛是有根可究,有源可尋的。她是在一種被逼迫的環境中長大,是在少不更事的情況下向佛的,我們常說:「興趣是成功的一半」、「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所以,妙玉才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要一心打破佛家的清規戒律,渴望自由、親情與愛情。
其實,我們只要細讀《紅樓夢》就會發現妙玉與佛教是格格不入的。她喜歡讀莊子,自稱「畸零之人」,精奕道,諳音律,舉凡花卉盆景,古玩茶飲,無一不是高水平,而這些與佛家的「四大皆空」是不相容的。佛家講「六根清凈」摒絕世俗的一切慾望。而妙玉跟「六根清凈」相去甚遠,她對茶品、茶水、茶具有著那樣的講究,這與孔夫子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佛家是講「世法平等」的,但妙玉卻將吃茶之人分為四等。《般若經》上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妙玉卻不是這樣,她人雖在櫳翠庵,心卻已飛向了庵外的紅塵世界。這些姑且不論,單是妙玉作為一個佛門弟子,也與《紅樓夢》中的其它僧道佛尼有所不同。她不似「癩頭和尚」、「跛腳道人」的「渺渺」、「茫茫」,也不似馬道婆,張道士的虛偽、奸詐。她美麗、聰慧,「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她孤僻、高傲,「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渴望愛情、友情和親情。人生而為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即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慾望總是使人戀戀不捨,完全放棄一切遁入空門,就必然充滿靈與肉的痛苦掙扎。妙玉本是讀書仕宦之家的閨閣小姐,理應生活在「紅粉朱樓」之中,卻被迫在這古殿青燈旁,伴著木魚經卷了此一生,她是多麼不甘心,她必須去抗爭、去奮鬥。所以他所做的:一是冷眼看世界,傲視人間,藉以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二是為愛的痴心尋找歸宿,藉以實現自己作人的權利。
二.我們應該如何來看待妙玉這個人物
妙玉就如同櫳翠庵內的梅花一般。紅梅開在滴水成冰的嚴寒環境,就象徵了妙玉處在陰森可怕又冰冷透骨的佛門;紅梅衝破冰雪的禁錮,在寒冬中怒放,發出撲鼻的異香,就像妙玉那如蘭的氣質,高潔的品格和不屈的精神;梅花枝條那如蟠龍,如僵蚓的曲折遒勁的形態暗喻了妙玉那被扭曲而又不屈的性格和靈魂;而梅花胭脂般的殷紅又代表了妙玉外貌的嬌艷和內心的溫馨。這個身在佛門,心戀紅塵、外冷內熱的少女、與雪中紅梅已融為一體,達到了人梅合一的境界。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內心充滿著美好的情感。無情的佛門對她來說是多麼殘酷,但人性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她內心的感情之花還是破佛門的清規戒律,迎風怒放,象雪中紅梅一般。總之,「妙玉是一個既親和社會又遠離社會的人」。她把自己的一縷情絲,束縛於若明若暗、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似夢似幻之中。這不是有點朦朧嗎?是的,「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朦朧也許更美、更有魅力、更加誘人。
根據在哪裡?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對寶玉的愛情已初露端倪,但必須在袈裟的掩蓋下偷偷進行,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這就是妙玉的煩惱。「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又見妙玉另拿了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 爮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杯,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喬』。妙玉斟了一喬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這一回把妙玉身在佛門心向塵俗的內心世界刻畫得精妙無雙。或許,她請寶釵和黛玉吃體已茶是出於真誠,但這真誠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大秘密,那就是她二人是引寶玉入室的誘餌。一般的閨閣女子的房間豈容異性男子出入,更何況是佛門女弟子的耳房?她明知寶玉和黛玉是形影不離的,所以她「拉」了釵黛而寶玉「隨後跟了來」就是在本意之中的。珍奇的古玩茶具可能只有兩個,但稍次些的貴重茶具卻不可能沒有,一個閨中少女怎可能「仍將前番自己常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是未出家之人,又剛吃過酒肉,難道妙玉就不嫌他「肉食腥膿」嗎?並且當寶玉說要把茶杯送給劉姥姥時,妙玉說「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而寶玉卻能用妙玉「常日」用的茶具飲茶,並且是「仍」,可見並非第一次,這就說明妙玉對寶玉有著不同於一般的感情。 爮斝杯與杏犀喬是稀奇寶貴,但這也更襯托出妙玉將綠玉斗斟茶給寶玉的更加稀奇寶貴。因為通過這件事情,她勇敢地向塵世邁進了一步,把袈裟下難以掩蓋的愛情透露了出來。
但是,一向被稱為「情種子」的寶玉卻未察覺出妙玉對他的愛慕之情,不了解妙玉的此番苦心。他說:「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聽了此言,既刺痛了她,又提醒了她。因此她說:「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了」。隨後又用了一個障眼法來轉移釵、黛的注意力。用一隻九曲十杯一百二十蟠虯整雕竹根的大盞來代替綠玉斗,又發了一通「飲牛飲驢論」,同時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聰明如黛玉者,怎可能看不出一些苗頭?這在後回的寶玉折梅中體現出來。妙玉用真情來待寶玉,卻又要用矯情來掩飾這種真情,那領袈裟與項上的一串念珠太沉重了,沉重到如泰山壓頂一般。這真是「不綉鴛鴦偏綉佛,惱人最是戒珠圓」。
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寶玉因落了第,李紈要他去櫳翠庵折一隻梅花插瓶,並命人跟了他去。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稱是,聰明的黛玉已經察覺妙玉對寶玉不同於一般的感情了,但愚鈍的寶玉卻只說出「不求大土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以為妙玉乃是一個高不可攀的高潔之士。此回妙玉並未親自出場,但這種側面烘托卻更見效果。對於乞梅的過程,只寶玉一句「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但對於這枝乞來的梅,作者卻作了詳細描繪,「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這段話,句句寫梅,卻又句句寫得是妙玉。那枝梅的形態色氣,象徵了妙玉被扭曲的性格和被壓抑的人性,也體現了她高潔的人格和橫溢的才華。但是這些同時也暗示出妙玉愛情的悲劇結局。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借用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到梅花仙女的故事,實質上暗示了妙玉如梅花仙女,影射妙玉的思春之情。至於「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兩句,則寫出了妙玉獨立於風雪中的艱辛與她內心的痛苦。
但是妙玉的付出未得到寶玉的回應,因而她是痛苦的,焦燥不安的,因而她又有了第二次的「主動出擊」。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寶琴、岫煙、平兒四人同一天過生日。岫煙與妙玉相識多年,有半師之交,情義深厚,她過生日妙玉並無任何表示,卻偏偏給寶玉送了「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粉箋。這足以說明妙玉情竇已開時的內心不平靜,於是她又一次出動向寶玉獻出了自己的一片愛。但寶玉仍未理解妙玉的一番心意,還拿著粉箋四處張揚,著實刺痛了妙玉的心。小說這樣描寫生日,就表現了妙玉愛情的悲劇是顯而易見的。
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一個月白風清的靜謐的秋夜裡,妙玉和寶玉在惜春處相見。妙玉見了寶玉「突然把臉一紅」而且「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紅暈起來。」後來她痴痴的問寶玉「你從何來?」寶玉答不出,紅了臉,惜春從旁打趣,妙玉立刻敏感地意識到自己也臉紅,馬上表示要回家,她和寶玉一起在瀟湘館附近聽了林黛玉彈琴後,回到禪堂「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後來竟至於「魂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弄得精神錯亂,完全喪失理智,幾乎發瘋,生了一場大病,這病當然不是什麼「走火入魔」之類的鬼話所能解釋得了的,它正是不可壓抑的劇烈的內心矛盾和衝突發展到理智所能控制的限度之外的一種變態反應。
妙玉就是在這種夾縫中生存,造成了她孤僻怪異的性格,萬人不入他目,「世人皆臟,唯我獨潔」。這是她對當時整個壓迫她的社會惡勢力的一種無聲的反抗。但妙玉的內心世界是善良的,並且有著"馥比仙"的才華,連黛玉和湘雲都自嘆弗如。
三.妙玉的人物塑造在《紅樓夢》中表達的內在含義
妙玉,這枝古殿青燈旁的寒梅,孤僻如深山的石碑,清冷似冬天的早晨。在花柳繁華的大觀園裡,她企圖用蒲團載著青春去尋找空寂;櫳翠庵的大門雖然整日關得緊緊,但並不能阻擋她心裡的「邪魔」向外衝撞。她並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個硬把「七情六慾」苦苦包紮起來的「檻外人」。她是一個身穿道袍的小姐,又是一個心在朱樓的幽尼。
而在她的情感世界裡一樣是充滿了矛盾與糾結,也許是由於禮教條規,或是由於她自尊孤寡的心理,她努力剋制自己對寶玉那似有若無的情感,卻還是不禁走火入魔。尤以她這樣古怪的個性更容易落人口實,說她是凡心大動,為寶玉害了相思病,這其中的確是有些道理的,只是一個原在櫳翠庵這樣清靈潛修之所的空門女子,偶然觸動了庵外天地一陣撩人心悲的秋聲弦音,總是會引起一些內在的、淡忘的關於情感和慾望的東西吧!即使是收心攝魂這麼樣的壓抑自己而不願去面對,那些屬於本質的……可是終身履踐潔凈的她,一隻成窯茶杯只因沾了劉姥姥的嘴便棄置不用,像這樣一個屏絕塵俗的人卻落得遭盜匪強擄玷污的下場,原本已經是夠嘲諷的了,卻還不免流言口舌之譏,說她是暗通賊人,甘願受辱,一個潔凈孤傲的女孩便蒙受了如此的污名而亡。這也正應對了妙玉那"世難容"的思想性格和她那"世不容"的生活道路和必然的結局。
諸公雅興,主人盛情。高山流水,琴尋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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