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鬼市：一個天黑開市，天亮即散的地方

好奇心驅使，便有了逛鬼市的興趣和行動。

地點在千年瓷都景德鎮。

行前叮囑和物品的準備已經在積蓄鬼市的神秘：「不要隨便問價......一毛等於十塊，一塊等於一百塊......走路時小心，別踩壞了古董......」孩子半真半假地說著,雖是有玩笑的成分，心裡也難免自警，覺著不能像往常的旅行那樣放鬆。為此還特地配備了逛鬼市的專用工具——手電筒，因為鬼市開在夜裡，沒有電燈，商品魚龍混雜，「水很深」，需聚光細看。「買那種聚光性強的」，我特意強調。不覺，自己已經陷入其中。

入住的酒店裝修得古色古香，進大門的天井布置成考古挖掘現場的模樣，故意凌亂地丟了許多破碎的瓷片和瓦罐，因為是澀白的基調，給人白骨的聯想，扶著漆成黑色的鐵質樓梯扶手，抬頭見一柱陽光從天井上方投下，心裡竟有些緊縮。

我知道這是心理作怪，也知道與行前所做的關於鬼市的功課有關。鬼市本是集市，用現在的說法，叫自由市場，但賣的東西來路不明、真假難辨，又開在夜間，散在黎明，所以叫鬼市。黑魆魆里聚，灰濛濛里散，黃燈照黃臉，咬耳兩私語，人影鬼綽綽。鬼市裡的畫面變換著在眼前晃動，對鬼市，已經先入為主地產生了詭異幽深的印象。

周一開市，來的物品和淘客最多，鬼市的味道也最濃，不能錯過。次日，凌晨4點，鬧鐘將人從夢裡驚醒，一家三口，昏昏然起身。穿衣，洗漱，拿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大街上空無一人，拐進小巷裡的停車場，一輛輛靜默的汽車像睡著了一樣。汽車發動的聲音顯得很響，兩道光柱在夜幕里起伏划動著，這情景，竟讓我突然想起魯迅小說《葯》中，到刑場去買人血饅頭的情景，邊開車，邊覺著好笑。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漆黑的天幕竟然落下淅瀝的雨來，這是最討厭的，因為據說下雨買賣的人就少了，鬼市也就不純粹了。先前錯過了北京京郊的鬼市，女兒耿耿於懷，此行驅車700里，她就盼著這景德鎮鬼市呢。行前數次查看天氣，結果事與願違。看來糾結之人難免糾結之遇，老天是在故意告誡呢。

整個的城市都在沉睡中，轉過一處老建築，車行到一段直道上，閃閃的光片透過雨刮器照進車廂，前方突然出現黑影的移動，以及含混的人聲，靠近了才知這裡是一處早市，菜農正在緊張地布貨，人車已將道路填滿。

鬼市就在前面了。

一個飛檐的門樓，共兩層，高高地聳立著，門洞上方，昏黃的燈光下，依稀可見「景德鎮」「陶瓷古玩城」兩塊燙金的橫匾，恢宏的氣勢令人興奮。「已經有人了」，確實，寬闊的停車場已有不少的車輛，門洞口也可以看到行人，但讓人失望的是，鬼市裡是有燈光的，好在都昏昏欲睡，大概是要保留些鬼市的味道、增加市場的吸引力吧。

古玩城是一個「王」字形的布局，一條很長的甬道，兩側又有數個支道，只進門的一小段通天，其他都有雨棚，也就是說，這裡的鬼市是不怕雨的。於是心理閃過的一絲失落，很快便被尋找鬼市的迫切掩蓋了。似乎一瞬間，我便與妻兒失散了，我一個人被前方的嘈雜喚引著，徑直向甬道的另一端走去。不知是因為前夜睡眠不足，還是眼前遇到的景物與腦海里的構圖不相吻合，我一下子掉入一種真假難辨的虛幻之中——這是一種生硬的替換，水產生鮮替代了陶瓷瓦罐，蘿蔔白菜替代了古玩字畫，大聲叫賣替代了竊竊私語，我發現自己來到的是菜市而不是鬼市，但眼前的雜亂，腳下的泥濘，倒像是真的「鬼市」了。

掉頭轉回，從雜亂和泥濘里掙脫，在甬道兩側的支道里看到了熟悉的畫面。我像是從歌廳里走出，四下一片安靜，昏暗的街面兩側，就地鋪著一塊塊的布氈、紙殼，擺著瓷罐、銅器、窗格木雕之類，一律地灰暗陳舊；布氈、紙殼內側坐著賣家，目不視人，默然無語。這是鬼市的行情，買則問價，不買則請便，買賣與否，全在眼力和緣分；像垂釣一樣，賣家等著「上鉤」的願者，買家也邊走邊看，覺著有味，便蹲下，打開電筒，作靠近端詳狀，進一步就有了買賣雙方的交流，遠遠的看去，現出一幅幅燈影里的「促頭談心圖」。

然而在袖口裡或貼著耳朵談價的情形並未見著，自然也沒有看到賣軍火、賣軍馬和賣孩子的情況，那是書上對清末民初京城鬼市的介紹，現在自然是不會有了。後來在地圖上發現，這個陶瓷古玩城還有個稱呼，叫「綜合批發市場」，不僅是買陶瓷古玩，甬道兩側都是掛著招牌的店面，鬼市只是附屬，或是一種招引客人的手段。

手裡的電筒攥得發熱，卻始終沒有找到打開的機會，不是因為沒有上眼的物件兒，而是沒有入眼的能力和興趣，看著那些沾著黃土的瓷器、生著銹斑的銅件、油膩還缺了邊角的窗格，真是滿眼糊塗，滿腦懵懂。

轉了幾圈，自覺是個局外人，便向門外走去。 雨還在下著，天已經灰亮，卻看不出賣家們收攤的跡象。我在車上剛閉了一會兒眼，就聽見女兒的笑聲從遠處傳來。妻子似乎遠征而歸，興奮又小心地將一個瓷盤用毯子包起，像嬰兒一樣佔據后座的一個專屬位子。原來她淘到一個印著「吉祥經」的青花瓷盤。上書：「勿近愚痴人，應與智者交，尊敬有德者，是為最吉祥......」，一共數排。

雖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但審美和寓意均符合心意，便是十分值得了。

天已大亮，雨勢漸收，一家人告別「陶瓷古玩城」的金字招牌，載著后座上的寶貝，踏上了700里的歸途。鬼市，也從此加入我們人生經歷和體驗的寶庫之中。

左岸記：看《午夜巴黎》的時候，許多人都想要走在巴黎的街頭，路過那個神秘的拐角，等待有輛馬車能接上你，穿越到你心中的黃金時代。那麼這鬼市，是不是要某個地方將等待著你邂逅什麼寶貝奇緣呢？其實，在鬼市裡，更多意味著一些深更半夜不想睡覺的人，聚集到一起開始無意義的漫遊，買賣無意義的東西，無意義地等待天亮。如果哪天你想從壓得你喘不過氣的生活中暫時逃離，也許你應該選擇來這神秘的地方，管他明天早上要不要上班，管他明天是不是世界末日。在黑暗中開始這場舊時光的漫遊，這是你選擇的流浪，放棄規則，流浪到哪，就是哪。也許你淘到的某件東西就帶著你穿越到了你想去的地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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