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憶三題
石磨
有個河南文友拉薩經常去村裡收小米、核桃等農副產品,也順便收藏了幾個石磨,拿回來放在客廳做了一個茶桌,看起來古樸而有禪意,這舊物利用很有文藝范兒。
這勾起我對於老家石磨的回憶。
我家的石磨大約是石匠二爸和三爸用鏨子打出來的吧,很厚重。石磨安置在大門口的燕窩裡,可以避雨。石磨有一個較大的磨盤,接受石磨里磨出來粉或漿;兩片巨大的圓形磨石,有神秘的紋路,互相咬合,把糧食精加工。一年裡有兩個階段石磨最忙碌:一個是麥收季節推麵粉,玉米熟了推玉米饃饃;再一個就是過年前,家家都要推豆腐。我的婆婆和媽媽總是利用這一台石磨,做出了最美味可口的手工豆腐,讓全家過一個富足而歡樂的年。
推磨其實很辛苦,那石磨有多少斤,我不太知道,但我去試過,根本推不動。推磨儘管很累人,但在小孩子眼中卻是最有趣的一件事。推磨前,婆婆用高粱掃帚把石磨打掃乾淨,把高高掛起的磨桿取下來,與石磨上的木頭柄連接起來,推著圓形石磨一圈一圈轉動起來,像一張命運之輪,勤勞的人會得到想要的生活。推磨兩個人可以合作完成。一個人往磨眼裡放糧食,一個人用力推動石磨,把糧食磨成粉末或水漿。這樣的一幅畫面,很有意思,像一場演出,道具很獨特。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小孩子有沒有得到我這樣寵愛。在我的記憶里,爺爺推磨的時候,有時候會把我或者弟弟放在推磨的丁字形磨桿上端坐,跟隨磨桿轉動,有坐飛機的感覺。雖然有些顫巍巍,但是很驚險刺激,又對爺爺很信任,從來不擔心會掉下去。當然這樣的遊戲只能持續那麼幾分鐘、十幾分鐘,圖個新鮮,畢竟那時候的小孩子沒有什麼玩具,推磨坐的這土飛機是最好的娛樂活動了,相當於現在的旋轉木馬吧。推磨本來很沉重了,再加一個孩子的重量,力氣再大也遭不住了。所以,每次我們都會被意猶未盡的被放下地來,自己也懂事地跑去玩了,大人還要推磨呢,否則晚上的麵疙瘩吃不成了,或者金黃的玉米饃饃只能在夢中見了。
農村總是有做不完農活,推磨這樣優美悠閑的活動,常常發生在下雨天。下雨了,一時半會兒不能出去勞動,婆婆和媽就要收拾石磨,爺爺和爸爸是主勞力,推些麵粉或者豌豆粉來增加些一日三餐的變化。屋檐滴著雨,石磨半腰裡飄著潔白雪花粉末,轟隆隆的石磨聲音,溫柔地在屋檐下響起,這樣的日子很詩意。我那時候也不去像別的小孩去耍水玩,而是搬個小凳子坐在旁邊看著,思索著麥子或者玉米進入磨眼,經過了怎樣的變化,那些雪白的粉末是如何飄出來的?
推磨的時候,大人也不怎麼說話。看著磨子一圈一圈轉動,把所有的疲憊和勞累都傾注在磨盤上,變成美食慰勞自己和家人。轉動的磨盤就像這日子,白天黑夜的輪迴,一天天,一年年,周而復始。
後來生產隊建了一個加工坊,打米、磨面,用電帶動,省力省時,石磨逐漸被冷落了。放在燕窩裡,成了一個堆放雜物的台基。拆除舊房的時候,它們就被遺棄在竹林里了,石磨里神秘的紋路被泥土填滿了,那轟隆隆的溫柔雷聲消失在記憶深處。
進城的樹
有一天,老爸打電話說,村裡有人來買樹,特別是秋天開黃花結一串紅色燈籠的搖錢樹,他們想買了回城裡栽在公園裡做風景樹。父親說,他捨不得賣。那些搖錢樹長了幾十年,一直在房子後面,秋天最好看。
可買樹的人還是在村裡拉走了滿滿一車的樹。有的人家把搖錢樹、香樟樹、榆錢樹都賣掉了。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票子。奶奶說,些人也不怕從此不來錢了、家裡沒余錢了、房子周圍變臭了。雖然房子周圍這些樹木,長了幾十年,並沒有給家裡帶來很明顯的經濟效益,可那些樹栽在屋場附近,住家的人就有了一種踏實感,有了底氣。
有一天走在城市的街頭,看到新修的公園裡有三五棵搖錢樹,樹頂上紅艷艷的錢串串格外美麗。不禁想起老家賣出去的樹,它們是不是來自我的家鄉呢?不過,樹木已經做了枝葉的修剪,變成人們想要看到的模樣。這幾棵樹還算幸運,它們在新修的公園裡,有人仰望它們的傲然風姿。有的樹還吊著營養液,像一個垂垂老矣的病人,光禿禿的軀幹,等候這些藥液去點燃它在城市的生命。
可憐還有些樹命運又不一樣了,它們被栽在行道兩邊,命運完全被改變,它們渾身積滿了灰塵,灰頭土臉,像那些蹲在路邊等候僱傭的民工。遠不如在自己老家的山坡上呆著,雖然地處貧瘠,揮汗如雨,卻也清爽質樸,每天接受清風的撫慰。
看多了樹,就做起與樹有關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可以行走的樹,在城鄉之間徘徊。嚮往城市的繁華與便捷,又留戀鄉村的自由散漫。有時候被汽車尾氣熏得咳嗽連連;有時候被雨水洗滌,又找到一點新生的感覺;有時候逃回老家去,站在原野里任風吹得心花怒放;有時候又被愚昧的叫罵聲驚嚇得想跑回有些霧蒙蒙的城市裡。
感覺自己就是一棵離開鄉村的樹,在鄉村長出的根須再次在另外的泥土裡紮根,學著適應一個新的環境,跟別的樹都向一個方向長,不敢稍微越界,在一定的範圍內,才能好好存活。眼見著樹下的花朵們都要按照園藝工人的造型去生長,我又哪裡敢有半分胡思亂想,只有找准自己的位置,老老實實做一棵樹,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結果。
瓦屋
關於鄉村的記憶,青瓦屋頂應該算是最不可磨滅的印記。站在房子後面的小山坡上看下去,一座一座的小瓦房,依次在山下排開,錯落有致,不遠不近,各自獨立,又相互照應。
我小時候住的瓦房,算是村子裡比較普遍的瓦房,家庭富裕,瓦房為證。因為很多人家房屋的偏廈還是用茅草蓋的。每次下雨父親都會站在屋檐下說,等空了燒點瓦把偏廈房頂換一下。那時候幾乎沒有人專門做了瓦賣給人家,誰家要修房造屋,都要自己踩泥做瓦,再在土窯里燒制,所以修房子不是一件輕易可以開始的事情。
踩泥做瓦胚是夏天最好,踩瓷實的水田泥土,請來瓦匠做成瓦胚放在陰涼的地方吹乾。幹了的瓦胚會自然分裂為三四塊瓦,這還是易碎的泥土瓦片,必須要經過土窯里的高溫煅燒,才能成為質地堅硬的青瓦,才能運上屋頂蓋好,成為家裡人人羨慕的頭頂神奇。
那時候,因為燒瓦需要大量的柴火,光是儲備樹疙瘩就要費一番大週摺。趁田間地頭勞動之餘,爺爺和父親都要去山上挖那些砍了樹的樹根,那些像變形金剛的樹根,紮根很深,要挖出來,那塊地方都要刨很大一個洞。刨出來的樹疙瘩像個外星生物,奇形怪狀地伏在地上,束手被擒。為此爺爺和父親可沒少流汗,更不要說手掌上的老繭又添了幾個。
我老家的瓦房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到如今差不多三四十年了。房子還在居住,雖然與周圍那些小洋樓比起來有些落伍了,可每次回到家心裡很平靜,彷彿老家是有神秘的力量,可以滋養心靈。而且冬暖夏涼,非常適宜人居。
每次回家,為了讓廚房看起來更亮一些。父親就會搭起樓梯從後來的拖水屋爬上屋頂去擦洗亮瓦,讓更多的光線投進屋子。亮瓦跟燒制的青瓦大小差不多,只是用透明的玻璃做成,每間屋子安一兩匹,像給每間屋子都裝上了明亮的眼睛。夜裡可以看星星,白天可以透過陽光,是青瓦屋頂的一大亮點。
青瓦屋頂夏天容易長一種蟲子叫做瓦虱子。毛刺刺的,要是掉在夏天光禿禿的手臂上,立刻起一條紅印子火辣辣地疼,甭提有多難受了。每次在堂屋下曾經遇過瓦虱子的地方走過,都心有餘悸。其實瓦虱子大概也不願意掉下來,掉下來雖然傷了別人,它自己也算是壽終正寢了。它應該是被曬熱的瓦給燙得掉下來的,夏天也算是除害了。冬天它們很安全,一般不會掉下來。
後來,父母在老屋旁邊又修了一座紅瓦白牆的小院居住,老屋也許哪一天就要拆掉了,老屋就要成為歷史了。
青瓦的屋頂像一幅圖畫掛在腦海的記憶牆上。那些下雨天的屋檐滴水,青瓦屋頂的雨聲嘀嗒,像一首久遠的鄉間民謠,會時不時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雖然我離開老家並不遙遠,可我回去的日子實在太少了。對於我來說,青瓦屋頂也會時不時地悠然入夢來,牽絆我一世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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