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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往事——錢玉嘉

老 宅 往 事

兒時,我家住在鷹爪山北麓、王家河南岸、一個名叫大灣的老宅里,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舊房子。從隱約的地基上尚能尋見當年莊園的風貌:有前後三進、左右兩廂,庭院四處,大小房間二十餘間。經過百餘年的風雨沖刷和戰亂的洗劫,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只能看到倖存的五間前廳和北向的照壁。幾架葡萄庇蔭前院,藤蔓蜿蜒,傾吐著人世間的酸甜;一株丹桂狀如傘蓋,花開花落,記錄著冬寒夏暑的輪換;屋後竹林幾度枯榮,枝葉婆娑,訴說著家族的興衰;高高的皂角樹,見證了這座古老莊園的風雲變幻和世事滄桑。相傳正門兩側還曾鑲有官府所賜四塊匾額,凡路人所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可以想見當年的闊綽、尊貴與榮耀。歲月更迭,時過境遷,老宅雖已破敗,但從殘存的雕樑畫棟、青磚黛瓦和那高高的風火牆上,仍然依稀可見整個灣子是清中期大戶人家的莊園,徜若整體遺存到現在,成為明清古建築旅遊觀光景點也是有可能的。

年少時,從曾祖父(名誠兆、字灼然)口中,零零碎碎聽到一部家族興衰史。在這破敗老舊的家園裡,曾升騰過悲壯慘烈的烽火狼煙,上演過國恨家仇的人間悲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近代中國飽受外侵內亂,跟近代中華民族的命運一樣,祖上的家運在那個時代最終走向了衰落。

大灣原名叫何家大灣,本是一何姓鄉紳的莊園。清同治年間,我們錢家在先祖(名化文、字國珍、號儀亭)這一代向何家購置這幢座廈,莊園易主,但何家截留了幾間廂房,用院牆隔斷,供何家族內的一寡婦居住。寡婦有一弱智女兒,沒成想,那弱智小女與何家一長工有染,致小女懷孕,寡母羞愧難當,用布巾勒死其女,半夜裡拋屍過牆,置於錢家院內,嫁禍於錢家。人命關天,何家狀告錢家逞強欺弱,辱女害命。何家族眾勢大,加上官府黑暗,極力袒護何家,錢家是有口難辯,無處申冤。為打贏官司,錢家只得變賣田顆,傾家蕩產,銅錢馱了幾騾子,打通關節,這才免卻一場牢獄之災乃至殺身之禍。最後一算,打官司用的錢財可以買下這樣的三棟座廈。贏了官司,賒了錢財,這不只是那個年代的悲哀。

先祖化文公有三子,長子存禎(字聘三)、次子存祥(字瑞庵)、三子存福(字星垣),大灣這幢座廈就分給了三子存福。蒙冤劫難之後,錢家雖然元氣大傷,但總算稍可安居樂業了。高祖存福公即是我爺爺的爺爺,自幼聰慧,師承家傳,飽讀詩書,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素有述古堂詞人之稱,弱冠之年參加過科舉考試。那時考秀才跟現在的高考差不多,過了分數線不一定都能錄取,也有一個投檔率問題,我的這位高祖最終落榜,據說是因為家道中落,沒錢打通關節,生員考試通過了卻榜上無名,高祖心灰意冷,無意再試,終其一生是一童生。當私塾先生是落第秀才最普遍的出路,成家之後就在集市上開辦了一間私塾,好在他學問高深,學童趨之若鶩,加上他課徒有方,弟子中有多人中了秀才在外謀得官職,給了他不少安慰。高祖以塾師名貫鄉里,去世時,驚動四野,他的很多弟子回鄉弔唁,當天何店集鎮上的香蠟紙炮銷售一空,半里多長的送葬隊伍中,一大半是他的弟子。

高祖存福公自己雖是一落第秀才,辦了私塾,也算是桃李滿天、功成名就,然而自己的四個兒子沒得到真傳,都不是讀書的料,讀了幾年私塾,半途而廢,一個個投筆棄文,跟著伯父習武去了,

我家存字輩高祖老二存祥公,讀書習文也頗有天賦,成年後體格健碩,見弟存福學問更勝一籌,便另闢蹊徑,隨其堂兄存寬(字鼎魁)改學武術,刀槍劍戟,車馬弓矢,日夜操練,我的祖居大灣儼然也是他們時常光顧的練武場。據曾祖父講,門前的皂角樹下常年掛著砂袋,庭院里擺放著石啞鈴,到如今老家還存有他們練功用過的石杠鈴。經數載,倆堂兄弟同時參加武行科考,堂兄存寬武庠撥幟,中了武秀才,弟存祥前幾項考得也不錯,但在最後射箭科目考試時,箭折落地,未中正鵠,抱憾而歸。當時清廷武備廢馳,雖有一身武藝,然無用武之地,存祥只得在家鄉開了一家武館,以授徒習武為業,門下徒生過百,亦有多人考中武秀才,據傳還有一個最後考中了武舉。兩位高祖存祥存福兄弟倆同時演繹著師不如徒、青勝於藍的典故。

先祖化文公自身文武雙全,靜則手不釋卷,動則力能扛鼎,太平天國戰亂之時曾被舉為保甲縉紳,組織鄉勇,驅匪安民,乃慷概義勇之士。其子存祥存福兄弟二人,子承父志,一武一文,雖未獲功名,但傳道授業頗有建樹,鄉間市井一時傳為佳話。

一九四零年秋,國民革命軍同日軍在這一地區展開拉鋸戰,在大灣這座錢家莊園裡曾駐紮過國軍125師的一個教導營。據地方志載:125師智用奇兵,曾在屋後的鷹爪山上伏擊過一個日軍中隊,採用誘敵深入、抽身隱蔽的戰術,導演了一場日軍飛機投彈轟炸、自相殘殺的好戲,鷹爪山上當年國軍修築的戰壕、掩體等戰爭遺迹,到現在仍清晰可見,兒時我們在屋後山坡上挖出過不少銹跡斑斑的彈殼,曾祖父在世時,也曾經常提起發生在家園旁邊的這場戰爭。

錢家莊園曾為抗日的國軍作過兵營,老祖先們曾是抗日模範,為國軍籌過軍晌、送過彈藥、救過傷員,錢家作為中華民族的一份子,為抵抗侵略付出過慘痛的代價和巨大犧牲。日軍在鷹爪山遭受重創之後,一直伺機報復。某日,日軍又來到鷹爪山下,國軍和村民悉數撤離,只有三曾祖父誠言(字毅然)堅決要留下來護院,誓與家園共存亡。日軍一路搶虜進了錢家莊園,發現確為國軍駐紮過的兵營,便押送三曾祖去後山放馬,將莊園洗劫一空,並一把大火點燃後廳,揚長而去。三曾祖遙見煙騰雲霄,急趕回家,見莊園風火光衝天,慌忙挑水滅火,哪裡來得及,眼睜睜看著整個後廳和兩側廂房,連同深藏於閣樓之上存福公遺留下的幾架善本書籍和幾箱書畫古玩,被熊熊大火吞噬,傾刻間化為灰燼。

一九七六年之前,我們全家就生活在倖存的幾間前廳里,那時距抗戰已過去三十多年,日軍焚毀過的殘垣斷壁仍環圍四周、歷歷在目,由此,抗日影視劇中所描述的日軍「燒、殺、搶、擄」種種暴行,我自小就認為那是真實的。直到文革後期「農業學大寨」拆灣改田,整個灣子被拆遷,這處瀰漫過硝煙、飽含著血恨的抗戰遺迹才徹底消失,倘若保留到現在,那可是極其珍貴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四曾祖父誠秀公自幼讀書習武,頗有俠膽,後受其堂兄誠瓊(字質夫)引薦,加入國軍序列,官至省保安團上尉營長,也曾參加過對日作戰和受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常騎一輛德產自行車回鄉,那時在鄉下有一輛自行車不亞於現在有一輛勞斯萊斯,令鄉人嘖嘖咋舌。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兵敗退守台灣,四曾祖不願去台,也無顏回鄉,只得隨夫人遷居松滋,以販賣為生,在建國初期的肅反運動中受過整,最後客死他鄉。

我的祖父克樂公憨厚老實,是個膽小怕事之人,越是膽小,越易遇到倒霉事。日本人洗劫焚毀了莊園後再次掃蕩來到大灣,祖父躲逃未及,被日軍抓住搜身,日軍一小隊長從祖父口袋中搜出一塊國軍留下的軍服布料,認定祖父是國軍的便衣探哨,便將祖父吊在樹下剝衣抽打拷問,正要拿出東洋刀剖腹開胸時,忽報日軍隨南據點獨崇山上太陽旗倒了,日軍慌忙撤離,祖父這才撿回一條性命。不過,受此驚嚇,可憐的祖父一病不起,患上了恐懼性的抑鬱症,每見生人,必喊「日本人來了」,不幾年,三十來歲便鬱鬱而終,這是日本人對錢家欠下的又一筆血債。

高祖存福公雖滿腹經綸,然天不佑人,五十多歲便撒手人寰,留下曾祖父兄妹9人,其中有7人因夭亡、出繼、出嫁、從軍相繼離開了大灣,剩下曾祖和三曾祖兩家在僅存的幾間老宅中居住。兄弟倆分家之時請族長主持,我的曾祖灼然公排行老大,理應分得正廳,然曾祖為人太過豪爽,族長認為非創業守成之人,便主張將能供神櫃的正廳分給了謹慎老成的三曾祖,我的曾祖只分得兩間偏房。世亂家破,反正都沒有什麼家當,曾祖倒也無所掛礙。房子燒了,田地賣了,女眷死了,家徒四壁,曾祖、祖父、父親爺孫三代,兩代鰥夫與一少年相依為命,曾祖常年只能給大戶糧行當「斗管」、「趕騾子」為生,艱難度日,真應驗了「富不過三代」這句老話。好在祖先們「敗家」迅速,解放后土改劃定成份,我家划了個「下中農」成份,要不然就憑這曾經巍峨的老宅,也要劃個地主什麼的,那樣我們也就成了「黑五類」的子女了,在那動蕩失序的年代,富與貧,還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父親名開業,八歲喪母,年幼失怙,孤苦零丁,在親友的幫襯下,讀了幾年私塾,解放初年高小畢業,在當年也算一文化人。一九五五年與母親成家,十年之內便養育我兄弟姊妹六人,其中甘苦自不待言。父親憑著勤勉善言、能寫會算,在村裡當上會計和幹部,正當日子稍有好轉的時候,噩運悄悄來臨。上世紀六十年代「四清運動」重現「反右」擴大化,村上幾個好吃懶做的「貧下中農」無端懷疑父親當會計有貪污行為,在清賬無果的情況下,帶了一幫人來抄家,翻箱搗櫃一無所獲,便又認定父親將財物掩藏了,於是掏牆掘地,將室內和院落的地磚挖了個遍,仍然沒有找他們想要的東西,氣急敗壞之下,要沒收我祖上留下的兩間老宅,限令馬上搬出,封門充公,這幫人將僅有幾件破衣被等家什一件一件向外亂扔,母親拚死相爭,只招來一頓拳腳。當晚,可憐一家老少九口只得蝸居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偏房裡,沒想到曾經遭受日本人洗劫焚燒的老宅又遭此劫難。失去棲身之所,蒙受不白之冤,身受皮肉之苦,眼望哇哇大哭兄姐和嗷嗷待哺的小妹,母親悲恨交加,那有心思生火做飯,一家人餓著肚子綣縮著擠在一起睡著了。母親哭一陣睡一陣,捱到半夜,不見父親蹤影,心想:大事不好,當家的受不了冤屈,自縊去了。哭喊著急忙出門尋找,不料,只見父親仰面朝天、鼾聲如雷地睡在屋檐下,絲毫沒有委屈嘔氣的樣子,母親又氣又恨又好笑,拿起掃帚作勢要打父親,父親倒輕鬆地說:有么事大不了的!沒有洗不了的冤,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有人在,房子總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果然,改革開放初期,我家率先搬回大灣,在百年老宅的舊基地上建起了一排紅磚大瓦房,這是後話。

現如今,我們早已搬離了大灣,昔日明清時期的灰白建築,被村民們幾棟明亮的現代化住宅所替代,兒時的記憶逐漸模糊,老宅的印跡蕩然無存,抗日的烽火早已消散,歷史的塵埃深埋地下,先輩的業績幾人能知?

一幢舊宅院,百年興衰史;一部家族志,幾滴辛酸淚。每年清明祭祖,到列祖列宗墳前,我們總要把祖先口傳下來的、那些關於大灣老宅的故事翻撿出來,講給晚輩們聽一聽,既是表達對故土的敬仰和對故人的緬懷,也算是對下一代進行傳統教育,以喚起他們的家國情懷,勉勵他們發奮圖強,為實現民族復興的中國夢而建功立業。

錢玉嘉二0一五年秋撰於文峰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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