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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雲雷:假面告白

人物簡介

李雲雷(1976—),山東冠縣人,200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現任職於《文藝報》。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新視野中的文化與世界》、《70後批評家·李雲雷卷》,小說集《父親與果園》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秀論文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獎等,部分文章曾被譯為英文、韓文。

假面告白

李雲雷

吾友某君,為北京某校博士,素為吾所欽敬者。未料日前聞其被海淀區公安局以騷擾女青年罪拘留十五日,毋知其詳。殆晤面時問及此事,笑曰已半年前事情矣,因遭遇一精神危機云爾,乃出示獄中所書潦草之字紙數葉,謂可做一笑話看。吾又詢及其學業,答曰論文已順利通過答辯,將赴某高校任教雲。其言談間對學問之虔誠與專一,令吾殊為敬佩,謂吾國學術將後繼有人,因深感欣慰云爾。

「那天我坐在屋裡吃飯,抬頭看到擺在桌上的一摞書,突然感到了一種厭惡。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我一直很愛讀書,從小就愛看連環畫和民間故事,長大以後上了學,就念書一直念到了現在。我曾經讀了不少的名著和理論,它們有的讓我激動,有的讓我疲倦,有的讓我不知所云,我在家裡讀,在課堂上讀,在圖書館裡也讀,我這輩子讀了多少本書已很難說清了,但肯定不少。我為什麼會突然感到厭惡呢,我端著碗在那裡想,筷子也在碗里停頓下來了,周圍一片靜默。以前我對書從來沒有厭倦過,相反我總是四處搜求,從飯錢里省下來盡量地買,還經常從一個圖書館跑到另一個圖書館,只為了查找一本書的某些內容,可是今天是怎麼了,我為什麼會對書感到厭惡呢?以前我也有過對某本書的厭惡,現在卻是對書本身的厭惡了。這種突然而至的情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把碗與筷子放到桌子上,站起來走到陽台上。外面的陽光很好,一條河蜿蜒著消失在遠方,近處是一個工地,有不少工人在新挖的地基上忙碌著……」

「從七歲我就開始上學,現在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光念書我就念了二十年,可是我念到了什麼呢?不錯,讀書讓我從小學一級級升了上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不久我還會拿到最高的學位,可是我讀書難道就為了這個嗎?讀書也讓我從一個貧窮、閉塞的村莊來到了這個繁華的大都市,在這裡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也見了所謂的大世面,可這似乎也不是我讀書的目的。那麼我讀書是為了什麼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究竟。也許我可以說,讀書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世界,更好地認識人生與社會,可是離開了世界與社會去了解它們,那不是南轅北轍與胡說八道嗎?我感覺自己並沒有更好地認識社會,反而覺得與它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障蔽,這讓我真感到悲哀。我們的祖先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可對我來說就是『宮刑』,我從紙上得來的就是他媽的宮刑,一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變得一點能力都沒有了;而且就算我有能力,我認識了,認識得很深刻很全面,那又怎麼樣呢,那又能改變什麼呢,又有什麼意義呢?」

「有一年寒假我回到了家裡。一天晚上我正躺在自己屋裡的床上看書,看的是托爾斯泰的一本小說,《伊萬·伊里奇之死》,我看得津津有味。這時我的母親走了進來,看她的樣子是想跟我聊聊天,可我正在看書,我看得津津有味,我不想聊,可我還是欠起身來,跟她搭訕了幾句。母親在我的床邊坐了下來,我們嘮了一些家常,很快她就看出了我的冷淡,不久就起身走了,說是讓我『好好看書吧』。說完她就出去了,我繼續看書,可是看著看著我感覺不對勁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為什麼我就不跟母親聊聊天呢,一本書難道比母親還重要嗎?書以後還是可以再讀的,我與母親的交流本就那麼少(一年在家住不了幾天,大多數時間還在忙自己的事),難道我就不該傾聽一下她的話嗎?要說認識世界,她是比我認識得更清楚的,她在日寇的鐵蹄下逃過荒,在1958年挨過餓,我有資格說自己比她更了解世界嗎,雖然她連一個字都不認識,雖然我已經讀了二十年書了?而現在她已經老了,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多。她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又送我去念書,難道我對她的報答就是連話也不想跟她說一句嗎?現在她心中該是多麼辛酸與無奈啊。我對自己最親近的人都如此冷漠,那麼對待別人又會怎樣呢?如果說讀書只是讓我的心變得冷漠與堅硬,那麼讀書又有什麼必要呢?我實在不能原諒那天晚上自己的冷淡,可是當我想要再去與母親說話時,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不過《伊萬·伊里奇之死》的確是一本好書,裡面寫一個人直到快死的時候,才明白自己這一輩子什麼也沒有做。這跟我現在的境況多麼相似,只是我還年青,似乎還來得及做些什麼,雖然死亡也並不總是與年紀相關。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走上了一條路,我感覺自己似乎被固定住了,彷彿只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了。小時候我很想做一個木匠,聽說歷史上有一個皇帝也非常想做木匠,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站在滿地的刨花中,嗅著木材清新的氣息,心情該是多麼舒暢啊。手中是自己心愛的工具——鎚子、鋸子、墨盒,它們那麼精緻、那麼小巧,然後看著一件件傢具在自己手中成形,彷彿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真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創造。而且傢具又是那麼的有用,如果是凳子就可以坐,是桌子就可以放東西,床可以讓人睡,五斗櫃可以放衣服,都是多麼有用。如果我是一個木匠,看到有人用我的東西,我會十分高興的,我做出來就是給他們用的。可我現在就只是讀書,以後也許還要寫書,可是書寫出來有什麼用呢?有人說書不過是來自圖書館,又回到圖書館,我現在是多麼厭惡讀書……」

「小的時候我們學的東西很多,歷史、地理、自然、物理、化學,還有動物與植物,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可是長得越大我們學的範圍就越小,上大學時我學文學還學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碩士的時候我就只學當代文學了,現在我就只是研究當代文學的一個問題了,我感覺自己像在鑽牛角尖一樣,路是越走越窄了。人生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呢?這是十多年前潘曉提出的疑問,現在又是多麼切合我的心聲。那時候上植物與動物課,我漫山遍野去摘不同的葉子,還自己動手解剖了一隻青蛙,那時的我是多麼激動與興奮,每天都有對世界的新發現。可是現在我卻變得如此麻木與遲鈍,面對世界時幾乎再也不會感到好奇與驚訝了,我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世界變了……」

「前些天我遇到了一個學陶瓷工藝的朋友,我們聊了起來,可是他說的話我全都聽不懂,那些專有名詞在我聽來分外陌生,彷彿一個個迷宮,我驚詫地望著他,心裡感到分外奇怪:在這個世界上,怎麼還會有人一門心思扎在這些名詞里呢?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如果用他的眼光來看我,是否也會一樣感到奇怪呢?我也是整天扎在自己的專有名詞里,彷彿那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似的,而我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卻從沒有想到在別人看來會很奇怪。或許他們會想,這幫人整天忙忙碌碌的,又顯得一本正經,可他們到底在忙什麼呢?他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就像黑幫的切口,聽著很好玩,卻全然不明白,只是看著那慷慨激昂的樣子倒是挺搞笑、挺滑稽的。……如果我們付出了一生的努力,在別人看來不過是一個笑話,那又是多麼可悲呀。自然我並不是為別人而活的,可是在我的視野之外,卻還有一個那麼廣闊的世界存在,而我只不過是一隻井底的青蛙而已,看到的只是自己頭頂的一片天空……」

「那麼未來的我將是什麼樣子的呢?這似乎並不難預測,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將會順利地畢業,將會去一所大學教書,這是我大多數師兄師姐的選擇,也符合我的性格。我喜歡清靜與自由,不想介入喧鬧與紛爭。那麼我將會在一所大學裡終老,備課,教書,有時候或許也會參加一些會議。這是我喜歡的選擇,也是可預見的未來。但當它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又感到有些不情願。這倒不是因為有更好的選擇,而是對選擇的不甘心,我不想被固定,我不想如火車一樣,沿著不變的軌道從起點一直駛到終點。我渴望有意外,我渴望有越軌,我渴望在變幻不定中去體驗豐富複雜的世界。有人說,要選擇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這真是一句混帳的話。我希望有選擇,更希望能再次選擇,能無限地選擇,為什麼我就不能對最初的選擇選擇放棄呢?我厭惡平靜乏味、一成不變的生活(有時候也很喜歡),我希望能變化,希望能脫軌,即使為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悲哀地看到未來無限的可能性,在時光的逼近中卻漸次成為了不可更改的必然。可是我又能怎樣呢?我只有幻想,或許只有幻想能拯救我,我幻想將來,也幻想過去,把那些發生過的事情每次都添枝加葉,變換每一個細節與結局,從中得到無限的樂趣。我也因此喜歡讀小說(就是為此我學了現在的專業),我喜歡像包法利夫人一樣幻想遠方的事情,幻想那些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將落得和她一樣的結局。也許我也可以像福樓拜一樣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可我最好還是像福樓拜,把這些幻想都寫下來,我想有一天我也會寫小說的,但我不會只寫小說……」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職業,每一個行當都是那麼有趣,那麼有意思,為什麼我就被固定在這裡了呢?醫生他可以看病,律師可以打官司,鐵道員整天跟著火車跑,國家主席能接見不同國家的外賓,那麼多職業,每一個都有自己的門道和樂趣,資本家在公司里發號施令,在沙龍里喝雞尾酒;工人們在工廠里賣力地幹活,下班後去照顧老婆孩子;農民在土地上隨著四季旋轉……,這些都是多麼真實,不是來自小說,不是來自電視和電影,它們每時每刻都發生在我的身邊,可離我又是多麼遙遠,我大概永遠不會體驗到他們的樂趣與苦惱了,有時候這讓我感到分外難過。可是如果讓我拿現在的生活與他們交換,我是不會願意的,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未必適合我,而我現在的樣子畢竟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或許這有點像人家常說的『生活在別處』了,不過真正的生活也許不在別處,而是永遠發生在內心裡,遠方的路通往內心……」

「這兩天我總是在陽台上看那些工人勞動,他們忙碌的身影和火熱的場面讓我感動。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家裡幹活時的情景(現在我不在家裡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們還在勞動),那時的生活是多麼充實、質樸與健康,而我現在的生活卻只是蒼白與虛無。我想起勞動、解放之類的詞現在已經很少使用了,而它們在我的心中卻聯繫著美好的感情和陽光般的回憶。現在我一天吃飯花十塊錢,一個月要花幾百塊錢,生活簡單而又充裕(有時則很拮据)。我的生活費來自國家的補貼,以及自己零星打工掙到的錢,可是我又給國家與社會做出了什麼呢?如果只是吃,只是花錢,我們不也是寄生蟲嗎?國家給補貼自然是希望我們將來能做出較大的貢獻,不必拘泥於一時,可為什麼我現在就問心有愧呢,是對自己的不信任嗎?而我打工又都做了些什麼,有時候甚至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比如『攢書』,雖然這是為生活所迫,仔細想來卻又於心不安。我多麼想過一種誠實、質樸的生活,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誠實的勞動和辛勤的汗水掙來的。如果說勞動分為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那麼我現在也許可以說是腦力勞動了,可這抽象的『腦力勞動』離體力勞動是多麼遠啊,真實的勞動是很累人的,而我現在所缺少的或許就是這個。有時候我很羨慕古人的半耕半讀,但這在今天或許是不可能的了,當年的知青下鄉也許是最後一次嘗試,卻直到現在還為人詬病。而且即使有這樣的可能,我是否想去也是一件難說的事……」

「真實的勞動是很累人的,當我站在陽台上觀看別人勞動時,當我想到記憶中的美好情景時,心中自然會想起勞動的崇高與神聖,但是當我置身於勞動之中的時候,情況或許就會兩樣了,我對自己的一時激動並不完全相信。而且現在的勞動似乎也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不叫勞動而叫『生產』,生產這個詞破壞了勞動的崇高性而導向了世俗的消費,而且勞動者現在所處的地位也讓我心存疑慮。去年暑假我回家的時候,我姐姐家的女兒不去上學了,想要去廣州一個工廠打工,那個廠子是生產雞肉製品的(切割分類包裝),產品主要銷往日本,說是一個月能掙六七百塊錢,我姐姐想讓她去,我卻極力加以反對。我從小就帶著這個外甥女一起玩兒,是眼看著她長大的,她很聰明伶俐,不知為何卻不愛學習,上到高中一年級就不願意再上了。我勸了她不少次,問她為什麼不願意上學,她說是上學上煩了,不願意學習。高中里課程的緊張與管理的嚴格我是知道的,可我更知道如果不上大學她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即使出去打幾年工,也必然是回來結婚生子,一輩子蹉跎在農村裡。而且我也知道外出打工是怎麼回事,雖然能夠掙一點錢(每月六七百塊錢在農村裡是很有誘惑力的,一個庄稼人在地里忙活一年,能掙上一兩千就算是不錯的了,還有不少人家羨慕我外甥女的機會),可是她卻要受到跨國資本與本國企業的剝削,還要被當地人輕蔑與歧視,而且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到一個花花綠綠的大城市去,總讓人放心不下,不是擔心她會變壞,就是憂慮外界的誘惑太多。我極力勸她再去上學,可她實在是不願意去,最後在我們縣裡暫時找了個工作。現在想想,我為什麼要勸她再去上學呢,我現在不是在為讀書而煩惱嗎?我感到了自相矛盾,感到難於自圓其說了。也許我現在的狀態可以說是得了便宜賣乖,是吃了葡萄反說葡萄酸。可是每個人只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痛楚,我的虛無狀態不也是真實的嗎,我勸外甥女不也是出於真心嗎?——那麼,究竟該不該讀書呢?讀書只是讓我看到了外甥女處境的可悲,可不讀書我的外甥女卻只能處於可悲的處境,或許還是應該讀書的,即使只作為一塊敲門磚?……」

「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是剝削與被剝削、侮辱與被侮辱的關係,那麼我是願意做剝削與侮辱者呢,還是願意做被剝削與被侮辱者?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無疑我對被剝削與被侮辱者是同情的,但我不願意去做被剝削與被侮辱者,我也不願意做剝削與侮辱者。我寧願置身於這兩種關係之外,不做圍著恆星轉的行星,也不做恆星讓行星圍繞著旋轉,而願如一顆流星划過燦爛的夜空,但這無疑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幻想,有時候你必須二者擇一,別無其他的選擇。有一天一個大學的朋友請我吃飯,他在一個國家機關工作,以前瘦得跟個猴兒似的,現在才過了四五年,卻已經大腹便便、滿臉流油了。那天我們三五個人在一家飯館吃飯,聊得很暢快,大學裡的快樂往事讓我們回味不已。可是那個同學的行為卻讓我感到十分不滿,他跟我們說話時滿面春風,轉過臉去吩咐小姐倒茶時卻一臉嚴厲,儼然一個上等人的作派,偶爾還跟人家開一些不葷不素的笑話。那個小姐大概也是一個從鄉下來了不久的小姑娘,常常不知所措,卻又不得不強作笑顏。這讓我感到心寒,我看著這個朋友,心想這還是大學時的那個他嗎,還是經常和我通宵不眠、徹夜談論中國的前途,談論自由、民主、平等的那個他嗎?看著他那張胖臉,我真想衝上去扇他一個耳光,可我又不能,我不能,我只能忍耐著,我還要和他分享友誼的喜悅,可我同時也在分擔著那個小姑娘的恥辱與酸楚。最後他還要摟著那個小姑娘的肩膀唱歌,我過去笑嘻嘻地一把把他扯開了,陪他唱完了那首臭狗屎一樣的《偏偏喜歡你》。可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做呢,我能怎麼做呢?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

「我家裡的不少人見我讀書的時間長,都對我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我以後能做一個大官(他們以為書讀得越多就能做更高的官),以前我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因為我志不在此,也覺得自己性格不合適。現在我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我寄予這麼高的期望,因為他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正是天天、月月、年年遭受這樣的侮辱與歧視,他們希望也許我能使他們有所改變。而這對我來說是困難的,即使我能夠轉變自己的志向,有可能做上一個小官,難道我不會像我的朋友那樣變質嗎(他現在還算是好的,至少沒有貪污腐化、沒有包二奶,不過這也可能是沒有機會)?我總能站在被剝削與被侮辱者的立場上行事嗎,我總能夠為他們說話嗎?我難以擔保自己不會變質,甚至還會越陷越深,雖然我現在痛恨那樣的自己……」

「或許這是因為我太懦弱了,為什麼我的性格不更剛強些呢,為什麼我不更暴烈些呢?遇到事情我總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而在想的時候又耽誤了不少做事的時間。我感覺自己總想扮作一個好人,總想扮作一個君子,總想讓自己顯得公正無私、光明正大,或許這也是我在與人交往中總顯得嚴肅、乏味、無趣的原因,好人與君子總是讓人感到乏味與無趣的,雖然我現在還不是。為什麼劉備總顯得那麼虛偽呢,為什麼唐僧總感覺那麼呆板呢?為什麼『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總是樹立不起來呢,不管周揚他們費了多大的勁;為什麼梁三老漢要比梁生寶寫得更好呢,正像嚴老師分析的那樣?為什麼和珅總是深受人們喜愛呢,二百年前是一個皇帝,二百年後是全國的廣大電視觀眾?為什麼佐西馬長老的屍體要發臭呢,為什麼他的說教比不上『宗教大法官』的故事吸引人呢,為什麼阿遼沙要走出修道院呢?為什麼孔夫子要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呢,為什麼《戰爭與和平》的最後一章被認為是畫蛇添足呢?或許不必再問了,問得越多我陷入的陷阱就越深,重要的是行動,重要的是要改變,或許我需要的只是曹操的陰謀與孫悟空的勇敢,或許我需要的只是卡里古拉的放縱與堂吉訶德的大膽……」

「為什麼我就不能做壞人呢,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殺人,每天都有人犯罪,每天都有陰謀詭計與見不得人的勾當,為什麼我就不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個呢,為什麼我就不能殺人放火呢,為什麼我就不能貪污腐化呢(如果有機會的話)?而且現在我們也不必心存敬畏,上帝早就死了,人也已經被解構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沒有什麼可怕的。陳寅恪老先生也感嘆:『是非誰定千秋史,哀樂終傷百年身』,既然歷史沒有是非,既然道德審判已經被『無限期地延宕』,既然惡就是推動歷史的槓桿,我們為什麼不作惡呢,為什麼還要殫精竭慮地思來想去呢,為什麼還要讓哀樂傷身呢?何況我還從未有過青史留名的奢望,那還有什麼顧忌和放心不下的呢,只管放手去做就好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既然如此,難道我們不應該狂歡嗎,難道我們不應該飽飲生命的瓊漿嗎?『哦,我的靈魂並不追求永恆的生命,而是要窮儘可能的領域。』是的是的,我要作惡,我要享受生命,我要如唐璜一樣遍歷世間的歡樂,我要以一顆冰冷的石頭之心到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走一遭。可是,可是為什麼我的心中有時又有憐憫與同情呢,為什麼我的心在突然之間又會變得柔軟呢?為什麼我會為呼蘭河城中一個小女孩的寂寞感到傷心呢,為什麼我會為一個伊朗的孩子沒有鞋子而難過呢?那天我從天橋上走過,看到一個骯髒的老人跪在地上乞討,她斑白的頭髮已經被雨水淋濕,手中的破搪瓷缸不停地抖動著,我硬著心腸從她身邊走過,卻還是忍不住往裡邊投了一點錢,雖然我知道她可能在騙我……」

「……那麼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那種力的一部分,

總想作惡卻總是為善。」

「我是被這句話說中了嗎,我自然不會有那麼偉大,更可能的是我連作惡的能力都沒有了,當然也沒有為善的能力,我只不過是被規訓成了一個好人的面具而已。在真實的生活面前,我似乎永遠只是一個旁觀者與局外人,我不痛不癢的同情於世無補,我作惡的慾望也許永遠也不會付諸實施,我總是在想,總是在進行他媽的書齋里的革命,我痛恨書齋,我已經厭惡了這一切。浮士德博士在書齋里皓首窮經,最後是靡菲斯特帶他去經歷了世間的喜怒哀樂。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的靡菲斯特才能到來呢?我一直在期待著,可是窗口總沒有那個熟悉的腦袋探進來,沒有人來與我做靈魂的交易。是因為我的知識還不夠豐富嗎,還是因為我的面孔還不夠蒼老?難道我要一直等到臨死之前,才能為一生的碌碌無為感到羞恥與悔恨嗎?我需要行動,如果不能為善就不妨去作惡,我需要行動來證明,需要在行動中體驗生命的樂趣,可是似乎總沒有機會,而周圍的環境又是那麼文明,一種野蠻的、讓我感到厭惡的文明……,可是我對行動的渴望,卻又只是在夢中進行……」

「可是行動真的有什麼意義嗎?不是有人說人不過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嗎?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思想,而其他的則不過如蘆葦一樣脆弱罷了。這樣說來,或許讀書也並非沒有用處,但這也可能是讀書人的誇張,……不過這些我都不想再想了,這些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何必去想呢,何必去想呢?……」

「這幾天我總在街上徘徊,心中的問題讓我不得安寧,每個晚上我都要在街上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很晚。這城市的夜晚是美麗的,霓虹燈明亮閃爍,變幻出各樣的色彩與光澤,像是夢,像是彩虹,像是一個個幻想交織而成的。這裡的道路四通八達,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似的,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將近十年了,熟悉的地方才不過是一小塊,……它像海洋一樣遼闊,像迷宮一樣複雜,像帝國一樣漫無邊際,……」

「……這個世界上有六十億人,六十億是個什麼概念,我一輩子能數得過來嗎?這城市裡有一千萬人,一千萬人又是什麼概念呢,如果手拉手能繞赤道一圈嗎?……我這一輩子能認識多少人呢,仔細數數,從孩童時代到現在,算上親戚朋友和老師同學,算上那些在我生命旅程中偶然出現的人,算上那些已經死去還在我記憶中留有模糊印象的人,把這些都算上,我所認識的人不會超過三千,可即使是一萬,與六十億相比又是多麼渺小啊。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我都不認識,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我所了解的世界是多麼狹小啊。……對於我來說,只要還有那麼幾個人在,或許世界就是完整的;但或許並非如此,我們所有的人是那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我要善待每一個人,我要祝福每一個與我擦肩而過的人。親愛的陌生人啊,我要擁抱你們,我要與你們相擁而泣,只為了能在這同一時空相遇,在這孤單的街頭,在這寂寞的夜裡……」

「一個人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頭上,能夠遇到另外一個人是很幸運的,也是很興奮的,就像是在沙漠或是荒原中見到人跡一樣。有時候我很想上去與他們打招呼,與他們互訴衷腸,我想在他們中一定能夠找到知己,因為我們都是夜遊的動物,我們坐在一起肯定有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話,我們在一起喝酒一定會喝個通宵達旦然後抵足而眠。可是我首先要跟他們認識,我首先要和他們搭訕,可這恰恰是我不善於做的,我總是過於矜持,過於靦腆,平常里與人說話還常常臉紅與口吃,冒昧地與人打招呼似乎有難以克服的羞澀。但我心裡卻一直有這樣的渴望,一直希望試一試。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跟一個人走了大約有三里路,幾次想要叫住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直到最後,我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走遠了……」

「……可是從那天開始,我找到了一種樂趣,我悄悄地跟蹤走路的人,我走得很輕,很慢,一邊走一邊躲避前邊的人的注意,我觀察他穿的衣服與走路的姿勢,猜想他要到哪裡去,猜想他為什麼這麼晚回家。當他轉過路角之後,我就在牆角貼一會兒,像電影里常見的特務那樣,當他快要走遠時,我又快走幾步跟上;當他向後看時,我趕緊停下來,在路邊點一支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而當我感覺快要被發現的時候,我就趕緊換一個盯梢的目標……,很快我就掌握了跟蹤的技巧,我發現自己簡直是一個做特務的天才,有時甚至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去考一個間諜學校……」

「……一開始我什麼人都跟蹤,到了後來我只跟蹤年青的女孩子,這是由於我比她們力氣大,被發現後容易逃跑,而對於我這樣年紀的單身漢來說,她們似乎有著天然的吸引力。以前我還不知道,開始跟蹤之後我才發現,這個城市晚上原來還有那麼多漂亮的女子出沒。我樂此不疲地跟蹤著,每天晚上都要跟蹤好幾個,我甚至幻想能有一次艷遇,幻想能遇上一個紅顏知己。那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平生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我緊緊不舍地跟蹤著她,心裡怦怦直跳,甚至都忘記了危險。而危險也就是這時候發生的,她猛然轉過頭來,問我:『你要幹什麼?』——那聲音嚴厲中似乎又有些溫柔。

我被她嚇了一跳,囁嚅著說,『我,我,我什麼都不想干。』

『那就請不要跟著我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她瞪了我一眼,轉過身去繼續走路,高跟鞋在路上啪啪地響。

可是我捨不得放棄,愣了一會兒又悄悄地跟了上去,這一回我使出了渾身解術,以為自己跟得很隱蔽。不料她卻突然奔跑了起來,而這時在我耳邊也想起了刺耳的警笛聲……」

2003年3月9日

本期編輯: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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