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曰：神仙也要考慮歷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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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本文比較長而且相對嚴肅，請大家耐心觀看並不要介意。）
上個月有一樁略奇怪的新聞，印尼圖班市關帝廟前一尊據稱「東南亞最高」的關聖帝君像惹動該國一些民間團體抗議，具體鏈接我就不放了，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搜來看看。
我們無意去評論這個事件本身，畢竟對於外國新聞背後的種種具體情況所知甚少，也不想就當地複雜的身份認同與信仰問題說太多內容。然而作為本土宗教歷史上極富傳奇的一位神祇，關聖帝君的崇拜史也還是很值得跟大家聊聊的。
我們都很清楚，雖然關二哥本尊以世之名將而著稱，無論是威震華夏的戰績還是被稱為「萬人敵」的武勇都深入人心，但是在宗教領域裡面，除了在一些特定場合作為護法神之外，他廣為人知的主要神職卻是財神。儘管神職的轉化在世界許多宗教裡面都存在，就好像阿波羅本來也並不是一個太陽神，但是這個跨界程度依然還是很大的。而且從三國時代來說，論政治地位跟其後很長一段時間的歷史評價，關公趕不上諸葛丞相，後者也一度在國家祀奉和民間宗教中佔據了重要地位，是以關聖帝君的宗教地位之形成就更加令人訝異了。
一般而言，對於關公的宗教稱呼，除了關二爺或者關老爺這種民間流行之外，比較通行的是三界伏魔大帝，也有直接呼為伏魔大帝關聖帝君的，事實上這個聖號已經是歷經變遷了——史書上記載的最早關公謚號是：「壯繆侯」（而不是影視作品裡面最著名的漢壽亭侯）。可見尚且沒有獲得超拔凡俗的獨特地位，在盛唐以前，一般也都是關、張並稱，譬如岑參所謂「漢將小衛霍，蜀將凌關張」。
建中三年( 782) ，禮儀使顏真卿奏: 「治武成廟，請如《月令》春、秋釋典。其追封以王，宜用諸侯之數，樂奏軒縣。」
對於國家祭祀來說，比較早的是唐朝建中三年曾經相對於文廟設立武廟，但關羽只是其中配享祭祀的六十四良將之一，同時代的張飛、張遼、周瑜甚至呂蒙也列入其內，地位更高一籌的十位從祀名將中還包括了同時代的諸葛亮，而武廟主神乃是武成王姜尚（而不是《封神演義》裡面寫的黃飛虎）。值得一提的是，根據《新唐書·禮樂志五》，提議設立武廟的顏真卿，除了是歷史上極其重要的書法家之外，在道教神仙體系裡面也是有司職的——北極驅邪院左判官。
（我們收藏的明代北極驅邪院銅印）
那麼，對關羽的崇拜是怎麼從一個前代名將逐步轉化為後來的伏魔帝君乃至財神爺的呢？這其中離不開佛道兩教的共同努力，也靠著歷代帝王崇奉帶來的不斷加封，總之，是歷史進程使然。
如果對於關帝崇拜做一個歷史性的考察，我們會發現在隋唐之前，其實跟道教或者佛教都並不相干，陶弘景《真靈位業圖》裡面並沒有出現關羽的身影，反倒是《古今刀劍錄》裡面記載了關羽用刀的傳說：「關羽，為先主所重，不惜身命，自采都山鐵為二刀，銘曰萬人。及羽敗，羽惜刀，投之水中。」這個故事很符合神話學研究中的「劍神」母題，也就是通過獲得刀劍之類兵器而擁有神奇力量，一旦失去兵器也就面臨敗亡的英雄，西方神話傳說中最著名的就是亞瑟王與聖劍Excalibur。不過恐怕今人萬萬沒想到，《古今刀劍錄》裡面還記載了一個類似的劍神傳說，主角是影視劇裡面一般都坐著小車出場的諸葛丞相，這反差萌好比霍金老爺子突然有一天健步如飛起來踢球了……
雖然正統的道教或者佛教在當時沒有崇拜關羽，但民間宗教卻對此並非毫無反應，這種反應來自荊楚巫祝之風與巴蜀原始道教的結合，從《玉泉縣誌》來看，在關羽辭世之後不久，曾經由他鎮守的荊楚之地就有他的祠廟。儘管早年的民間宗教祭祀往往是將其作為有大能的鬼神崇拜，以期求免禍，理由在於關羽本尊生前乃威震當世的武將，又偏偏戰敗而身故，因此作為鬼神也有更強的力量。所以當地人立廟崇拜，稱為「關三郎」。
唐朝末期的孫光憲在所著《北夢瑣言》中還曾經記述了這一傳統：「唐咸通亂離後，坊巷訛言『關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熱戰慄，亦無大苦。」至於關三郎到底是不是關羽，按照晚唐范攄的記載，關三郎乃是荊州玉泉祠所奉神靈，而荊州玉泉祠歷來以為是關公崇拜的重要道場，那麼想必可以驗證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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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玉泉祠，天下謂四絶之境，或言此祠鬼助土木之功而成，祠曰『三郎神』。三郎即關三郎也。允敬者，則彷彿似覩之。緇俗居者，外戶不閉，財帛縱橫，莫敢盜者。廚中或先嘗食者，頃刻大掌痕出其面，歷旬愈明。侮慢者，則長虵毒獸隨其後。所以懼神之靈，如履氷谷。非齋戒護凈，莫得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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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偷吃供奉就要挨耳光，吃貨們可是要注意啦……
宋朝陳淵在《默堂集》裡面很一針見血道破了這種民間崇拜的關鍵：「荊人畏之若此，以其餘威在人，上下相傳有以誑惑其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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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民間崇奉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關羽本尊能打。由此衍生出了另一個重要的民間傳說，即農曆五月十三日是關聖帝君磨刀日，據傳關公單刀赴會之前磨刀，因為適時荊州大旱無水，關公震怒，龍王連忙降大雨一場。此風在荊楚地區一直流傳到清末，清光緒三十年《常昭合志稿》: 五月「十三日關聖帝君成神日，城鄉齊舉關帝社。是日雨謂之『磨刀雨』。」
歷史上看，佛教在荊楚之地傳播時結合了本地原生信仰中關羽崇拜的內容，唐人《重修玉泉寺關廟記》便記載了隋朝智顗禪師建寺時得到關羽父子以鬼斧神工相助的傳說，但關羽父子作為佛教護法迦藍的說法，比較確實的歷史文獻應當是北宋張商英的《重建關將軍廟記》。
所謂珈藍神，乃是佛教寺廟的守護神，或名守珈藍神、護珈藍神等。
《七佛八菩薩大陀羅尼神咒經》卷四
護僧伽藍神，斯有十八人，各各有別名：一名美音，二名梵音，三名天鼓，四名巧妙，六名廣妙，七名雷音，八名師子音，九名妙美，十名梵響，十一名人音，十二名佛奴，十三名嘆德，十四名廣目，十五名妙眼，十六名徹聽，十七名徹視，十八名遍觀。
按《敕修百丈清規》：「上來念誦功德，迴向當山土地列位護伽藍神合堂真宰」，則地位與寺廟土地類似，位居四大天王、二金剛、韋陀之下。有些佛寺將關公列為第十九位珈藍神崇奉，也正因此其實歷代對此批評很多，而且大多是儒家所出，《古今圖書集成》裡面比比皆是，限於篇幅也省的再有人說我們天天不務正業撕來撕去索性不寫了，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查查。所以後來關公在佛教也慢慢作為一位不太明確的菩薩供奉，但總之，地位不算太高。
至於關帝崇拜真正發揚光大，還是道教出力最多，《道法會元》卷259、260有「地祇馘魔關元帥秘法」和「酆都朗靈關元帥秘法」，其中關公就兼有了行雲布雨和斬鬼誅邪的道法功能。最重要的典故當然是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于山西解州鹽池斬龍一事。
「
於是就作用關字內加六丁，書鐵符投之池內，即時風雲四起，雷電交轟，斬蛟首於池上，師覆奏曰:斬蛟已竟。帝曰:何神。師曰:漢將關羽。帝曰:可見乎，師曰:惟恐上驚.帝命召之，師遂叩令三下.將乃現形於殿下，拽大刀執蛟首於前不退。帝擲崇寧錢，就封之為崇寧真君。
」
這個故事裡面，除卻道教雷法之外，還有一個很值得注意的因素在於，山西解州作為北方最重要鹽產地之一，恰恰是關公故鄉，都說山西人重鄉土情誼，也正是因此，鹽-晉商-關公崇拜就這樣結合起來，隨著晉商經濟實力膨脹而進一步變遷，於是除去祈求風調雨順家宅平安驅邪斬鬼之外，財神的功能也就繼續得到了增強，元代雜劇《關雲長大破蚩尤》也可以看作一個例證，所以說，即使在信仰和鬼神的世界裡面，有錢，往往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到了明朝初年，一方面明太祖以君臣分際取消了對於孔子、姜太公的王位追風，也連帶取消了宋朝為關羽上的「義勇武安王」封號，另一方面傳說鄱陽湖之戰有關羽攜陰兵十萬助朱元璋大敗陳友諒，永樂北伐本雅失里時亦有關羽騎白馬陣前帶路，所以當年金陵城內有白馬廟和月城廟來祭祀關羽，國家一應重大事件要告祭與前者，重大災害則告祭於後者，以此彰顯關羽忠烈仁義的品德以及消災驅邪的威能。到萬曆年間由於潘季馴治理黃河時曾有關羽顯聖，萬曆先後加封號「協天大帝」、「協天護國忠義大帝」乃至「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最後這個封號不屬於儒家祭祀體系的白馬廟，而是歸屬道教的月城廟所獨有。清朝則繼承了關帝信仰中儒家一面，封為「忠義神武關聖大帝」，後來又加「靈佑」、「仁勇」封號於其上，而嘉慶年間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一事中，亦有關帝顯靈發雷擊天理教眾的記載，說明官方對於關帝作為道教雷神的崇奉依然存在。
所以說關聖帝君當了這麼多年的神仙，最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個是鹽池斬龍搞好了雷法，一個是把忠義寫進《關聖帝君覺世真經》，一個是持續保護了國家，如果說還有一點就是在鹽池大破了蚩尤，還有萬曆十八年治理黃河也是很重要的。對於關聖帝君的崇拜，隨著關帝廟、關帝靈簽以及《關聖帝君覺世真經》持續流傳，從中國大陸到港台、日本、東南亞乃至北美，現代整個華人文化圈所及之處，關帝信仰都可以說是頗為興盛，關公本尊所代表的英勇神武、忠孝節義更成為一個宗教之外的重要文化符號，乃至有《關公大戰外星人》這樣的超級英雄片問世也就不奇怪了。
說了這麼多關帝崇拜的變化，最後夾雜點個人意見：在宗教或是神話的傳播過程中，很多東西其實都有非常強的流變性，之前跟朋友們私下交流一些問題的時候也聊過，在面對一個宗教千百年的發展歷程時，如何確定其中真正核心的、維持這個宗教是其所是的內容，其實是一個值得反覆考量的問題。任何一個傳統之所以是傳統，恰恰是因為歷史中不斷變化的結果，哪些東西是應當珍重繼承的，而哪些東西又是為了適應特殊時代添加的，無論在任何時空，思索類問題都有其特別的意義，儘管可以說宗教提供的是一個完整的生活方式，每個人從裡面獲取什麼可能也跟個人心性稟賦乃至際遇有關，但是如果失去了求真的勇氣，那麼信仰很容易在俗世中走向另外的方面，許多時候種種亂象也由此而生，而且一旦被點破，反倒是惱羞成怒的幾率更高，前些日子我們的文章惹到了一些人，恐怕也是基於此類原因。可是真的說為了某個所謂精神寄託連是非都不敢認，那倒不如乾脆去信海綿寶寶好了唄？
當然，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你我皆凡人」的世界，有很多東西在理智上是大家都可以認可的，然而想要做一個道德意義上無虧的人其實又很難。或許每個人都經歷過利益面前的動搖，也難免不遭逢一些同一戰壕中朋友的背叛，也正因如此，桃園三結義的生死不渝，關公本尊所代表的忠義仁勇，反倒更為可貴，一部《三國》裡面他英風豪氣閃耀的那些時刻，往往映照出我們內心一些不夠光明的角落，這種時候如果能有些自我反省的意識，對於做個好人應該是有幫助的。即使是不信仰具體某個宗教的人，在面對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的關公時，也未必沒有內心的崇敬與感動，雖然文化符號也未必總是嚴肅的，比如說下面這張圖……
為了這張圖集古人句一首，謝謝大家收看。
人傑唯追古解良，
千萬雄兵莫敢當。
此去泉台招舊部，
大炮開兮轟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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