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托克維爾眼中的法國大革命與美國民主
托克維爾出身法國貴族,被認為是西方最偉大的政治思想家之一,他的著作對研究民主革命時代的法國和美國社會有著巨大價值。1831年,托克維爾親歷美國做了一次考察,依據此番見聞,撰成了《論美國的民主》這部政治思想史上的傑作。他的另一部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則開啟了學者研究法國大革命的先河。
在這兩部著作中,托克維爾對法國大革命和美國民主有著怎樣的看法?當我們脫身於「大革命」與「民主」的討論時,應該怎樣看待托克維爾這個人?是狹隘的法蘭西民族主義者,亦或是有著某種康德式的世界公民特質的學者?近日,作為研究法國革命史和托克維爾的著名學者高毅教授,做客第21期聽道沙龍,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解答。
以下為現場演講實錄整理,鳳凰文化特摘編至此,以饗讀者。
沙龍現場
托克維爾可能是今天中國人最熟悉的西方政治思想家之一,從普羅大眾的角度來看,托克維爾在中國的知名度可能高於很多西方思想家,不僅在在普羅大眾當中,甚至包括在知識界和政府官員,托克維爾現在的知名度幾乎可以和馬克思、恩格斯並列,也許大家會說還有其他的西方思想家,例如康德、黑格爾、盧梭等人,但是現在來看,所有的這些人可能都不如托克維爾有名。
儘管托克維爾與馬克思的觀點有所不同,我們國人對托克維爾的重視也是非常恰當的,因為我們不能只是關注政治思想的一個方面而忽略另外的一個方面,我們應該全面了解西方思想界的各種思潮,現在西方思想界各種思潮中,托克維爾是非常值得關注的。
估計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托克維爾都是我們一個很重要的關注對象,將是一個很重要的話題,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托克維爾這個人他討論的問題,他關注的問題,正好是現代社會的兩個核心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自由,第二個是平等。托克維爾對這兩個問題特別關注,他寫了兩本書,一個是《論美國的民主》,一本是《舊制度與大革命》,分別討論了平等和自由的問題。
《論美國的民主》講的是平等的問題,《舊制度與大革命》討論的是自由的問題,這兩個問題是現代社會根本的問題,也和我們的現實生活密切相關,我們生活遇到的一切的矛盾,追根溯源都是平等和自由之間的矛盾。
有的要自由,有的要平等,有的覺得自由最好,有的覺得平等最好,就產生了形形色色、各種不一樣的社會矛盾衝突。托克維爾的討論,處處涉及到這兩個問題,而且他的討論充滿睿智的洞見,只要我們對現實社會的各種問題關心、關注,那麼我們就很難繞開,很難不去關注托克維爾。
沙龍現場的觀眾
托克維爾:一位難以被歸類的學者
托克維爾這個學者很難被歸類,一般認為他主要是一個政治思想家,但是他的政治思想究竟是什麼,很難說清楚,因為很難按照現代政治學的歸類法來對他的思想進行歸類,你說他是什麼都不太確切,《托克維爾傳》的作者布羅根也感覺到了這種困難,比如說他的傳記當中給托克維爾貼了很多的標籤,說他是共和派,他是正統主義的同路人,又說他是新自由主義的倡導者,某種新型的正統主義者,地道的貴族,或者說是一個積極的有啟示性的保守派,是一個熱情的愛國者,還有說是一個很保守的自由派等等,這樣的一些標籤。
這些標籤實際上也是模模糊糊的,讓人很難搞清楚托克維爾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在所有的這些標籤當中,我覺得最靠譜的一個標籤就是「熱情的愛國者」,把托克維爾說成「熱情的愛國者」,比說他是任何的其他一種人,我覺得都更合適。托克維爾即使不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那也一直是個熱情的愛國者,我覺得這一點說的沒錯,托克維爾這個人的確實一直深愛著他的祖國,也就是法國。
托克維爾的書很多,寫完和沒寫完的,卷帙浩大。但是剛才說了,他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兩本:《論美國的民主》和《舊制度與大革命》。《舊制度與大革命》可能大家比較熟悉,這本書的寫作,是直接出於對現代法國,也就是說托克維爾生活的法國,前途命運的關注,托克維爾是為了解決法國問題而寫的。
而《論美國的民主》這本書,雖然寫的是美國,但是他在寫美國的時候,他的一隻眼睛其實始終是盯著法國的,是為了解決法國的問題研究美國。他目的還是想在美國的經驗當中,為法國病找一個治療的良方,所以他的確是一個很熱情的愛國者,法國的愛國者。
但是如果說托克維爾只是一個愛國者,只是一個法國的愛國者,其實也並不恰當,並不是完全準確,因為如果他只是愛法國的話,那麼實際上就只是一個狹隘的,或者說狂熱的民族主義者。
如果他只愛法國的,不愛其他的國家,不愛這個世界的話,他就是一個狹隘的法蘭西民族主義者了,可是他不是。托克維爾的眼界非常廣闊,他關注的是更具有一般性的世界前途和人類命運的問題,這一點我們從他的許多論述當中都可以看出來,這也是托克維爾擁有如此廣泛世界性影響的根本原因。
但是這樣來定義的話就有了一個問題,托克維爾這個具有某種康德式的世界公民特質的學者,為何他對他的祖國,對他的時代的法國,那麼熱切的關注,總是在關心著法國的命運,這個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個情況主要是因為當時的法國,托克維爾生活的法國剛剛發生過,或者說仍然在持續地發生著一個偉大的事情——法國大革命。
法國大革命
法國大革命被公認為一個劃時代的歷史事件,過去我們通常說它開啟了由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一個時代,這個是老的說法了,現在的說法是法國大革命開啟了世界政治民主化的一個歷史潮流——從法國大革命開始,整個世界政治都在向民主化的方向發展。
可是仔細想一想,我覺得這兩個說法都不太靠譜,還不是完全到位。我個人更傾向於認為法國大革命所啟動的是另外一種潮流,這個潮流我們可以稱之為「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運動」,法國大革命開啟了這樣一個潮流。
兩股核心的時代潮流:全球化與民族國家建設
自從西歐商業革命(十四世紀末)以來,這個世界逐漸興起了兩股具有核心意義的時代潮流,一股是全球化,另外一股是民族國家建設。「全球化」我們常常說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其實不對,全球化其實是從十四世紀末,隨著西歐的商業革命的發生而開始的。
商業革命最重要的特徵就是資本主義經濟的興起,資本主義經濟的核心特徵就是追求利潤的無限性,這點和傳統的經濟不一樣。由於要追求無限的利潤,資本家們就要踏遍全球,向全球進行,到全球奔走,慢慢把整個世界納入了資本剝削的體系,這個是馬克思資本論談到的問題。
馬克思最早提出全球化的問題,他認為全球化起源於資本的貪婪,認為這樣前所未有的,追求利潤的資本主義經濟,使得這個世界走向全球化。的確是這樣,我們這個世界因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發生,慢慢通過大航海,通過殖民擴張,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打破以往各個地區相互隔絕的狀態,世界變成了一個整體,也是資本的推動作用了。
但是全球化不只是經濟方面的全球化,經濟層面開始發生後,漸漸蔓延到了社會、文化、政治等其他層面,隨著人類理性的進步,比如說啟蒙運動的發生,全球化中消極的東西慢慢走向了積極,全球不只是一個資本剝削的體系,後來慢慢變成了一個我們通常說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東西。
另外一個方面民族國家建設的潮流,這個潮流主要起源於義大利文藝復興。義大利文藝復興當中發生了兩個自由意識的覺醒,這兩個自由意識一個是個人的自由意識,一個是民族的自由意識。
其中民族自由意識的覺醒,使西歐首先興起了國家主權的概念,一個個有能力建立起自己國家主權的族群都積極行動起來了,他們積極地去消滅中世紀的封建割據狀態,或者結束外族的統治,或者結束羅馬教廷的精神控制,要把自己的國家建設成一個獨立自主、主權完整、統一自由的政治實體,這也是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嶄新的東西。
後來人們進一步發現,這些興起的民族國家,一個個都是王權民族國家,統治者是國王、貴族,而國王、貴族總是為自己的私利打仗。於是人們進一步發現,這種王權民族的國家要進一步改造,要讓它經歷一種民主共和化的改造歷程,通過這個改造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把它們聯合起來,這樣才能杜絕國際社會的戰爭,實現永久和平。
於是西歐開始出現建構這種民權民族國家的努力,民權民族國家就是政治民主化的國家。首先也是歐洲開始這種努力,而這種努力其實也就是由法國大革命正式開始的,把王權民族國家變成民權民族國家,或者變成現代民族國家。
法國大革命
其實這個運動到現在還在繼續,由法國大革命開啟的建設現代的民主化的民族國家運動,直到現在還在全世界上演,還遠遠沒有結束。因此我們可以說近現代世界歷史,其實主要就是在兩股潮流,一個是全球化,一個是建設現代民族國家,這兩股潮流當中演進的。
這兩個潮流看起來有點背道而馳,一個把全世界變成一個整體,一個是把世界分成很多的民族國家,但是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兩者密切相關。
王權民族國家走向民權民族國家
其實民族國家的建設也是由全球化的趨勢推動的,因為大家想把全球變成一個整體,把人類變成一個命運共同體,那麼你首先就要消除封建割據,消除王公貴族統治的情況,這樣就要建設一個個的民族國家,而這些民族國家都變成了獨立自由的現代民族國家,同時政治上也實現了民主化,那麼這些國家就有聯合的條件了,像歐盟,就是一個例證。
所以說沒有民族國家的建設,這個世界就是封建割據或者王公貴族統治的繼續,如果這種狀態持續,實現人類大同的全球化的理想就無從設想。
所以整個世界近現代史,這麼看來就是全球化和現代民族國家建構,這樣兩股潮流的一種對立統一的矛盾運動的歷史。法國大革命的特殊意義,就在這兩股潮流的矛盾運動當中顯示出來了,因為法國大革命它不僅彰顯了民族國家建設的重要性,同時它彰顯了民族國家民主化的重要性。
民族國家的民主化實際上就是國家的政治現代化,也就是由王權民族國家變成民權民族國家的一個過程。法國大革命昭示了民族國家政治民主化的重要性,實際就是昭示了世界性的民族國家建設運動的必然發展方向。
法國大革命與英美革命的片面性
但是具體到法國大革命在民主化建設方面的實際情況,今天所有人都會發現,這場大革命有它嚴重的局限性。大革命有很多的問題,比如說給社會帶來很多動蕩不安的甚至災難的民眾運動,還有恐怖統治等等,實際上都是法國大革命當中盛行的直接民主制的思潮所引起的。如果其他民族完全照搬法國大革命模式,不學其他一些其他國家經驗的話,民主化的建設也是很難成事的。
現在大家對於這點都有了很好的感悟,而且人們發現發生在法國大革命前的英美革命(英國和美國的革命),它的目標也是走向政治民主化,其實開啟的也是新的民主化方向,只是它在這個方面不像法國大革命那麼有聲勢、有影響,不像法國大革命那樣有啟動世界政治民主化的潮流的一種功能。
法國大革命
但是英美革命也有它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兩者具有非常重要的互補性。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強調的是自由問題,而忽略了平等的問題,而法國大革命的相反,它強調的是平等的問題,而忽略了自由的問題,而我們這個現代社會,乃至說現代文明,是建立在自由和平等兩個原則基礎上的,自由和平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它是現代社會的基石。
因此英美革命的經驗和法國革命的經驗是有互補性的,真正成功的政治民主化建設,乃至現代文明的建設,都必須是自由和平等這兩大原則,或者說兩大價值之間的一種有機的結合,都必須是兩大價值和兩大原則之間動態的平衡。
但是,在托克維爾之前,人們沒有清楚地看到這點,而在托克維爾以後,人們開始對這點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我覺得這個就是托克維爾的意義,這個就是為什麼托克維爾特別值得我們關注的根本原因,托克維爾發現了法國民族國家建設的重大片面性——只關注平等問題而忽略了自由問題,他為了推進法國民族國家建設運動的健康發展,試圖借鑒英美的經驗克服法國的片面性,同時他又發現英美的國家也有片面性,就是只注重自由而相對忽略了平等。托克維爾想著怎麼把英美的經驗和法國的經驗加以結合,很多理論由此開始建構。
只是很可惜,托克維爾死的太早,英年早逝,很多工作沒有來得及做完,很多書沒有寫完,很多的思想都是一些片斷,不過托克維爾真的是一個天才,他已經完成的工作,雖然有很多問題,常常是語焉不詳,常常含糊不清,但還是處處閃爍著一種超人的智慧,給我們很多有益的啟迪,所以托克維爾才有這麼大的魅力,才能受到這麼廣泛的關注,而且托克維爾在未來很長一時間內,在中國都將成為人們非常重要的關注點,一個很重要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