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

作者：嚴其俊，中學語文教師。喜歡禪道，喜歡佛學，喜歡在閑暇之餘寫點文字。娛樂自己，貽笑大方……

人間有味是清歡

----蘇海拾餘

文/嚴其俊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鍊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就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這些品質之薈萃於一身，是天地間的鳳毛麟角，不可多見的。

-----林語堂《蘇東坡傳》

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蘇東坡文章聞名天下，仕途歷經艱辛，屢遭迫害，卻終不改其樂觀天性。他一生融儒釋道於一體，詩文詞書畫俱在才俊輩出的宋代登峰造極。他比中國其他詩人更具有天才的多面性、豐富性、變化感和幽默感。他的人格精神所體現的進取、正直、慈悲、曠達，幾千年來始終閃耀在中國歷史的星空。

今年是蘇軾誕辰980周年，謹以此篇紀念這位----千古風流人物。

人生到處知何似？

青年時的蘇軾便「奮力有當世志」，具有報國安民的雄心。二十一歲進士及第，深受文壇領袖歐陽修的賞識。二十六歲他任鳳翔簽判，三十六歲任杭州通判，四十歲任密州知州，四十三歲任徐州知州。他得意時不盡歡，失意時不悲觀，進退豁達，隨遇而安！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把人生看作一個永不停止的流程，所經歷的不過是鴻飛千里行程中的暫時歇腳，不是終點和目的地，總有未來和希望。無常的覺悟使他具有漠視一己得失利祿的超然品格，這種品格和他固有的積極入世、捨身報國的精神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成為他步入仕途的思想起點。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木，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佔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荐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則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以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蘇軾本具有仁民愛物的寬厚胸懷，又秉承了勤謹務實的為政精神，他多次擔任地方長官政績卓著，造福一方百姓。他與民同憂、與民同喜，關心民生疾苦。鳳翔遇到嚴重旱情，他會虔誠地求雨。久旱逢雨，他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將新建的亭子命名為「喜雨亭」以示慶祝。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蘇軾兩度在杭州為官，與杭州結下了不解之緣，初到杭州就覺得「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他疏浚西湖、修築蘇堤，他興建水利、繁榮城市，他情不自禁地陶醉在湖光山色之中，他自稱「居杭積五年，自憶本杭人」。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和杭州相比，密州的生活艱苦了許多，也寂寞了許多。蘇軾心中充滿了與時不諧、壯志難酬的鬱悶，也充滿了現實苦難的哀感。這年他40歲了，一次場面壯闊、氣氛緊迫的會獵激起了他慷慨的報國豪情：「聖明若用西涼薄，白羽猶能效一揮」！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錚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蘇軾在徐州政績顯赫，為徐州人民安居樂業創造了安定的環境，他以特有的方式為徐州的風土民情作了宣傳和傳承。在徐州，蘇軾比以往更多地思考人生，更多地感念聚散無常。他始終保持希望和追求，保持曠達樂觀的情懷，肯定生命的珍貴和價值。他說：「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如能摒棄歡怨之情，便能超越如夢的人生！

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先後任翰林學士、禮部尚書等職，因「滿肚子不合時宜」，與當時舊黨、新黨均政見不和，多次被貶。他被貶黃州時四十五歲，這一貶就是四年；他被貶惠州時五十九歲，在惠州居住了三年；他被貶儋州時六十二歲，在儋州住了三年，離開海南的時候已經六十五歲了。所有貶謫流放時間，加在一起整整十年。貶謫流放生活，對蘇軾產生了重大影響，改變塑造著他的人生與個性。

《卜運算元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因為「烏台詩案」蘇東坡被貶黃州，內心深處的幽獨與寂寞是他人無法理解的，胸懷大志卻落得有閑之身引起千愁萬緒，但是「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黃州時期的蘇軾不斷地自我反省，對政治和人生都有了重新的認識。他不知道，他寫於黃州的傑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定風波》

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幾經挫折，蘇軾的性格特點由「狂」轉變為「曠」----超然曠達的胸懷氣度，使他能於常人難耐的苦境中自得其樂。正所謂：

人生如酒時時醉，

苦也一杯，

樂也一杯，

無煩無惱亦無悲。

紅塵還似一場夢，

但守心歸，

便是心歸，

一任清風繼續吹！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前赤壁賦》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後赤壁賦》

蘇軾選擇了赤壁，赤壁也成全了蘇軾。赤壁三詠，是蘇軾人生思考步入新境界的藝術總結，是苦難之根上盛放的絢麗花朵，是他以超凡的理性、過人的堅忍從逆境中重新站起來的崇高宣言，是他參禪學道、隨遇而安從而心境平和、生活安寧的最佳發揮。

《雨夜宿凈行院》

芒鞋不踏名利場，

一葉輕舟寄渺茫。

林下對床聽夜雨，

靜無燈火照凄涼。

62歲的蘇軾被貶儋州，這裡食無肉，病無葯，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更無書籍和筆墨紙張。但他卻能隨緣自適，把貶謫異地當作葉落歸根返回故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難熬的逆境，豐富了蘇軾的內心和閱歷。十多年貶居生活，不僅是蘇軾文學事業的輝煌時期，也是他人生思想發展、成熟乃至最後完成的關鍵時期；沒有這一段生存挫折的磨練與玉成，也不能成就蘇東坡。一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便成了蘇軾在最後時光里，對自己的一生最貼切、最真實的詮釋！

天涯何處無芳草

蘇軾是一個風流倜儻、真誠有趣、充滿生活熱情的大才子。他對所有女子都憐愛有加，不分貴賤，哪怕是風塵女子，他也一視同仁。他懂得愛，懂得情，他只專註當下這一人！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明月夜，短松岡。

聰慧穎悟、博聞強記、知書達理的王弗是蘇軾的賢內助。她在丈夫疏忽遺漏時從旁提點，在他當局者迷時指點迷津，固執己見時娓娓相勸，行為不良時嚴加指責。有了這個善於「相夫」的妻子，蘇軾早年才能青雲直上。天妒紅顏，王弗在26歲這樣美好的年齡去世，註定了她將永遠是蘇軾的「明月光」。讀一首《江城子》，讀蘇軾一片痴心！

《減字木蘭花?春月》

二月十五夜，與趙德麟小酌聚星堂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迴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王潤之陪伴蘇軾經歷了官海的大起大落。他們共同生活了25年，一起經歷了「烏台詩案」和「黃州貶謫」。她去世時，葬禮極為隆重，蘇軾親自寫了祭文，承諾「唯有同穴，尚蹈此言」。王潤之的靈柩一直停放在寺院，十年後，他們終於合葬在一起。

《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在蘇軾心中，朝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紅粉佳人，而是甘苦同當的知己，晚年修身養性的誠摯道友，是「天女維摩」。她多才多藝、聰明絕頂，懂得他的「一肚子不合時宜」，她陪伴他走過最艱難的道路，直到流放嶺南。

有人說：「來生嫁給蘇東坡，哪怕歷經千年情劫。」恐怕，這不只是一個女子的心聲吧！

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一生擔任過30多個官職，輾轉奔波於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登州、穎州、揚州、定州、惠州、儋州等地，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宦海沉浮，多次被貶，坎坷多舛，但他不怨天尤人，也不封閉自虐，他坦然地迎接命運的每一次挑戰，在疾風驟雨中談笑自若，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他在心靈上自我修鍊，從苦難中尋求快樂，他融攝儒釋道三家，互補短長，從而超越了自身原有的思想境界，更客觀、更全面地觀照事物、理解人生。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個人所處地位不同，看待問題的出發點不同，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也不盡相同。只有超越狹隘，擺脫成見，才能獲得客觀全面的圓融觀照。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大自然猶如永恆的坐標，以年年春風，對匆匆過客。且放寬胸懷，平常而自然地活下去，走完隨緣自適的人生。過去的事物就不要牽涉太多了，讓心靈沉醉在寧靜中片刻，這樣才是我們完整的人生，這樣的生活才會細水長流……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人生總有憾事，悲歡離合即為其一。儘管蘇軾有失望，有牢騷，有悲憤，卻始終在追求人生的價值和個性的張揚。他從來沒有被艱難困苦壓倒，洒脫、曠達的襟懷，齊榮辱、忘得失，超然物外，把人間的悲怨、不平，同月之陰晴圓缺這些自然現象相提並論，視為一體，求得安慰。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時光易逝催人老。面對西去的流水，年近五十的蘇軾不由得感嘆：休將白髮唱黃雞。只要保持年輕的心態，何必自傷白髮，何必哀嘆衰老？

《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綉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天地之間，無論貴賤，只要胸中有一股浩然之氣，就能在任何境遇中都處之泰然，就能享用這無比快意的千里清風！

蘇東坡雖已逝去近千年，但他之於我們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他文學藝術領域的卓越成就，更在於他對生命經驗深度和廣度的開拓，他對日常生活永不衰減的熱情和想像力。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文人的生活比他更豐富多彩，比他更有創造力。他的多情造就了他的豪放，他的豪放造就了他的豁達，他的豁達造就了他「風雨任平生」的一生。一生風雨，一生坎坷。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的名字就響徹在那裡的天空，響徹在那裡的人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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