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設計奧運開幕 也燒掉百萬美元給百歲奶奶造天梯
這個周末，蔡國強的首部電影紀錄片《天梯：蔡國強的藝術》終於在院線公映了。正因為這部影片，作為一個電影記者，我有機會能在上海和這位藝術界的「A-list」大咖面對面交流。
我問他自己看到電影里天梯在空中燃燒的時候的感覺？沒想到，一個想像中應該端著擺著的大藝術家，根本沒說出什麼虛頭巴腦的大詞，更沒有談什麼高深莫測的哲學。他反而特別可愛地用他的閩南口音說：「還真的挺牛逼的哎？你說是不是？」
他邊說邊笑，眼角的皺紋都深了起來。
在看這部影片之前，大家對於「蔡國強」這三個字可能都只停留在一種敬而遠之的狀態——全世界最會玩火的人、看過或聽過他的作品、很厲害、了不起……僅此而已。
《天梯：蔡國強的藝術》這部紀錄片中，最打動人的地方也不是在於他創造了多高的藝術成就，他的作品多麼令人讚歎，或者是他多麼有國際聲望，為華人爭光。這些當然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都離我們太遙遠。最打動人的地方，就是他為自己100歲的奶奶點燃，放飛了一座「天梯」。
「剛好那一年我奶奶100歲，我給她過了生日。我意識到，她不是我想像的永遠會留在人間的，我感到要給她做一個東西，要不然來不及給她看到。要不然我在全世界做了什麼，她也看不到。」
在2015年6 月 15 日，清晨 4:59分，福建省泉州市惠嶼島，蔡國強的家鄉。一顆裝載了 6200 立方米氦氣的白色氣球，帶著500米長的焰火「天梯」升上天空。「天梯」一階一階朝天空緩緩燃燒，在破曉前的夜空留下一道光亮。
看著天梯在空中燃燒，蔡國強興奮地用家鄉話對奶奶說：「阿嬤，漂亮嗎？你孫子就是這樣厲害！」他的奶奶因為身體原因，沒法到現場，她通過ipad看到了這座天梯。
和蔡國強的其他作品不同，這一回的觀眾，只有他的奶奶和他的家人，以及島上的村民們。他把自己最有野心，也是自己前後籌備了21年，4次失敗的作品，最後變成了最私人的一次「演出」。
直到兩個月後，一段80秒的《天梯》視頻在Facebook上瘋傳，2天時間超過3000萬點擊，之後被美國《時代》雜誌報導，登上NBC News 頭條，被全世界知道。
希望讓家人、長輩為自己感到驕傲，盡一份孝心——在這個感情層面上，這位藝術家和我們每一個人都一樣，沒有那些標籤和光環。無論你是否懂藝術，是否對他有何種程度的了解，這部電影讓我們和這位藝術家在某個瞬間有情感的共鳴，讓蔡國強這個名字，變得非常親切。
在我們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是逃不開介紹他的這個作品：大腳印。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正式開始前，通過電視直播，全世界的觀眾跟隨著29個火焰大腳印，從永定門沿著北京的中軸線一路走進鳥巢。蔡國強就是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的視覺特效藝術總設計。之後，他還擔任了國慶60周年焰火的總設計以及2014年北京APEC會議焰火表演的總設計。
他是當今全世界最有知名度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在這部紀錄片中，有對於他藝術生涯的完整回顧，涵蓋了他早期初出國門到日本，以及之後他在全世界各地創作的過程和重要節點。
2003年他在巴黎的《ONE NIGHT STAND》是塞納河上40年來首次放煙花
儘管我們大多數人無緣親眼目睹他的作品，但是電影中讓我們得以在大銀幕上看到這些讓他聞名世界的作品。這也是電影中非常讓人享受的一個部分，說是上了一堂當代藝術鑒賞課也不為過。
的確，蔡國強的爆破藝術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魅力——在瞬間完成永恆。當他的焰火在空中燃放的時候，彷彿有一剎那，時間和空間都凝固了，像是用一個更高維度的相機定格住了時間。
2014年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個展《蔡國強：九級浪》開幕式上，於黃浦江實施白天焰火《輓歌》
焰火和彩色煙霧在空中像是一幅油畫
「人們經常會想繪畫、雕塑是永恆的。其實只是永久，不是永恆。真正永恆的東西是在看不見的世界和看得見的世界相連接的時候，它才帶給你多永恆感。所以在這種瞬間裡面的爆炸，瞬間裡面產生的作品，似乎改變了時空。這個東西這個界無限，使你切斷在那個瞬間裡面。讓你有一種永恆的感受。」
執導這部紀錄影片的是英國導演凱文·麥克唐納，他擅長人物傳記類紀錄片的創作（《永遠的車神》），也曾經憑藉講述「慕尼黑慘案」的《九月的某一天》拿過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可是他對於如何拍攝蔡國強的紀錄片卻找不到一個方向，一條最關鍵的線索。直到他得知蔡國強重新開始著手「天梯」項目。
「我一直和他（指導演）有交流。他很長時間都是當成他人生最痛苦的一個電影，因為一直找不到他的情感，也找不到這個電影最後的成片的氣質等等。他也第一次來中國，第一次跟藝術家有這樣近的對話。」
因為天梯恰好是這樣一個作品，既是對於蔡國強過去藝術創作的一次總結，也是他的又一次起點。並且，非常私人，充滿情感力量。
說到這個作品的緣起，要溯回青年時期的蔡國強。他將火藥放在畫布上，點燃，用灰燼和火焰作畫。他迷上了這種不確定性，讓火藥突破自己性格中規矩的那個部分。
「我喜歡爆炸，我喜歡這種不能控制的這種爆炸帶來的興奮和難以控制的一種挑戰。它有命運感，因為是宿命，它難以控制，到底出來會什麼樣，誰也不知道，所以是一種感覺，就是興奮。」
電影里以此為線索回顧了他的童年和藝術生涯，已經被全世界認可之後，蔡國強依然有一個心結——天梯。
「小時候我嚮往宇宙。後來我感到我自己不太可能去到宇宙，挺傷心的。但我慢慢理解了藝術是我通往宇宙的時空隧道，於是我想用一把梯子連結地球和宇宙，開展我期待的對話。」
在上海的「天梯」方案效果圖，未實施
從1994年的英國巴斯，2001年的上海，2011年的洛杉磯，蔡國強三次試圖完成這個作品，可是都因為天氣、政策、材料……等等原因都沒有成功。這個項目也就擱置了。
時間流逝，父親的病重和奶奶的高齡，蔡國強自己年紀的增長，讓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決定在自己的家鄉完成這個作品，事實上，完成「天梯」裝置組裝工作的大部分是當地的村民。因為事先沒有尋求官方許可，整個過程都在一種秘密行動的狀態中。大家都保持著默契，沒有透露出消息。
「在全世界都做不好，在這裡能做好，就是地氣接好了。證明接地氣還是很重要。家鄉的人才可以知道，三天以後的黎明時分就會風平浪靜。身邊所有人都來幫你的忙。這個東西很接地氣。」
在天梯成功完成的那天早上，蔡國強去和奶奶告別。她拉著蔡國強的手問：「你說我會死嗎？」蔡國強摸著她的脈搏，盡量試著安慰她，但是自己心裡知道那無言的答案。
「其實我沒辦法安慰她，也沒辦法安慰我自己離開。對於我奶奶和我的感情，這個作品會成為一個在我們的情感裡面的一種紀念碑式的存在。」
之後一個月，奶奶去世了。《天梯》是蔡國強給奶奶最好的告別禮物。
麥克唐納用鏡頭記錄下了這一切，如實呈現在了大銀幕上。對於《天梯：蔡國強的藝術》這部影片來說，蔡國強也是觀眾之一。他每次在影院中看，都要等到電影看到電影最後那句話——「把這部影片送給奶奶」才捨得離場。《天梯：蔡國強的藝術》里讓我們看到了蔡國強和普通人一樣，作為孫子、兒子、丈夫，爸爸，扮演著生活中的各種角色。他不普通的那一面，就是他的藝術。我們在這部影片中看到那些「成為蔡國強」的內容，也在他的身上，找到能夠和自己相同的情感。
「看到大家很感動，我也很享受。很多觀眾說的話，比我看電影的時候還更感動。有個人說，『忠孝不能兩全，但在我的藝術里看到了用孝來創造的不朽的忠。』我看了很感動，他把我的藝術說得這麼好，也感到了我做的那個藝術打動了人。電影也打動了人。」
對於作品，他自然是驕傲的：「以前全世界我到哪，人家都最記得我是《大腳印》的藝術家。現在《天梯》已經超越了《大腳印》。藝術家的歷史和藝術家的作品是可以不斷地被刷新的。」
在《天梯》中，蔡國強也看到了藝術和媒介之間的關係和新的可能。「《大腳印》屬於電視時代的產物，是電視媒介的產物，《天梯》已經是自媒體的產物了，人們是用手機傳播，在臉書上，兩天就有三千多萬人看過。藝術通過個人的手機交流就可以傳遞。我的藝術經常像鐘擺，擺得越高，可能自己相對得就難受。有時候我想可以利用數碼時代做些什麼好玩的，包括AI，人工智慧，也可能返璞歸真。」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他並沒有明確的答案。今年10月，他將要在西班牙最頂級的普拉多美術館舉辦個人最新展覽《蔡國強在普拉多：繪畫的精神》是他的一種探索。他嘗試用畫面上的現實性和現實感，提倡一種藝術作品的感性和手工感。
像所有創作者一樣，蔡國強無法預知未來，但總是知道通往未來的道路是哪一條：「不能打動自己的東西，打動不了別人。要打動自己，首先自己要擁有對一件事情的問題，一定要提問題。不提問題，你就只是在做一些容易的，市場化的東西。」這樣的道路，也適合我們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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