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我要尋找海上光,做那厭世的美人魚
【作者簡介】楊碧薇,雲南昭通人。詩人、作家。作品發表於《詩刊》《青年文學》《星星》《詩潮》《天涯》等。出版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
【慢騎士推薦語】詩的奇妙之處就是,它永遠在探索和創造一個未知的世界,「每一個讀者都是另一個詩人,每一首詩都是另一首詩」(奧克塔維奧·帕斯)。第一次集中讀楊碧薇的詩,感嘆於她特出的詩歌才華與藝術能量,她的詩中似乎有一種難以定義的毒性與野性,激蕩幻變,分外迷人。無疑,她是一個性感十足、自帶反骨的美女,擁有「俄羅斯套娃」一樣的「分身術」;一如她的詩一樣,你讀不出小女子的那種柔弱與嬌媚,她更擅長於用一種天賦之力直逼「上帝」「死亡」與「廢墟」這些尖銳的終極命題。她是一個有胸懷的詩人,體內裹藏著南海般的美學風暴。豐富的人生經歷和遼闊的精神地理,使她擁有了超強的吸附能力與創造能力。她能真誠、從容、決絕地面對那些痛切而糾葛的人生經驗,在騰挪跌宕的藝術翻轉中,讓一切成詩:記憶與廢墟,性與愛,死亡與身體,村鎮與大都,悲傷與孤獨……她在試著消除思維的二元對立帶來的封閉與凝滯,她在試著衝破寫作的枷鎖和壁壘。這個天生的叛逆者和流浪者,是否可以說,她的詩超越了力比多式的身體寫作和慾望寫作,正在形成一種意涵全新的「性感詩學」?
我要尋找海上光, 做那厭世的美人魚
(20首)
楊碧薇
坐在對面的愛情
密林甩著尾巴上的泥漿,金錢豹
從獵槍下躍起
發光的流彈朝夜空噴射
一米外,海嘯已經喑啞很久了
我所有的器官
還在你的余瀾中慷慨
連同我,虛度的部分
北京:雪
踩在白上
白咯吱咯吱,清脆,有回聲
僅僅一個晚上,白
皮開肉綻,露出骯髒的骨骼
三杯兩盞後,夜更深
寒鴉倒掛冰凌,將每一次墜落
拿捏得不動聲色
在死亡現場,有人投骰、清談、暢飲
破舊的神像閉上眼睛
大地回歸寂靜,托穩一個
走向雪的背影
他是最早讀懂荒誕國的人
曾讓小丑咆哮,給書生喂下過春藥
他最早,在打開軍火庫與放下槍炮之間撕裂
愛人
我被推進封閉的屋子
紅色木桶上盤著小蛇
地獄與我一牆之隔
那邊佳肴珍醅
歡宴高歌
屋子,宇宙的腦瘤
小蛇,永恆的輪迴
大衛佔有拔示巴
榴花吐血,照亮宮闈
秋去春來,孤雁離群
石未穿,水已干
何時何處,時間可以完美分身
我在黑暗中抱緊雙臂
愛人坐在尖尖的月牙上
伸手刺疼星辰的胎記
天空落起雨
酉時,突然想到遺憾
再一次放下吉他。指尖的疼,
代替大災難後,泥菩薩自保的徒勞。
每個無榮耀可言的日子,
這種觸覺與衰老糾纏,相剋相生。
不再盼望英雄殺出辭典,
用他男性的寬廣及愛的小自私
擁抱你。在花灑下、不鏽鋼菜槽里,
日子嘩嘩奔赴下水道,裹走
局部的污穢,並於你生活的觀賞架上,
安插更多
中看不中用的複製品。
是什麼力量,讓你心甘情願
被擠成一塊薄片,
接納自身的摺疊與陌生。
這無限深邃的黃昏,
世界從一輛舊自行車的鈴鐺上跌落,
隨欲來的風雨急速後退。
想到那些未完成的、無法開始的事,
看到自己的幻影,從委頓的骨架中走出來,
握著蠟燭迎接黑夜——
你睫毛上的蛛絲,
又織成了一個一個迷陣。
只有你能改變我身上的大自然
你摘下我谷底的野罌粟,移植到潘帕斯大草原
在雲貴高原上,你把飛濺的瀑布引入拉斯科岩洞
入夜了,羅布泊喊冷,你就舀來溫熱的印度洋
上古的神話,被你拆成一個一個手掌
揉搓山峰、輕撫盆地
讓它們溶解、流動,在陽光下重新顫抖
但更多的時候,你是隱匿的
我呢,是深海里緊閉的珠貝,不斷分泌出憂傷的修辭
包著那粒近乎於無,又硌得心疼的砂
假裝聽不見陸上的風暴
Hey,man!
Hey,man
你在眾生中找到我時,我周身的碎片
攢著勁兒笑
這些年,我努力拚合它們
掩飾不了的裂縫
就交給仙人掌,打發給刺蝟
我從未奢望過完美,也不準備
偽裝成女神
二十餘年薄紙上獨行
我為穆斯林墮過胎,在佛教徒懷裡痛哭流涕
眾多無神論者,我輕慢他們的調情
我受過洗,從瓊州海峽的波濤里站起
重新邁出子宮,帶著舊錯的胎記
我也曾在雪天自殺;為文藝男吃緊急避孕藥
一個夏天長胖十斤
發誓不再自殘的時候,失望已被剖成刀痕
一條條,撕拉著手臂的風霜
被執念控制的日子
我透支了風暴、古寺、孤山與流水
還好,當我像抱著一堆灰燼那樣
抱著自己,還有在陽光下流淚的能力
Hey,man!
這樣的時刻,你為什麼來了
我相信你的懷抱充滿我受傷的骨頭
也充滿
天空深刻的虛無
你走,我不會挽留
你來,我會飲下毒鴆,梳洗好長發
讓你在我的殘餘里驚塵滾滾,策馬揚鞭
迷宮
我們把鷹隼掛在唇邊
讓它參與到
霧霾、糾葛、自我說服
陽光迷人
陽光,將探路者引進它的迷宮
抹去年齡與真假,到處是窄門緊閉
旋轉,天旋地轉
熠熠閃回的,是插在肉身上的鏡片
我們拆毀一座座炮台
又在原地修築起圍牆
陽光迷人,大雨傾盆
話題無法繼續,我們就沉默
愛恨,在傘面上滑著狐步
跌落了,痕迹如煙
回憶也淡
樓房濕漉漉的
我沿著自己的管道通向新的枷鎖
鋸子
夜深了,它的牙齒還保持清醒。
咬緊,憋氣,卯足勁。任何時間,
任何地點,讓刀片下的獵物,
保持藕斷絲連的痛感,
它有鐵打的技藝。
主人掙脫夢魘驚坐起,
銀杏葉堆滿地。
咕吱的齒輪,還在夜的骨頭上奔跑;
令人發愁的身體,如廢墟里的燈,
空對著一潭寒煙。
髮絲掉落枕邊。
一切事物滑落在朽壞之中,屠宰場關上大門。
撕裂的皮肉,在春光下競相盛開,
紅杏出牆來。
她不再反抗,看著一把把鋸子,
架上每個人的脖子。
她靜靜地,感受著金屬片廝磨在後頸的涼氣。
這麼多年,她未曾贊同,也未曾歌頌,
現在,成群的白鴿被吸進黑洞,
她知道殺戮還將繼續。
一個陌生人的死亡
「我姑媽,死於肺癌。」
學生剛走,空蕩蕩的音樂教室里,阿穆對我說:
「就在上周。我們剛忙完她的葬禮。」
我在亂彈琴。這是早上十點,
按照慣例,午後才會放晴。
「去年做過手術,醫生說,
化療後,堅持服藥,
基本可以治癒。」
「那為什麼還會死?」我問。
我想彈布魯斯,可這把吉他大了一些。
「她放棄了服藥。
藥物讓她很痛苦,
每天都會嘔吐。」
嗯,分娩的痛感是8級,癌症卻有12級。
換了我,八成也會妥協。
「上個月,她在家栽倒。
送醫院,吸氧氣沒反應。
醫生割開她的氣管,
把氧氣管插了進去。
舌頭,拉出來,長長地綁在
脖子後面。」
喔,綁著的舌頭……
死亡像一根強韌的皮筋,會把人越勒越緊。
我突然覺得,此時我沒有能力
彈一首完整的曲子。
「只要斷掉氧氣,她會很快死去。
可她的兒子捨不得母親,
請求醫生繼續。
她在昏迷中,斷斷續續喘氣,
眼珠,時凹時凸,
與頂不破的黑暗,絕望地激戰。」
我抱著琴不放,
它在我前面,為我抵擋
迎面擊來的寒氣。
「凌晨五點,她突然噎了一聲,
心率儀上,數字飆到120,
立馬就下降了:
100,
80,
60,
40,
20,
.」
陽光刺透了窗玻璃。我的手指,
在琴弦上快速划過。
六根弦,伴著六個數字,
,噢,吉他的一弦真細。
「她死了,」
阿穆輕輕說,
「她是被痛死的。」
我以為,
琴弦會在這
猝不及防的指力中,
折斷。
其實,
它們只是通過共鳴箱,
發出一陣沉悶的迴響。
古巴
哈瓦那的海風,總在這般
突然的寂靜里,與暮色
牽手遊盪至街角。
二樓窗前,我叼著父親的雪茄。
圍護我的牆壁,與一百遍《ChanChan》促膝,
共享一小點涼意。
下一秒就晚了。我要
穿上紅色弔帶衫去找你,
給你白日夢,和一支傷感的舞曲。
月華輕輕捻開,你的舊鋼琴走在非洲大草原上,
喔,藍黑相間的斑馬。
火焰的中心,我輕顫著聚集自己。
你把我的光芒脫了一地,
在愛與灼傷間,擁抱我荒廢的城堡。
風暴呀,漩渦呀,遙遠的
赤道比基尼,海平線鼓點,被煮沸的冰川都成了浪
……
而孤獨發生在
我的繡花裙擺旁。
我半邊臉的胭脂,輝映
想像中的棕櫚林。很快,火車會把一切,
包括我,
送向你缺席的黑夜。
告別騎士
天氣冷了。曾經蜂擁著
上岸謀生的魚類,現在
也紛紛潛入水底,
它們說:真理在最深的地方隱現。
臨近冰點的海浪,在遠道而來的
木船兩旁,側身而散。
船帆,掛著遠方的雪花,
噢,好一幢綽約的水晶宮!
看那船頭鋪著的鮮花。水晶宮裡,
分明折射出珍稀器皿的光澤。
但這鬼天氣,確實有可能
凍緊移動的俏皮、奔跑的貪戀。
船越靠近碼頭,就越來越輕。
把紅色晨霧拋入後退的方向,
它滌去
難以負荷的隱喻。
臣民們,也不可能
將那遙遠國度的一切,
在新的地方,進行精緻的複述、
完美的書寫。
因為,就在昨夜,
水晶宮裡的公主,已同她忠實的騎士
告別。
當船靠岸後,
一座新的帝國,將負著舊時代的鐘聲,
為年輕的女王,
隆重地加冕。
在飄著小刀的冬日裡,一隻白鴉,
停在她右手的掌心。
情詩之三十二
我必須去看海,
讓體內風騷的嚎叫,
被海潮聲掩蓋。
從前,
你坐獨木舟來。孤島上,
我吹滅海燈,偽裝蕩婦。
你獲得安撫,
我失去大陸。
你要我快樂。快樂都很雷同,
但我的悲傷,只在深處游泳。
我的水域湧入天空,
你裹挾著海嘯流動。
我要尋找海上光,
做那厭世的美人魚。
黃昏了,殘損的貝殼被沙灘羈押。
我卻又反撥時間,裸奔向你的骨架。
別處的意義
忘記了來時路,
她已說不清:是車票,還是繩索,
勒緊她的頭顱,挾持她到
加利利、各各他,海市之外的
流奶與蜜之地;
她已說不清自己疾走跟隨時,
被動還是迎合。
只不過換個地方發愁,
別處的暮色比故鄉大,
蒼茫比心大。
——並且繼續放牧繁重的執念,
它們爭鬥、割據,不斷翻扒傷口;
每一位,有充足的理由無辜,
在她的有限性里,它們抵足相生,互相殺戮。
從來都只剩殘局,圍剿不完的自我。
從來都沒有過江山,生而負荊冠逃亡。
每一天清晨,
攤開空空的雙手,
沉默的生活,她是寬闊的作案現場。
看透遠方的虛無,她仍決定投誠
未知的事物。與宿命為敵,
天地向她支起無邊的鐵框,
盛裝的蝙蝠投下密密枷鎖。
她驀然一驚。肉身怡然之處,
人群正熙攘,花市燈如晝。
俄羅斯套娃
我描新月眉
我塗大紅唇
再包上一條花頭巾
好了!
我喜歡享受你
對我瞪大眼睛
驚嘆的表情
你上下左右掃視我
一個我、兩個我、三個我、四個我……
我是自己的心
我是自己的形
每一個我都如此精緻
每一個我都美得均勻
我選擇分身
是為了擁有
更多愛的能力
也為了使你對我的愛
成倍地增加一些
只有在深夜裡
卸掉反射靈魂的稜鏡
所有的我才合而為一
我終於輕鬆地笑了
歡喜而詭秘
是的
雖然我不知道
你愛的是我的哪一個幻影
但你也永遠別想搞明白
真實的我
有幾顆心
搖滾白骨
喚不醒昏睡的騎士,也別再指望
失真的迴音約等於告慰。
初秋夜,天朗氣清。你且放心飲著風月,
不會有鼓槌,給你當頭一棒。
不會有誰朝你扔石頭,
不會有黑暗趁機遊說你。
吉他軍隊銹了,啞了,卸下鬆弛的皮肉;
借屍不還魂的接班人,
撿起一塊塊白骨,舔乾淨,飼虎。
這永不散場的歡宴,
黑無常引誘魑魅,白無常與魍魎共舞。
來來來,櫻桃紅的Liefmans倒進高腳杯,
萬箭柔軟,江山輕快。
「搖滾是一道憂傷的下酒菜。
喝到酩酊,你會與
自己的清白相互玷污。
——悠著點,別不醉不歸!」
槍,或石頭
媽媽,你至少得給我一把手槍。
我將和你一樣,來不及被分娩痛擊,
就飽嘗慾望與冷暖。
微溫的血,終於穿上緞面禮裙,迎接
那不可抗拒的。
失控的風雪,裹緊一個男人不要臉的堅硬;
不要命的白鴿,在飛升中墜落。
教室里的輪姦事件,再一次
把她的尖叫吊到銀杏樹上,
藍巨星發起高燒,黑洞對症下藥。
媽媽,我不想再看見,
課本里掉落的安全套、女廁里的棄嬰。
我把童貞舉過頭頂,
它閉上眼睛,朝懸崖奔去。
媽媽,我的手在顫抖,
不只是因無形的扳機在震動。
金色的盾牌,早已將我們驅逐到
玫瑰與蛇的流放地。
在那裡,皇后與丐女共用一對乳房,
裂殼的堅果,在海上流浪。
而這裡,旋轉木馬脫離了軌道。
童年的玩伴做了雛妓,提著紅燈籠,在光天化日,
為世界提供多餘的明亮。溫馴的獵物,紛紛預支
長腿絲襪的美學。只有我還在害怕
山丘與春天,在我身體上生長。
媽媽,抱抱我、抱抱我吧!
趕快讓我縮小、縮小,
回到你的子宮,在月朗霜白的秋夜,
回到胚胎回到受精卵回到無。
你沒有槍,也沒有石頭,
但我必須愛你,
愛你燦爛的白髮、你留不住的青春,愛你背上
永遠也卸不下的十字架。
我又多麼恨你。
為何你像退回地下的井水,任火燒大地,
卻越來越忍耐,
越來越沉默。
家庭背景
我的父親是荒誕的,
他年輕時殺人越貨,
晚年一事無成。
我發育後,他看我的眼神,
讓我想起他看他
初戀的那個女人。
我的母親鬢插梔子花,
總是搞不清自己是否穿了衣服
就去逛集市。
如果有人摸她的左乳,
她會把右乳也轉過來讓他摸。
兄弟姐妹,一個比一個飢餓。
逢年過節,
總在爭搶祖宗牌位下
塗滿農藥的供果。
哥哥加入了軍隊,
為推翻父親,
他光榮地戰死沙場。
姐姐只愛琴棋書畫,
早就跟一名隱士遠走高飛。
我弟弟,強姦犯,
後越獄而逃,落草為寇,
買了個三流明星當壓寨夫人。
我的妹妹最後死於艾滋,
許多瓢蟲妝點她的身體。
只有我善良而卓越。
那天我朝家門口扔了半截紅塔山,
他們的一切就這樣統統被點燃。
再見,格瓦拉
把你的突圍剝離於黑夜
雪茄穿過子彈,塵煙失火
把你的皮,從書皮上撕開
把你的槍,從我耳垂上輕輕摘下
把我的紅色大衣掛在冰峰上
把時間交給
夭折嬰兒的預言
把凝聚的橘子汁爆破
億萬枚堅果,從拳頭中迸裂
把讚美批量焚燒
再見,親愛的
那束卸下馬達的流星
正朝我掛滿廢墟的身體飛來
妓
我的前男友窮得叮鐺響
只好租房住在城中村
搬來前他購置了鍋碗瓢盆
半舊的一套畫具,捨不得送人
我乘綠皮火車來看他
硬座車廂的十五歲民工
小心又專註地盯著我的胸
房東是對古稀伉儷
太太癌症晚期,不願住院
每天和老伴樓下曬太陽
他們發獃,貓和狗就打盹
衛生間每層樓只有一個
三樓四樓緊閉著門
我尿急了,往二樓奔
撞見一位女人
她三十五六歲
頸上的香濃過了敵敵畏
長滿雀斑的臉,塗著牆上塗的粉
打呵欠只見紋路縱深的大紅唇
後來知道了
這個四川口音的女人
寓居此地已九個春秋
每晚帶回不同的男人
晚間新聞一閉嘴,她和她的姐妹
準時站在小巷口拉客
她總是穿著一雙
臘腸般灰頭土臉的舊紅色馬靴
緊繃的裙子,綳出大腿的肥肉
裹不出挺翹的臀
而我習慣了趴在窗台上
俯視
她們站街的情形
一天晚上,雨愈發淋漓
路燈下的飛蚊早當了逃兵
「她們不打傘嗎?」我喃喃自語
回過頭,前男友正支著畫架
專心畫我穿肚兜的背影
她帶回一個男人
他喝多了,用手揪她的頭髮
她成了倒栽的掃帚,被風翻卷著連滾帶走
從此我不再趴窗窺視
白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在樓下遇到她
「妹妹,」她對我說,「最近賊很多,
出去一定要鎖好門。」
前男友,依舊在畫我的裸體
常常打擊我的小說比我的人還幼稚
除了說我沒有文學天分,他還補充:
「下筆前,你應該讀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集。」
可是我不想讀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的骨頭好輕
我用香皂代替了沐浴液,買最便宜的惠好衛生巾
「我們去買烤鴨吧,」
我奪下他的畫筆,「我三個禮拜沒吃肉了。」
買回烤鴨,她正坐在走廊上吃泡麵
她不知道對馬爾克斯來說,走廊是阿瑪蘭塔唯一的空間
她只知道一袋康師傅多少錢
她還說:「你的烤鴨買貴了,
最便宜那家,要一直走,
把這條街走通,到盡頭。」
因為沒錢,我只能三個禮拜或是更長時間
才能吃一頓烤鴨
那時我二十歲,毫無性慾
夜半醒來,只想吃肉
前男友的畫,一幅又一幅堆在房裡
像一隻只尋找太陽的眼睛
有一天我說:「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工作,
內衣模特,我拒絕了……」
話沒說完,他的手掌已經蜷起,只剩食指還直著
他指著門對我吼:「你給我丟臉,滾!你滾!」
我們時常吵架,打碎過碗、碟、鏡子、水杯
房東的貓和狗也斗得不消停
樓上住的超市收銀員,一回家就開大音響放刀郎
只有二樓的她,除了在巷口例行招搖
都安靜得像是死掉了
她必須安靜
她對誰說話都客氣
但對誰都面無表情
她只對捕獵她的男人們笑
笑得放蕩又謹慎
笑得像她的黑色網眼絲襪
自誕生時,就千瘡百孔,再也沒有多餘的破洞
這個城中村,誕生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年紀比我小,卻已孕育出髒兮兮的網吧、
兩元店、菜市場、露天小吃攤……
破舊的公共電話亭是固定的擺設
捏緊雙手狂奔的肯定是小偷
每回我穿梭在熱鬧的人群中
就想起她的聲音:
「大哥,過來耍哈子嘛!」
她站在巷口,如一頭掛牌自銷的白羊
而房東夫婦,連抗癌藥的價格也不關注了
面對來來往往的人
他們只微笑,不評論
我的小說又被退了稿
我蹲在角落裡
左一刀,右一刀,狠命削著土豆皮
「天越來越冷了,你應該加件外衣,」
前男友說,「如果沒有,你穿我的也行。」
我開始發火,我們打架
都想把對方置於死地
忘了誰狠狠扇著誰,左一掌,右一掌
「夠了!」我捂著臉叫,「我的眼睛好疼!」
他鬆開手,血從我左眼流出來
同時流下的,還有淚
我,是窮瘋了的孤兒
這個時刻,終於找到了哭泣的理由
他來不及細看,拉著我
就往城中村的小診所跑
「對不起,如果你的眼睛瞎了,
我把我的挖出來給你。
可是你不要哭,你哭,我的心就疼。」
診所的老太婆,慢悠悠地扶正她的眼鏡
慢悠悠地,拾起桌上的注射器
為我打了破傷風的針
剛要離開診所,裡間的手術室
就走出面色蒼白的她
她捂著肚子
我捂著眼睛
相視,我們苦笑,默默無言
彼此的笑容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意義
這一晚,沒見她在巷口拉客
窗外只剩下,擦過刀尖的風聲
前男友為我洗腳
「吵架時,我真想殺了你。
可現在我發誓,以後一定要娶你,」他的淚墜入熱水裡
「我也一樣,」我說,「可是狼外婆用的注射器
不是一次性,我好怕會得艾滋病。」
「如果真那樣,我們就一起去死。」他保證
我累了:「別想那麼多,你去畫畫吧。」
他把我的腳捂進毛巾:「昨天,你去買菜時,
我把畫具賣了,交了水電費。」
不久後她又開始招客
還是那身行頭,只不過加了件PU皮外衣
每次遇見,我們就微微笑
話卻更少,話很多餘
「你的眼睛好啦?」有一天她突然問
「是的,」我答。可我知道
心裡的有些傷痕,左一道,右一道
再也好不了了
前男友開始看求職書
用紅筆,在成功勵志學上圈圈點點
他不再打擊我寫不好小說
而是讓我教他寫公文
窗外的梧桐樹,投映在牆上的影子
一天天瘦下去
我想,我應該離去了
再見,2008年的昆明
我想去同她告別,她的房門緊閉
門舊了,門上,幾道紅色漆紋在撕裂
我想起,已數日不見她的蹤影
我吸了吸鼻子,把可能流出的淚
倒綳回眼眶裡
我早已忘了
房東的貓狗是什麼毛色
也忘了她的樣子
只記得她染過的黃頭髮
那一蓬來不及被收割的稻草
散落在灰色的荒野上
寫下這些話時,我塗著香奈兒的口紅
抹著范思哲的香水
有很多次,我嘗試用各種偏執的自寵
補償自己的二十歲
不是因虧欠或遺憾
而是怕那種疼痛永不消失
更怕那種疼痛,下一秒就消失
最後一次見到前男友
他已當上了公務員
他的眼腫得像水蜜桃,不明白我為何要分手
當時我和他一樣迷茫
多年後我想
可能是因為
那年的楓葉紅了,他忘了帶我去看
可能也因為
他再也不是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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