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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獎千年老二,村上春樹的成與敗

峰域

西北師範大學傳媒學院院長 徐兆壽教授

從昨天下午兩點半起來翻開《海邊的卡夫卡》一直到夜裡三點鐘,中間除了吃飯和散步的一個半小時,足足十個半小時,我與十五歲的少年卡夫卡一直行走在內心的海洋里和迷宮裡。

很久了,我不曾看長篇小說。一則很少有小說能長時間地將我吸引,二則對當代小說的失望使我不怎麼將眼光投射到當代作家身上,三是時間總體說來已不像年輕時那樣有彈性和可以揮霍。時間對於四十多歲的人來說,似乎是加速度的。時間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並非均勻地一刻刻划過,而是無理性的。人們試圖用那樣的鐘錶來度量人生,其實是愚蠢的,是荒謬的。但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荒謬的世界,一個虛擬的世界,所以也只能隨波逐浪。然而在洞悉了時間的奧秘之後,我們就再也拿不出像樣的時間來為生命獻上歡樂的盛宴了。我們把生命當物來花費。這即是人生即生命的悲哀。

村上春樹的這部小說一開始吸引了我——然而,我必須申明,這種吸引有些先入為主。人們已經長時間地談論它,認為它值得花費寶貴的生命——這是個前提,即中國人的閱讀經驗。但是,我往往並不信以為真。我是個逆流而行的人,就像村上春樹也曾逆流跑過一趟馬拉松長跑一樣。我不願意參與滾滾洪流——儘管我們肯定在滾滾紅塵中一點點喪失生命,然而我們的內心還有另一個生命在說「不」,很多時候,我聽到了那另一個生命的命令,而厭惡紅塵的隨波逐浪,我常常想,也許一個藝術家或哲學家的存在就在那另一個生命中。所以,在村上春樹流行的那漫長的歲月里(至少還在流行),我並不閱讀他。儘管有人說我的《非常日記》有《挪威的森林》的影子,也許吧,但我從未一睹那森林。八年之後,也就是前天的上海,我在復旦附件的一家書店裡,以8元的低價購得一本《海邊的卡夫卡》。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買這樣一本書,我已經很久不買書了,尤其小說。也許是八年前的因緣吧。

就這樣,我在網上讀了一上午美國作家羅恩·拉什的《薩琳娜》之後,在一個夢境之後,翻開了久仰的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前言值得一讀。他說,他就是要寫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僅此而已,他並沒有更多的想法就下筆了。我理解並深刻地贊同他,擊掌飲酒。至少緊跟著的譯者的啰嗦,我是從不去看的。他們往往不是增強閱讀的興趣,而是毀損小說的生命。只有傅雷先生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譯前言除外——那是同樣偉大的心靈的振顫與共鳴。

十五歲,一個少年。他讓人想起少年維特,讓人想起《麥田裡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還讓人不安地想起加繆《局外人》中的主人公。總之,它的各種可能性使我有幸對它產生了興趣。我讀下去。這個少年出了門,坐上了車,讓人著迷也落入俗套的是在車上遇上了一位姑娘(我後來在想,假如不落入這樣的俗套,小說該如何進行?似乎很難)。他們終於在一天夜裡睡到了一起(而那天夜裡也正是卡夫卡去弒父的時候,他有四個小時毫無記憶,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粘滿血跡),那美麗的女孩把他誘惑到自己的被子里,對著他挺起的陽物說,聽話。然而,她誘導著他射精。這才是一段神奇的敘述,近似於天才。他們沒有發生性關係?但真的沒有發生嗎?她看見並握著他的那兒,難道就這樣視為不存在?也正在這兒,我覺得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也發生了奇蹟。

小說勝利了。他戰勝了我。我必須承認,這是閱讀的雙重快感。它既激活了我們的身體,又將我們扔進未知之中。也許有人會站出來罵我流氓,但我必須得承認這是事實。這就是being,存在。準確地說,它激活了我們的生命。很久以來,我們都是靠心靈來閱讀,更準確地起說,是靠經驗的思維來閱讀,與我們的生命無關。生命在靜靜地酣睡,至少是在打盹。我們的靈魂則從那生命里出來,一頁頁翻著重複的詩句。我們也感興趣,因為不可知的命運和已有的道德在起作用。但有些閱讀不同,它與生命有關。現代以來的很多作品都是如此。事實上,人類早期的所有藝術都是如此,甚至更準確地說,生命的愉悅是至上的。如早期的舞蹈、圖騰崇拜都是讓人產生強有力的性慾,以此來催生生命。然而,是誰將這樣一種閱讀和認知能力閹割了?

是宗教、道德、政治、體制。於是,人類的閱讀只剩下一種形而上的單純的甚至變態的閱讀。人們叫它心靈閱讀。難道心靈與生命對立?

不知有誰發現了我今天所說的這樣一種生命的閱讀?肯定有,而且是一種普遍的存在,但就是無人說出。今天,我將此說出。

是的,是卡夫卡被他後來稱為姐姐的女孩誘惑著射精開始,我對這本書產生了難以克服的興趣。她真的是他的姐姐?未知命運的衝動,倫理的衝突。他與她還會有生命的吻合嗎?生命本身的衝動,依然也是命運的衝動。現在,它是不是村上春樹的小說已經無關緊要,它是不是就像人們所說的「寫的很好」也無關緊要。生命的力量將我緊緊攫住。

還有那不可知的命運和存在。這是村上這部小說讓我著迷的另一點。而這一點,我能肯定是村上寫作的魅力所在。雕塑家收集貓魂的寓言,他誘導著田村殺他的過程,充滿了智慧和哲學的意境。那是我將這部小說看下去的第二個關鍵所在。那一部分寫得太精彩了,而此後的眾多哲學的辯論都是遜色的,無力的,只有那一部分是黑色的,濃重的。它將生命的沉重、虛無、未知以及對存在的渴望吐了出來,就像是我們自己的生命的某一部分被挖了出來一樣。它與我們傳統的閱讀相接,但也有裂縫。通過那裂縫中的光,我們突然發現生命的黑暗。以前是光明的,可以把握的,現在是巨大的虛無的黑暗,是難以把握的。

讓我著迷的最後一點則是對森林的描述。對黑暗的恐懼。還是生命本身的感悟,絕非單純的心靈感受。在我們小時候,也許人人都曾感受過黑暗。我不知《挪威的森林》中是否有對森林的描述,如果有,是否重複?但這部小說中對森林的體驗是真切的。關於這一點,我們的生命本身能感受到。如果說,第一點閱讀感受是形而下的生命的衝動,第二點則是形而上的存在的感知,而最後這一點,則是超越兩者之上的存在,或者說是將所有存在都集於一身的存在。而這本身,才真正可以叫它為生命。

但是,此後的一切閱讀,我不無遺憾地說,村上失敗了。儘管他費盡心思將奧德修斯的命運與少年卡夫卡的重疊(與《尤利修斯》一樣,運用荷馬史詩的寓言似乎是成功的,但也是索然無味的),儘管他以現代派的種種手法和神話的方式描述了一個超現實的世界,儘管他以雄辯的姿態和哲學家的修養賣弄著他對存在的認識,然而,我不無遺憾地宣布,他失敗了。作為一個小說家,他在前半部分是生命的活動家,而後半部分則純粹是知識與意識的遊戲者。儘管他後期也描述了我們一直期待的與母親和姐姐的「通姦」,然而,它只是為了完成一種既設的遊戲罷了。它是重複,是複製。

說到這裡,我們會倍感失落。因為一個作家的創造難道如此地半途而止?是否所有的作家的命運都是如此呢?那些不懷好意的心理學家,如榮格,如弗雷澤,在對人類的藝術進行一個大致的研究後宣稱,人類的故事大同小異,作家或藝術家們不過是在某一個原型的基礎上加入自己的感受而已。這使我們頹然,委頓。然而,我們必須振作,因為生命的創作在寓言故事上雖然大體一致,然而生命的閱讀不就是激活生命本身嗎?如對森林和黑暗的感受,如對性的不同體驗。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這種重複的體驗又是全新的。這也許是我們今天藝術家的命運。

但即使如此,村上的後半部還是塌陷了。同樣作為一個寫作者,嫉妒性使我並不感到興奮,好像發現了敵人的某個缺陷那樣。或者像有些變態的批評家那樣終於找到了作家的軟脅,終於可以好好地奚落了。不,我是一個體驗者,我體驗到了失敗。我是如此地頹然。因為村上的命運就是我們所有寫作者的命運。我們如何擺脫這種命運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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