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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城:中國人都知道《竇娥冤》,但也該知道《吉陵春秋》

文·葉傾城

讀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而作家還在世,會有一種安慰感:我與此人活在同一個時間與空間里,這不是他的最後一本書。來日方長,我像在一個迷宮裡才啟步,兩壁的無窮景色都在等待我。

我錯了。

我才讀完《吉陵春秋》,仍然五內沸騰,仍然有話要說,就突然知道了噩耗:作家李永平以七十一歲之年去世。他的書我還沒來得及全數看完,《大河盡頭》才開了個頭,就已經到此為止了嗎?

李永平代表作品封面

我還有很多好奇未解,比如他每本書的介紹上都寫著,他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這是哪裡?第一次讀到的時候,我才十幾歲,多年後才有機會搜索:原來就是馬來西亞。為什麼如此寫?是根深蒂固對馬來西亞的不認同嗎?

但不消問,他筆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書寫的,永遠都是婆羅洲,卻也可能是中國的任一處。

每個中國人都聽說過《竇娥冤》:竇娥明明是孝順媳婦,卻被糊塗官判了死刑,滿腔憾恨,臨刑誓願:要六月飛雪,要三年大旱。一刀斃命,竇娥腔子里的鮮血飈上白綾,而在這炎烈六月,漫天大雪飄落……

吉陵,從來不下雪。

2006年,由《亞洲周刊》與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作家聯合評選出了「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首強即是魯迅的《彷徨》,其他九十九部,我大部分本來就看過,剩下的,這些年陸陸續續也看全了。《吉陵春秋》身屬百強,計劃已久,卻任它在書架上擱了兩三個月沒去翻,因為我讀過它的第一章《萬福巷裡》,而且自以為知道它在說什麼。

正如作者李永平所說:「吉陵」是個象徵,「春秋」是一則寓言。吉陵鎮上的萬福巷,更是象徵中的象徵。

萬福巷裡的故事

萬福巷原不叫這個名字,劉家老店原是一間尋常的木匠鋪子,但後來有個軍閥的小跟班駐進縣倉,把一間棧房做了偵緝隊部,從此,便常常看見黑帶血的污水流出牆外臭水溝里,招來一群又一群的青頭蒼蠅。正經生意做不下去,紛紛關門,劉家老店索性專業做棺材,而一間一間娼戶靜靜在萬福巷裡開張了,轉眼間,開了十幾家。

一牆之隔,皮肉生意有多喧囂,死亡就有多寂靜,吉陵有一句神奇的口頭禪:「刨了你。」大概就來自於劉老實每天跨坐在木工長凳上,一刨一刨打造棺材的身影,與間壁嫖客們的慣常動作,何其相似。

正是半新不舊的年代,附近剛剛通了鐵路,那一年六月十九,正午日頭白燦燦地潑進水溝里的血污——多少年了,那血是不是永遠不會幹了?觀音生日,天落黑了,家家娼戶都擺出香案迎觀音,整條巷子滴水檐下下黑壓壓一片跪滿,全吉陵的人只怕都來了。

吉陵有個惡少叫孫四房,常去娼戶走動,對偶爾碰面的劉家媳婦覬覦已久。這一夜,她也開了門燒一柱香——就一柱香的功夫,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孫四房,把她擄了,按在娼戶的大床上,為所欲為。

劉老實不在家,他的母親喊破了喉嚨,巷心那四十八個扛神轎的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神轎里的觀音娘娘,一身白衣,曖昧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如果連神明都沉默,似乎,也怪不得滿街閑人都隻眼睜睜看著,袖手旁觀著,沒有人喊一聲,沒有人出面制止。

第二天,劉家媳婦上弔死了。又過了幾天,孫四房被抓了。但不會以命抵命,連閑人都知道:「沒什麼大事!強姦良家婦女么?坐個三五年,也就出來了。」

人間的法律這麼軟弱,也怪不得劉老實的母親一大清早就在巷口,聳起滿頭花白,佝著腰,覷著眼,指住路人一口一聲:「天雷打。」「天雷打。」

足足地,咒了一天,但天雷沒有聽她的,沒有打在任何人頭上。

到最後,劉老實決定自己替天行道,提了菜刀先去隔壁,砍死了孫四房相好的娼婦,又去孫家,揪出孫四房的老婆,一刀搠進了心窩。冤有頭債有主,怎麼殺到不相干的婦孺身上了?

沒理可講,既無天理,也無地理,更無人理。劉老實,已經瘋了,被終身囚禁。

孫四房只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就買通出來,倒是兩條腿被打壞了。孫家祖傳四代的綢布店變成凶店,就關了。每天晌午,孫四房慢吞吞蹭蹬到茶店挨坐著,不聲不響。

偶爾偶爾,鎮上會來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大家便傳說:是劉老實逃出來了,血債要用血來還。這一次,終於天頂打起大雷,一陣日頭雨,嘩嘩地下來了。《萬福巷裡》便到這裡為止。

東方式因果

《吉陵春秋》共是十二個相對獨立的故事,《萬福巷裡》是第一個。之後十一個講的什麼?李永平說:《吉陵春秋》這本書講的是報應的故事——那亘古永恆、原始赤裸的東方式因果報應。

就是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很深的誤解,讓我以為會有復仇、掙扎與救贖。讀完全書我才領悟,這一套是西方式的因果報應,是《聖經》有云:申冤在我。而東方式因果報應是什麼?

一句兩句話說不清,還是讓我一個一個數。

跟孫四房的共有四個小潑皮。

一個叫小樂,還算是個老實人,他暗暗戀慕過劉家媳婦,那是《西西里美麗傳說》般的少年心境。聽說劉老實回來後,心亂如麻,大熱天起虛汗。連閑人都在說:「誰不巴望親眼看見他(劉老實)把那五個潑皮,一個,一菜刀剮了!」大敵當頭,難道束手待斃嗎?小樂一狠心,操起殺狗刀上了街,但傳說中的復仇者,只是個過路人,慢慢看他一眼,就冒著大雨,自顧自走了。唯剩小樂心中一片茫然,整個人給淘空了。小樂等在頭上的雷,沒有劈下來。

另一個潑皮,叫十一,因為在娘胎里呆了十一個月,故得此名。

十一他娘在娘家時也是害羞的閨女,被配給開油鋪的胡四,胡四不能人道,有一天,帶了一個男人回來,說是自己多年失散的結拜哥哥,就這樣有了十一。

不能睡女人,並不意味著不能睡其他人。有一次,吉陵鎮上來了戲班子,胡四徹夜不歸,十一他娘去找,趴著窗口望進去,男人當門坐著,右邊,光頭愣腦的,是個十歲零點的小男戲子。男人抱起小戲子坐上自己的膝頭,在他那紅紅的小嘴上膩嘖嘖地吸啄……十歲零點?男人是同性戀還是兼了戀童?誰知道,至少他老婆不知道。

十一過了十二歲,胡四每天凝瞅著他,只陰陰的笑著,又帶了十一去娼戶。十一他娘害怕呀。沒兩年,這害怕落實了:十一強姦了隔壁的小姑娘——這是生父的遺傳還是養父的身教?不重要了。

劉家媳婦死了,十一他娘放不下「報應」兩個字,像旋風一團團滾,又像日頭照著那一汪臟血。十一怎麼想?他可能什麼也沒想。又過了幾年,十一娶媳婦了。

第三個潑皮倒是個好人家的兒子,父親是個無用的讀書人,撐不起家業,反而染上了眠花睡柳的惡習。父親睡過孫四房的女人,被孫四房當眾羞辱,兒子一看這場面,索性去認了孫四房當乾爹。人家有骨氣的兒子,爹受了罪是要不共戴天的,這是個沒骨氣的兒子,也沒心肝,劉家媳婦的死活,跟他不相干。

先放過第四個潑皮,跳開說另一位死者:被殺的娼婦。她有名字,叫春紅,做了一世皮肉生意,還生了個孩子。那一個血腥之日,孩子親眼看見母親被一把狂亂的刀剁成十幾截,就此瘋了,被鎮上人喊作「黑痴」——他也是娘生娘養的,娘也給他起過名字。到這早晚,沒娘的孩子,也失去了人的身份。他是黑痴,一個生長在妓院里的傻孩子,一個無父無母的畸零兒。他是怎麼長大的?大概也不比一隻流浪的癩皮狗差多少。春紅何罪之有?黑痴呢?死不能瞑目的,何止劉家媳婦一人。

娼戶里不止春紅一個娼婦。有一個叫秋棠的,原也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子,扎小花辮子打赤腳。好一片春雨下得四野茫茫,秋棠從舅媽家回自己家路上,遇到一個外路人,外路人先是跟她講吉陵,「那好熱鬧個大地方!五千戶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會,夜夜過元宵。」見她不為所動,從隨身的竹籃里拿出了血漬漬的銀項鏈,秋棠認得:這是自己五阿姐的,失聲道:「你把她怎麼了?」男人嘻嘻一笑,只說:「上路吧。吉陵!」天地間一片凄迷,娘正扶著屋門望她回家,但秋棠回不去了。

劉家媳婦不過被強姦了一次,秋棠將在之後餘生被無數次強姦。最可怕的是,可能沒有一個人覺得那是強姦,因為她不再是良家婦女了。

再來說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現場的看客們。有一位教書的秦先生,那晚也在萬福巷。他看到了什麼?看到了多少?他不說。對面的婦人一不順心便站出巷心來,指著天:「男子漢,大丈夫,為人師表喲!」一句句說給他聽。秦先生在房裡一聲聲聽得明白,半句話也沒有,兩隻眼睛在夜裡熬成兩個血絲窟窿。本來身體就不好,不上一個多月,死了。

秦先生身後遺下孤兒寡妻,註定要在吉陵上艱難地長大。四周圍,沒有愛沒有尊重沒有憐惜,潑皮們幾次三番想捉寡妻的奸,希望成雙捉住了,剝光衣服抬在門板上去遊街。這是狂歡節,比什麼都臟都齷齪,卻一樣萬眾興高采烈。

她承受著侮辱與惡毒的期盼,每天坐在門口繡花——不然怎麼辦?不出來借天光,莫非在黑洞洞的屋子裡費蠟嗎?她還懷著渴望,指望能嫁個好男人,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帶她進個深宅小院,再關上門。這條街道有血,有青頭蒼蠅,有洗不凈的罪孽,她但願把它們都關在身後。好不容易,姻緣快成,但男人最後慫了,退婚了。

後來,她一直是一身黑素,鬢角上,一朵白絨花。她的兩個兒子都被送走了,但畢竟都還活著。要沒兒子,她大概也會走劉家媳婦的路吧?有了兒子,抗也得抗過去。有時候,生比死更艱難。

時間,慢慢地,慢慢地過去,轉眼十來年了。

「水聲響動,田田蓮葉盪出了一艘小船來。九月里水藍的一片天,一塘水。燕娘坐在船頭,盪著漿,摘了一衣兜的蓮蓬。『喂,那人!』她沉下臉喚了聲,向岸上的他颼的一下擲了過去。」好恩愛的一對小夫妻,燕娘心裡說不出的平安歡喜。

有些事她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也漠不關心。丈夫是婆婆老來得子,三房單傳,故而從小人又聰明,膽量又潑。有一年廟會,人說,他吃了酒,迎神那晚闖進萬福巷裡,造下一個什麼孽來了,出門去閃躲了一年。那都是前塵往事,燕娘認識的丈夫,每天就站在門口相幫家裡的生意,也不吃酒,做了父親,神氣還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氣。——沒錯,燕娘的丈夫,就是那第四個小潑皮。他過去的事,燕娘也許清楚,也許只是不介意。傳統小媳婦,多的是這種「老公殺人我遞刀,老公強姦我按腿」的賢淑溫良。

街上來了陌生人,丈夫躲出去了。入夜孩子哇哇大哭,燕娘和婆婆一道出門去喊魂,看到一個瘋子蹲在廟門口——這瘋子是誰?昧於因果的燕娘,只是單純地有點兒怯,沒上心。

她心上滿滿的,是她的良人,是新婚燕爾的甜蜜。

《吉陵春秋》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萬福巷裡的血終於流凈。劉家媳婦的血,像所有人的血一樣,在大地上流淌過,一點點滲進地縫,被塵土吸收。起初有人走過,還可能一腳一個血腳印,漸漸就沒有了——這片土地上,哪裡沒有流過血?哪個廟裡沒有冤死的鬼?竇娥只是傳說,我們知道的就是:吉陵從來不下血。

糞堆上會開出雪白馥郁的花,踩過劉家媳婦的屍身,吉陵人照樣過著歲月靜好的生活。

是的,東方式因果報應就是——有因也有果,但蘭因未必結絮果,罪孽之果也會化為春泥更護花。而報應,報應只在口口相傳,從來沒現過真身。吉陵是個象徵,春秋是則寓言。

《吉陵春秋》讓人覺得臟,就像走過一片血淋淋的菜市場——但我們不就在這菜市場買菜買魚買肉嗎?它的臟,不也有一部分是我們造成的嗎?我們要吃活魚活蝦活雞活鴨,才把這裡變成了修羅場。而我們提著菜籃子,像燕娘一樣安心地回家,誰也不需要對身後的血漬負責。

又是一年六月十九,萬福巷裡又擠滿看迎觀音的人群,當年跳大神的老道士去世了,沒關係,他的孫子擔當大任。劉老實母親蓬白頭髮的身影在人山人海里慢吞吞閃過,燕娘肚裡又懷了孩子。這片土地就有這韌性,無論發生過什麼,日子都照常過下去。

劉家媳婦呢?「見過的人都說她長得好,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

她其實也有一個名字,叫長笙。

而吉陵,從來不下雪。

這是有原因的。

2017年9月22日,馬來西亞華人作家代表人物李永平逝世,享年71歲

最開始已經說了,作者李永平生於馬來西亞,他第一次見到雪,已經是二十六歲到美國之後的事。而《吉陵春秋》的故事,早就刻在他骨子裡,從小到大,睡里醒里,他無數次見過那白花花的日光、那飛起的青蠅、那臭水溝里的血污——就是沒見過雪。

不,馬來西亞是他不喜歡的國家,讓我們尊重死者,也尊重一位優秀的作家,他於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他以中文寫作,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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