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公民」
上周末去布魯塞爾,特意在包里裝上了護照。然而從斯德哥爾摩的阿蘭達機場過安檢(還腆著臉走了急客通道)、上飛機,一直到飛機落地,從布魯塞爾機場走出來,全程沒有任何人查過任何證件。從布魯塞爾回瑞典時也是如此。雖然知道申根區人員可以自由流動這件事,但體驗到的時候還是有些吃驚。
然而奇怪的是,說好的歐盟漫遊,結果我的瑞典 SIM 卡落地就沒信號了。走進機場的一家便利店,想買一張 SIM 卡。結果店員說,新規定要求所有 SIM 卡都實名註冊,我家的機器剛好壞了。接著後面自願當翻譯的大哥解釋道,恐怕是反恐的要求。
走出機場,就看見穿著迷彩服的士兵端著槍巡邏。這樣的景象後來在街頭、火車站也都見到過。這些士兵也真是 multicultural 的團隊,比如一個小組裡兩白一黑,還有一個地包天的亞裔大哥。
落地後朋友老周來接,在他家吃了晚飯。一直到了 11 點鐘,我給酒店打了電話,抱歉地告訴他們我在網站上寫大概 8 點入住,但可能會 12 點多才到。對方說多晚都可以,前台有人。
打電話的時候系統讓選擇語言,我選了英語。但接電話的人還是用法語答話。我隨口問:「Do you mind if I speak English?」對方說:「No, absolutely not.」 到底是「完全不介意」還是「絕對不要講英語」?腦子裡稍稍困擾了一下。
掛了電話老周和他的太太就嚴肅地叮囑我,你剛才幹嘛那麼客氣?在這裡誰花錢誰就是老大,老子錢都付了,哪怕不過去住,你也要給我收拾好的。
半夜從老周家裡出來,他開車帶我們在市裡兜了一圈。來到市中心一座高聳駭人的大教堂,他把車停在教堂門前說,「你瞧,這個玩意兒簡直丑爆了 (grotesque)。」四五個小青年坐在這座宏大的哥特式建築門前的台階上,邊喝酒邊聊天。老周很介意布魯塞爾醜陋的教堂:「要不是因為伊斯蘭,歐洲基督教的審美早就沒救了。」
老周問我和 Humar 要不要下車照相,我倆爆笑說不要。於是他開車繞著教堂轉了一圈。教堂的尖頂直直地向上戳,四面的牆壁上裝點著各種醜陋鬼畜 (gargoyle) 的頭顱。「哥特審美真是太特么丑了。」他指著教堂的側門說,「上個月大衛從澳洲過來,我們倆溜達到這兒,半夜兩點看見這個小門開著。卧槽,指不定在幹什麼呢。說不定是什麼騎士團之類的,在裡面喝血。」
老周熱愛陰謀論這一點一直沒變。第二天晚上他開車帶我們到皇家 (royal/koninklijk) 園林背後的豪宅前,指著大門頂端松果形狀的裝飾物說,這代表了「pineal gland」,「是權力的一種抽象化的象徵」。我乍一聽,還以為是「penile gland」,心想有錢人也太猥瑣了。我心不在焉地接茬。他掏出手機,打開 YouTube,屏幕上一個民科大哥開始講如何激發鬆果體,引導自己飛升到更高層次的「意識」(consciousness)。後來我發現,布魯塞爾街上的垃圾桶,也是松果的形狀。
一天半夜,他帶著我們沿著一條幹道開。前方的汽車沿著道路下坡,然後又上坡,遠遠看去車燈像是在河裡流淌。再向前,我們駛進了一條漫長的隧道,水泥的灰色醜陋、陳舊。隧道全部的意義就是,如果地面的道路車太多,可以分流下來。然而一旦你堵到這隧道里,想出也出不去。哎,這個又大又蠢又丑的東西,近年中國建造的設施三十年後可能就會是這副樣子。過了很久,我們才從逼人窒息的隧道里開出來。
從走上這條幹道到鑽進隧道,再到現在從隧道里開出來,一直都能看到正前方隆起的山坡上,血紅色的十字架閃耀在夜空里。走近才知道這是聖心大教堂(Basilique du Sacré-C?ur,維基百科上叫「聖殿」)。在黑夜猛然看到如此宏大的教堂,烏普薩拉那座在我村看來高聳入雲的 cathedral (domkyrka),突然有些平平無奇了。
我們一邊繞著教堂溜達,老周一邊不住地說,「這玩意兒簡直忒大了 (huge!) 在裡面上班的人到底是怎樣一種體驗啊,不覺得 creepy 嗎?」
拐到教堂的側面,有一道小門打開了,走出穿著華服(道袍?)的黑人弟兄。不久開來一輛窄小的汽車,車裡擠著四個穿著盛裝的人,開車的西裝男子狐疑地看了我們一眼。這是凌晨兩點。老周面朝我倆低聲說,「What are my people doing here? —— 咱還是趕快走吧。」
論爵位,老周的父親在非洲是一個部落的「王」(King),他也稱得上是王子。老周幼時跟著父親來到比利時,在家講法語,在學校學英語和德語。本來學校可以選荷蘭語,但他覺得荷蘭語沒用。德語在歐洲用處大一些,而且在比利時也是第三個官方語言。(沒錯,比利時有三個官方語言。)「如果你願意,所有法律文書也可以德語寫,法律效力一樣的,」如果你不怕麻煩的話。
作為移民,「歐洲的國家想讓你成為『他們』(them)。」心態上不像大英帝國:「英格蘭人 (the English) 不覺得自己是 British。」帝國子民各有各的樣子,移民也都有自己的亞文化。老周接著用佯裝的口音,學英格蘭人說話,「我也不介意偶爾去吃個咖喱飯呀」。
於是「這個國家期待移民學本地的語言,要麼法語、要麼荷蘭語,但歸根結底,還是期望你把兩種語言都學一下。」出了布魯塞爾走到講荷蘭語的地盤,再講法語別人就懶得搭理你。「可老子還是不想學荷蘭語,」老周說。「所以我就乾脆講英語,假裝自己是外國人。」
但學了語言,恐怕也終究不是「他們」。比如打算租房,打電話說得好好的,然而到了約定的時間去看房,按門鈴就死活沒人開。八成是因為房東看到膚色,就不想應聲了。
何況「這國家本來就有自己的問題」,荷蘭語區和法語區不斷掐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疊床架屋。「老子的稅養著六個政府!」
雙語城市布魯塞爾夾在中間。但就算這座城市內部,也有太多邊界。「比如咱們走過這個路口,就是阿拉伯人的地盤。你瞧,他們都是一幫男的一起逛街。」路邊的招牌有了阿拉伯文,餐廳也都掛著清真標。兩個遊客狀的白人姑娘走過。老周說:「They don』t even know why they』re here.」 —— 可能是訂了便宜的酒店。
繼續開車向前,經過一片明亮的大廈,拐進有些破落的小街,就是非洲人聚居區了。為了找一款非洲辣醬,老周走了兩三家超市。又從一家非洲飯館打包了一份飯菜。
到他家後,老周把打包的飯菜擺好,炸了幾顆蝦,煎了幾張印度的餅,蒸了米飯,又把昨天晚上我們沒吃完的那些醬汁拿出來。還打開了一瓶從非洲超市買回來的辣醬 —— 不是最想買的那個,但也湊合。
他家的書架上擺著英語和法語的古蘭經。「照定義來說,我和米娜都是穆斯林的,不過這件事沒必要告訴任何人。」但是這書他「不敢看」,因為「感覺自己還不夠潔凈,不能去讀古蘭經」,」the Quran isthatscary to me 」.
老周離開比利時去倫敦上的大學,之後在中國待了五年。太太米娜來自南亞小國,兩人是在北京認識的。後來他又去阿布扎比待了三年,在阿布扎比他信了伊斯蘭。(我當時問他為什麼,他回答:「為了做生意嘛!」)
他們從阿布扎比回到比利時已經五年時間了。兒子開山(看到名字的拼寫,我問老周什麼意思,他說這是你們中國話呀,「opening a mountain」)很機靈,或者說很頑皮。才三歲就已經能識字念書了,所以經常會蹦出新奇的詞。我問,「他能讀英語還是法語?」老周有點自豪地說,「Kinda both.」(畢竟拼音文字嘛!)
我試著吃了一顆南亞來的辣椒,噌地流下了汗。於是趕快喝了很多水。大家哈哈大笑。
可能又到該走的時候了,老周說。去哪兒呢?「美國吧?」但他不久前還嘲笑過「自由人的土地、勇敢者的家鄉」(the land of the free 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 已經完蛋操了。何況他自己也說,「那裡對我們 (my people) 太噁心了」。沒關係,「我和米娜都是世界公民 (citizens of the world) 嘛。」
——
題圖:The Emigrantsby Eugène Laermans
求掃碼打賞:
TAG:甜蜜的切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