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醫誤入會道門：傳統鄉村治理模式的終結

（懸壺濟世）

在我的老家湖南省邵東縣，寧葵心這個名字曾經可謂家喻戶曉。這位以懸壺濟世造福鄉里的老中醫，一生歷經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時期，救人無數，留下了不少傳奇故事。1993年出版的《邵東縣誌》中，寧葵心是「人物篇」里被單獨立傳的三位名醫之一。邵東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9年編印的《邵東文史第2輯》中，亦曾對這位杏林高手的生平和成就，做過全面介紹。

寧葵心，字精一，號培杏叟，1883年生於邵陽東鄉仁風都皇帝嶺山腳下（今邵東縣簡家隴鎮高橋村）的一個杏林世家。自幼隨父習醫，研讀《黃帝內經》等中醫典籍，造詣深厚。尤其精通內科疑難雜症，對風濕病、傷寒病，有獨到療效，方圓數十里前來求診者絡繹不絕。

1943年，國民政府一高官回邵陽老家探親，突患重病，經群醫會診，斷為傷寒熱結旁流症。會診醫師處「六君子湯」藥方，卻無療效，趕緊請寧葵心出診。寧葵心到場一看，發現患者鼻孔火熱、舌頭起泡、腹痛難忍、大便稀爛，病情已十分嚴重，非下猛葯不可，當即處以重劑「大承氣湯」藥方。由於擔心患者不願服用猛葯，寧葵心暗地裡囑咐患者家人買草藥大黃一斤，用井水浸泡給患者當茶喝。患者先後服用了十餘斤大黃，終於轉危為安。因用藥劑量大，當地幾家藥鋪的大黃都被買斷了貨。同行得知寧葵心下藥如此之狠，無不目瞪口呆，但又不得不心服口服。事後，方圓幾十里的百姓瘋傳：「寧葵心給人家開一劑葯，就是半斤砒霜！」

（大承氣湯）

其實，敢下猛葯的寧葵心，用藥劑量一向是很有分寸的。有一次，一位同行寒痛腹瀉，自己用「附子理中湯」藥方治療，不見療效，遂求醫於寧葵心。寧葵心確診後，仍給患者處以原藥方，只是將處方中兩份葯的劑量變動了一下，將附子由原先的四錢改為八錢，將党參由八錢減為三錢。患者服用後，立見奇效。顯然，寧葵心對每一個處方的藥理藥性都心裡有數，下藥宜重則重、宜輕則輕。

妙手仁心，大醫精誠。1945年，邵陽東鄉麻疹、痢疾流行，史料記載死亡五千多人，有的地方患者死亡率高達十之八九。而仁風一帶，由於寧葵心施方施藥全力醫治，使許多患者倖免於死。當地百姓因此稱頌寧葵心為「藥王菩薩」。

寧葵心對中醫的見解獨到而深刻。明清以來，民間中醫通常只注重驗方，忽視中醫基本理論，診病下藥難免生搬硬套。寧葵心則不惟驗方，而是依據中醫基本理論分析病情，然後選擇合適的驗方對症下藥，從而藥到病除。對於疾病的診治，他主張「上貫《內徑》之理，下納眾家之長，如理不明，則病不愈」。對於中醫驗方，他認為「經方嚴謹，時方靈活，學習前人各家所長，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余之，做到師古而不泥古，知常達變」。對於用藥劑量，他強調「遺方用藥，應根據病情之虛實做出用藥之化裁，切不可妄自加減，以防貽誤病機。如病種葯輕，則用之無效，病輕葯重，反傷正氣」。這些寶貴經驗至今仍被本地中醫界奉為圭臬。

寧葵心不僅醫術高明，而且醫德高尚，樂善好施。一次出診路過某鄉村，得知一貧窮人家的妻子身染重病，無錢醫治，他二話不說主動入舍看病。診治完畢，見這戶人家家徒四壁，窮困潦倒，他不僅不收費，反而解囊相助。窮人求醫，他經常減免費用，而為富人看病，他則將酬謝用於社會公益。有一年，他治癒了鄰縣衡陽一位大財主的痼疾，財主酬謝其400塊大洋。他將這筆錢一半捐獻給道壇寺院，一半用於修橋補路。又一年，本地一財主的外甥重病，久治不愈，便四處張榜尋醫：「誰能治好，酬谷十石。」寧葵心欣然揭榜行醫，將財主外甥治癒之後，卻不收一粒酬谷，只要求財主修復附近的一座橋。

（抓捕會道門分子）

然而，這樣一位醫術高明、德高望重、深受百姓愛戴的名醫，在新中國成立後卻一度身陷囹圄。1951年，寧葵心因參加會道門組織「同善社」，被人民政府收審關押。

同善社興起於民國初年，由於打著「倡導善道」、「挽救世道人心」的旗號，並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八德作為規約綱領，因而得到了許多守舊人士的認可。當時的北洋軍閥總統曹錕和總理段祺瑞，都曾擔任過同善總社的護法，可見其影響之大。同善社大約在1919年前後傳入邵陽東鄉，隨後迅速發展，到1940年時道徒已達三千餘人，參加者多為地主豪紳。寧葵心作為知名鄉賢，歷來尊經崇古，自然就成了同善社的積极參与者，並被推舉為「天恩」。1949年之前，邵陽東鄉同善社的活動主要是開設善堂，坐練氣功，儘管經常宣揚封建迷信思想，但並無政治企圖。新中國成立後，特別是隨著「土改運動」的開始，由於地主豪紳的利益面臨重新洗牌，同善社因此與新生政權走上了對抗之路。1950年3月，邵東仁風、中鄉等地20餘名同善社骨幹，在野雞坪尹氏宗祠秘密聚會，籌劃組織暴動，後被公安機關發現未能成事。1951年，全國開展「鎮反運動」，同善社被列為邪教予以取締，一批骨幹分子被鎮壓。擔任同善社「天恩」的寧葵心，當然也被列入了打擊對象。

寧葵心加入同善社，原本是熱心公益，沒想到最後竟成罪人，實在讓人感嘆世事多變人生無常。寧葵心的遭遇，反映了由地主豪紳主導的傳統中國鄉村治理模式的終結。許多年過去了，我們仍可以從史料中察覺，當年的鄉村賢達在劇烈的社會變革大潮中，內心世界是多麼痛苦與彷徨。

不過，寧葵心被抓後，當地百姓並沒有落井下石，而是紛紛為之求情，聯名上書請求政府寬大處理。為順應民意，地方主政官員網開一面，允許寧葵心保釋行醫。1956年，寧葵心加入簡家隴聯合診所，雖年事已高，仍堅持坐堂看病，直至1963年10月逝世。（文/謝志東）

（懸壺濟世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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