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閱讀悅讀丨小說】毛穎《綠鵝》(十五)

【閱讀悅讀丨小說】毛穎《綠鵝》(十五)

文/劉宏宇

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15 葉子

我揣著忐忑的心蹲在火車站人聲鼎沸的候車大廳一角,懷裡是兩張西去的車票,腦子裡盤旋著臨別前和葉子說過的話。

知道該去哪兒嗎?

不知道。

怎麼樣,最後再用一次你那顆包天的大膽?

什麼意思?

再信我一次……

你?……你說去哪兒?……

先去雁北的礦區……

為什麼?

因為……我父親可能在哪兒……

為什麼?為什麼是「可能」?

……敢不敢再信我一次?

……敢!

……

按照安排,我先洗凈身上臉上的血跡,把塗著殘血的棉衣換給葉子,自己穿上她的棉衣;再找到最近的一家百貨店買了口罩和帽子,遮住了這張為地下社會所熟知的面孔和長長的同樣為人所熟知的頭髮,抄城根兒匆匆溜到南站,再按她說的車次和陌生站名買了兩張車票,然後在約定的地方坐等。身上除了車票之外還有不少錢糧——小芳原來一直帶在身邊的——幾乎沒動,也有段恆給的,還有葉子身上所有的整錢……褲兜里還藏著一把匕首——一直帶在身邊,忘記丟棄了——其實也不敢輕易丟棄……

我兩眼不斷從來往的各色人等身上、臉上掃過,生怕漏過什麼。站里的電鐘告訴我——離開車只有二十多分鐘了!

一個高個穿灰色棉大衣、翻毛勞保鞋的人拎著箇舊布口袋從人叢中走過來,頭上頂著棉帽,臉上罩著大口罩,上沿幾乎已碰著了帽子的下沿……

走到我面前時,這人停住四下張望了一下,忽然彎腰伸手直奔我肩頭抓來……我「噌」地站起,伸手攔截,對方見勢半途收手回縮,我的手本能地跟了過去——就在即將抓住的一瞬,回縮的手閃電般摘下口罩,趁我手僵住的當兒又同樣迅速地罩了回去——葉子的臉在視線中一閃而過。那隻好象會變魔術的手輕輕捋順我僵在那兒的手臂,溫柔、急切。不錯,是她,口罩和帽子之間的眼睛泛著熟悉、神秘、美艷的光彩,穿過層層障礙、透過重重偽裝直逼而來……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後邊沒人跟,檢票上車也順利。我倆並肩坐在人員並不擁滿的車廂里,始終機警地打量上車就座和送站的人們,直到火車開動才放鬆身體,不約而同摘下帽子和口罩,仰靠在坐椅靠背上大出一口氣。

列車緩緩駛出站,駛出市區,駛出這座城市。兩邊越來越荒涼的景物越來越快地被閃在身後,我從降生至今從未離開過的故鄉被拋在了身後……那裡,寄存著我父母妻兒的亡靈,寄存著我留下的重重怨孽;寄存著我的痛苦、我的幸福、我的血淚、我的回憶……再見了,故鄉,我將隨著這隆隆列車去到不知何處的遠方;再見了,爸爸媽媽,還有小芳,我將跟著身邊這個可能永遠都解不開的迷奔向素未謀面也幾乎未嘗想見的未來……

二十六年後一個春天的下午,我和一位老友的兒子及其漂亮的未婚妻漫步在南郊的那條河邊。當年荒蕪的河灘和孤墳已不復存在,代之以整齊的方磚鋪就的街心公園,其間涼亭石座隨處可見,春花新綠散發著迷人的芬芳,剛剛出芽的稚嫩的垂柳輕拂水面,宛若多情少女的長髮。我身邊的一對愛侶次日即將登上飛往大洋彼岸的航班,以博士研究生及其伴讀的身份從故鄉的這一時刻飛至他鄉的同一時刻,看得出來,小兩口兒的心情很是複雜……

「離開過北京嗎?」我問。

「沒有!」

「那離開過家么?」

「也沒有……」

「嗷……」

「不過我想我們……應該去闖一闖……」男孩子滿懷信心。

「得了吧,我可一準兒得想家……」女孩子反駁。

「我沒說不想呀……」男孩子辯解。

「知道么?」我對男孩子道:「在你剛出生的時候,這兒是一片荒地……」

兩個孩子不知道我想說什麼,木愣愣看著我。

「那年,我第一次離開了北京……」

「您十九歲?」

「還沒到。」

「是去讀大學么?」

我笑了——我不怪他們。有時候,對過去一無所知可能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真的相愛么?……別不好意思,滿足一下老頭子的好奇心……」

「您一點兒都不老……我們……我想……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的……」

「博士,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吧……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或者更大些吧,你會為做到了今天這句話而感到沉重的自豪……」

「我不懂……」女孩子極認真,「不過……您真的不老,還象小夥子一樣!」

「說了別害怕,我們的腳下原來有一座墳墓……」

「您怎麼知道?」

「因為是我親手挖的……」

「您挖的?埋葬誰?」

「我的妻子,還有……孩子……」

「真慘……」女孩子不禁失聲。

「那是什麼時候?」博士認真地問。

「你出生那年……那孩子要在,該也差不多是你們這個年齡——遠走高飛的年齡……」

「您就是為了這個離開的北京?」我點頭。

「怎麼想起這些傷心的往事了呢?咱們今天不該來這兒……」

「不是想起來,是從來都沒忘過。原諒我的不合時宜吧……我只是想說——好好珍惜你們業已擁有的所有美好的東西——幸福、才智、故鄉,還有——愛!……」……

「怎麼不說話?」隆隆的列車轟鳴聲中我扭臉看看雙眼大睜呆望的葉子。

「有什麼好說的?」

「你難道什麼都不想說?跟我?」

「你會聽嗎?會信嗎?不聽不信的話,說又有什麼用?」

「為什麼不聽?你怎麼知道我就不信?……起碼,這回,我信對了……」

她緩緩側過身子,獃獃地望著我。許久,垂下眼帘嘆氣:「哎!怎麼跟你說呢……」

「直說!從頭說!!」

「那會很長,很煩人的……」

「我想知道……」

「我從小生長在快樂和睦的家庭里,有一個比我小十五歲的弟弟——我的生母早年去世,弟弟的母親是爸爸第二個妻子,可我們家非常和睦美滿,人人都羨慕。我爸是美術學院的一級教授,後母解放前是上海有名的編織藝人,在他們倆的共同熏陶下,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編織,編織對我來說既是最大的興趣也是最主要的消遣,十六歲上就被媽媽評價說已經超過她了……

「我長得很不一般。按我爸的話說,是『東西方特徵的結合』,他在美術方面無所不能無所不精,十六歲時就把我當成模特畫肖像素描……我從小是懂點兒美術的,懂得藝術的純潔和價值,也懂得藝術家的心思。為了支持他的教學,我做了讓他既歡喜又不忍的決定。你不知道,在中國,找一個人體素描模特有多難——脫光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人長時間描畫,她得背負多少家人親朋的非難,找她來的人又得背負多少世俗的不懂藝術的人們的議論和譴責……

「可人體素描是西洋畫派學術的最基本的必修課程,他的一撥撥學生多年來差不多是靠畫模型和臨摹舊畫修的這門課,好不容易請來的模特沒有一個能長期幹下去的。雖然,我年齡還小,也瘦,但因為早熟和不一般的長相,也差不多能勝任這個工作,別這麼大驚小怪的,這真是一個工作,而且是很聖潔的工作……有一天,我爸領著助教和學生上人體素描,擺好模型坐下開始講解的時候,我披著浴巾從已經沒人用的模特更衣室里出來,搬開模型,坐下拿掉浴巾,全場的人都驚呆了。我爸看著我,眼光很嚴厲。我笑著說:『葉教授,從今天起,由我擔任義務模特兒……』他愣了一下,隨後帶頭鼓起掌來,全場跟著鼓掌。那個掌聲特別熱烈,特別長……

「從那兒以後,我每星期都去素描教室。看著那些年輕的只大我幾歲的未來藝術家們認真求索,一絲不苟的樣子;想著每次課程結束,他們整齊地站好向我鞠躬致謝的情景,我一點兒都不後悔當了模特……父親開始教我繪畫雕塑的基本功,一點點兒深入,我興趣不大,一心放在編織上,自己把自己畫得很不象樣。可是那些真正的畫家們都畫得很好,我的畫像成了示範作業被發表在校刊上,連學校領導都親臨課堂,當面感謝我『對美術教學事業的支持』。後來大家知道這個小小年紀的模特就是大名鼎鼎的葉教授的女兒,所有的人都向我爸投來敬佩的目光……這些事,在美術學院的圍牆外邊根本就不可思議,簡直荒唐透頂;可是,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圍牆裡面,直到有一天,那些印著我畫像的校刊流散出去……

「六四年,我十八歲,考進了美術學院,開始學習基礎課,就是人人在那所大學裡都得學過一遍的那些課。第一學期還沒完,災難就悄悄開始了,只不過我當時還不知道——我有個同班同學叫花少東,人挺不錯的,知道我是學校的人體模特,對我表達了由衷的敬重並且請求我讓他也素描一張。本來課程還沒排到,可他和幾個男女同學央求著,我也就同意了。別說,他畫得還真不錯,有功底,一看就是從小接受系統訓練的……後來才知道,他爸也是學校里的老師,原是個副教授——學校里副教授多了,我只認識幾個——那年因為政治上的原因被提升為三級教授兼一個系的黨支部書記,還是我爸最早的一撥學生里的一個,解放前就大學畢業了,因為土生土長,家就在前門那邊,不住學校附近,所以沒什麼印象。

「花少東邀我們父女到他家吃飯,我爸正好準備學術研討會的發言和職稱資格評定的事兒,忙得不可開交,就讓我一個人去了。在他家我認識了他哥花少文,比我大四歲,人長得英武強健,運動員似的,不學美術,酷愛武術,剃了個大光頭,外人都叫他『花和尚』。他有很多朋友,特別能喝酒,開始我覺得他很爽快,既有北方人特有的那種強健豪放,也有想像中武師的那種俠肝義膽……他總是穿著中式衣服,手裡拿著一把鋼骨綢面兒的大大的摺扇,和他家滿眼的西式畫飾很不相稱,跟他爸他弟也說不來,所以乾脆另外租房住在別處……我當時什麼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一個沒有工作的人哪兒來那麼多錢,也一點兒不明白『租房』是怎麼回事兒……

「他一見著我就說個沒完,可大多數話我都半懂不懂。後來,他帶我到處玩兒,整個一個冬天,我差不多每個星期天都和他出去……我們去過天壇、自然博物館,還有好多別的地方……在我並不新鮮,新鮮的倒是他帶我走街串巷地遊歷幾乎一無所知的市井中時的那種感受……怎麼說呢,都是我這樣從小在郊區宿舍區里長大的女孩子從沒見過的。以往,我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藝術家、畫家,根本就不知道熱鬧繁華的市區里還有那麼多新奇的事兒……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他告訴我一個只有相當於我爸爸工資十分之一收入的家庭是怎麼過日子的,讓我知道一個加在一起只值二十塊錢的家是什麼樣子……我覺得自己真幸運,也真大膽——脫光了身子給一大幫男男女女敞開兒畫,一畫三四個鐘頭的事在普通家庭里簡直想都不敢想……教授的女兒,大學生,受到尊敬和愛護的不為外界所知的人體模特兒……這就是我,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女孩兒,一個幸運的女孩兒……

「不過,我也有皺眉頭的時候:比如他總在坐車的時候跟我講小偷是怎麼下手得手的;跟我講街頭流氓混混世界的各種法則;再比如他有時候特別霸道,除了給我一個人賠笑臉外,對誰都橫眉立目的一付霸王相,就是對他爸媽和他弟也特不客氣……有幾次他帶我進飯館,吃完一抹嘴就走人,從不給錢,竟也沒人管他要。我還以為他酒喝多了忘了,就掏錢給人家,誰想他回頭瞪著人家,嚇得人直往後退,說什麼也不肯要我的錢。事後我很不高興地說他『這不是不講道理欺負人嗎?』他卻說『那是他們自找的……』

「後來,我開始不怎麼和他來往了。大約過了一個月,年剛過不久,也就是現在這時候吧,花少東帶給我一封他寫的信,他書念得不多,信寫得很亂,可看得出來是在賠罪,說如果瞧得起他就去他自己租的房子一趟,還寫著地址,就是你住過的鷂兒衚衕的那個院子。我去了,一進門就嚇呆了——屋裡到處貼著我的畫像——人體素描,一絲不掛的人體素描!有的是從校刊上剪下來的,有的是花少東畫的畫影印下來的複製品,滿屋都是,跟後來貼大字報的勁頭兒差不多……

「我氣極了,扭頭就走。他攔著,一連氣兒地賠禮……最後我說『那把畫都收了,以後不許再掛,不許再看,這種東西到了不懂美術的人眼裡就髒了……』他答應了,當時就全扯下來……他答應我以後不再欺負人耍橫,求我別不理他……後來想起來,那會兒其實在我心裡他已經不是普通朋友了——他教我打牌下棋,連抽煙喝酒這種在爸爸那兒滿足不了的好奇心也滿足了;有一陣他還教我練拳,可我太大了,腿又長又硬,本來也不想學,沒幾天也就算了……他向我展示了一個新奇而現實的,而且是很中國式的世界……

「在我心裡,他是個男子漢、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星期天以外他都幹些什麼。我甚至打算等天再冷了背著父母偷偷給他織件毛衣,甚至已經靠目測量出了大概的尺寸,心裡盤算著怎麼搭配顏色和花樣,最後,竟然到了一想起這件事就特別興奮,臉又熱心又跳的地步,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恨不得馬上開始……可天正在一天天變熱而不是變冷,太早開始難免會被父母發覺——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瞞著父母干這件事不可,至少當時不明白,也沒想……

「『五·一』節的時候,我去花教授,就是他父親家玩,是花少東到家裡接我去的,我爸有點兒不贊成,可到了沒忍掃我的興——現在想想,他當時要是能嚴厲一點兒,堅持不讓我去該多好……在他家吃完飯,哥兒倆送我出來,花少東偷偷跟我說『葉子,求求你了,別再理我哥了,他……他不是好人……』可惜,還沒說明白『花和尚』就過來了,說是他一人送我就行了,我當時要能看懂花少東那個眼神就好了,可惜,我沒看懂,為了這個草率,我一輩子都恨自己……

「送出去不遠就到了車站,他說他先回去了,我沒在意……車來了,我正準備上,從車上下來一群小流氓,手裡拿著刀擁過來把我圍住,等我明白過來車已經走了。一群壞人圍著我推推搡搡,有的還伸手亂摸!當時很晚,街上幾乎沒人,我嚇得腿都軟了,急亂中想起了武藝高強的『花和尚』,於是壯著膽子闖出這一大圈往他家跑,那幫人在後面追,我一路喊著『救命啊』、『抓流氓』、『花大哥救命哪』……後面的人少了點兒,但還有三四個,後來我終於跑到他院門口,一敲門就自然開了,他正光著膀子在院里沖涼水,只穿一條褲衩。我顧不得了,一頭跑進屋裡,喘著聽著——外面好象沒有聲音,可是我明明看見有個戴眼鏡的臉在院門外停了好久,『花和尚』好象根本沒看見。順便說一句,那人就是段恆,你們肯定已經認識了……

「當時『花和尚』跑進屋,慌忙披上一件衣服。我跟他說了路上的事,他端了一杯溫水給我,我當時渾身是汗,渴極了,一仰脖兒全喝了,根本沒想為什麼都快要到夏天了,一年四季除了酒只喝涼開水的他為什麼沒給我一杯更解渴的涼開水,也沒在意那水裡一股很淡很淡的酸澀味兒……我一邊說他一邊勸,漸漸地我有點兒迷糊,覺得很累,身上好象還有一股熱的東西東跑西竄,我覺得特別渴,喝水又不管用……後來,不知怎麼的他就摟住了我,我覺得特舒服,他身上好象有種什麼東西讓人特別想靠著,雖然心裡一萬個不樂意,可手腳好象都不聽使喚了似的,沒一會兒功夫就睡過去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躺在床上,下身一陣陣刺痛,屁股底下潮呼呼的。一骨碌坐起來,掀開被子一看,下身一片紅和別的東西,還沒幹透。『花和尚』光著膀子跪在床邊,低著光頭,床沿上順著一根二尺來長的膠木棍。『打我吧!』他說,『我就是喜歡你』……『我對不起你,你現在可以拿這根棍子打死我,我絕不吭聲』……我氣瘋了,抄起棍子劈頭蓋臉沒命地打,他真的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肩膀打腫了,腦袋也青了,還流了血……那根棍子很輕,可象鐵一樣硬,打在身上的響聲讓人心寒……我手都打軟了,他還是一動不動。我實在不忍心,也不敢就這麼把他打死,丟下棍子大哭起來——自己的貞操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叫人騙了去!……哭累了,我咬著牙穿好衣服,奪門而出。『我恨你!!』出門前我狠狠甩下一句,他還跪在那兒一動不動……

「回到家,剛好跟正要去公安局報案的父親和花教授撞上。我憤憤地把花教授哄出家門,跟父母哭訴了事情經過。我媽摟著我哭,我爸坐著一動不動,不停地抽煙,從上午到天黑沒說過一句話,全家人也都沒吃飯。我坐在床頭一夜沒睡,流著眼淚到天明……我想明白了,從頭到尾都是姓花的使的詭計——車站那群流氓本就是他安排的,那杯水裡肯定有什麼葯。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從一個外地中醫那兒偷來的一種早已經被禁用的方子,是治療婦女對房事的恐懼感並且促使懷孕的偏方,有很大的負作用,用藥的人十有八九會懷孕,生育後可能落下很難治的婦科後遺症!

「花教授到我家來賠罪,一邊罵著自己兒子混帳、不聽管教一邊自我檢討,還求我爸看在師生情義和多年同事的份兒上不要聲張,他保證做經濟補償,保證管住兒子,絕不許他再打擾我們……我爸接受了他的請求和把我調班的安排,謝絕了所謂補償。晚上,我爸到我屋裡平靜地說:『肉體的貞操並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東西,心靈上的純凈才更是彌足珍貴的……』他開導了我一夜,講了好多古今中外不平凡女子的故事,讓我明白——我失去的固然珍貴,但理想、抱負、善良、勇敢、心地純潔、追求幸福和愛的意志是奪不走的,只要牢牢抓住不放,別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奪走,而這些,才更加值得珍存……

「我咬牙發奮讀書,大學第一年期末考試成績很好;但暑假開始不久,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我一發狠,趁家裡人都不在把自己整個人泡在冷水裡足足一個上午。終於,肚子死命疼起來,水變紅了,越來越濃。我泡在自己的血水裡暈倒了。等醒過來已經是連發三天高燒之後了。我媽哭得淚人似的。我雖不是她親生的,而且只比她小十二歲,可她對我就象親生女兒兼妹妹一樣關愛。爸爸老了,幾天不見老多了,白頭髮……他握著我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手好熱……他流淚了,眼睛裡是心疼,嘴裡說的卻不一樣:『好一個剛烈勇敢的女兒,爸爸敬佩你……不過以後不許再拿身體和生命做代價!你還年輕,這個代價對你來講,太沉重了,對爸爸媽媽也太沉重了,我們承受不起!……』我哭了,抱著父母失聲痛哭。

「那個歹毒的藥方和自殺式的流產給我留下了後遺症,每到例假前後就出水不凈,腰疼、肚子疼,有時疼得滿床打滾兒,看了很多醫院、很多大夫,也吃了很多種葯,都不見好轉,疼得厲害了只能吃止痛藥。我咬牙鍛煉身體,早起跑步,拚命吃東西,半年多下來也好轉了一些。我依舊當我的模特兒,只是少了——一個月里總有十多天不能工作。細心的媽媽縫了軟墊給我,叫我每次去時帶上用……花少東和花教授在校園裡還時常碰見,花教授還打招呼,花少東不理我,見了面低頭過去了,可我知道,他經常遠遠看著我,有幾次,遠遠看的還不止他一個,還有段恆,那個戴眼鏡的幫凶,只是他不經常出現,我也只能假裝沒看見……

「大學第二年還沒完,運動來了。沒人教書,也沒人念書。校園裡一團遭。學校里開始流傳我爸唆使我借當人體模特兒之名,用色相腐蝕『無產階級未來的藝術中堅』的謠言,還說我爸思想反動,是『反動學術權威』,用資本主義腐朽墮落的一套腐蝕年輕一代,還有什麼我生活作風不正派,與流氓頭子勾勾搭搭,不知做過多少回人工流產等等等等……甚至還有人說,我爸作風敗壞透頂,和親生女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經常在家讓女兒脫光衣服,打著藝術的旗號滿足卑鄙骯髒的獸慾——天作證,這可是純粹的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我爸開始挨批鬥,我媽和我陪斗,有時候我挨批鬥,父母陪斗。他們非讓我們承認那些謠言不可!全家人咬緊牙關,再苦再累就是不屈服,苦了才五歲的弟弟,一人在家又怕又餓地得了肺氣腫。為了讓一個大人能回家照看孩子,我承認用色相勾引腐蝕人的罪名……我真的做了——讓那個領頭批鬥的『臨時司令部』的『副司令』在自己身上發泄他骯髒的獸慾,條件是讓媽媽回家,自由行動,再不陪斗——他兌現了諾言,我也兌現了……

「花教授,一下子成了學院黨委副書記,主抓校內階級鬥爭。八月中,批鬥由喊口號掛牌子變成了用軍用皮帶打人。花副書記親臨現場指揮,不知從哪兒湧進來幾百個紅衛兵,吃在學校住在學校打在學校……家裡被抄得七零八落,我爸的很多著作文稿和收藏都不翼而飛,我媽帶著病病怏怏的弟弟,戰戰兢兢守著,我和我爸被關起來輪番批鬥。還好,沒人打我,可我爸已經五十多歲,平常身體就不好,挨餓受累不說還要挨打,軍用皮帶比『花和尚』那根棍子還狠,抽在肉上一道血印,抽在衣服上沒幾下就打破,鐵頭打上頓時就是一條口字,血流如注……我爸幾次被打昏在台上,那幫喪盡天良的人用涼水潑,幾個人把他提起來架著再打,連他們自己都被沒頭沒臉打過來的皮帶捎帶得滿手是傷!我喊叫『你們打我吧,打我吧,別打老人家……』沒人聽。『花副書記』跟我說『你知道為什麼你沒挨打嗎?因為我那混帳兒子不許任何人動你一根汗毛。那小子不學無術,惡貫滿盈,活了二十多歲倒有一半兒時間用在賊術上……也就是他呀,中了邪似的非稀罕你這個破鞋,不成器的東西!』……

「我悟出了他這番話背後的意思。我爸遍體鱗傷,不得醫治,又是夏天,傷口化膿,高燒不退,眼看奄奄一息了。我心一橫,找到姓花的老傢伙,讓他問問他兒子『花和尚』能不能再保護一個人——我父親,條件是我回到他身邊,任他處置。『哎呀葉大小姐,你怎麼這麼骯髒下流的事兒都想得出來,說得出口啊!我兒子已然不爭氣了,再帶個爛貨,以後怎麼見人哪?我說得清楚嗎?!就為你,我值當得說不清楚嗎?……』『你忘了,他曾經是你的老師和同事了么?』『我問你,是階級立場重要還是私人關係重要,這是能比的嗎?再說,為了深刻反省被拉攏腐蝕的過失,你知道我做了多少自我批評,心裡多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沒辦法,只有和他單獨談。當我把身體給了這個老惡棍後,我爸得到了去醫院治療的『特殊待遇』。我去醫院看他,他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我絕不許你把靈魂和肉體出賣給邪惡,死也不許!』我說:『只要我活著,就絕不能讓您死在他們手裡,災難會過去的,我的心永遠都是純凈的……』『不行,絕不可以!你要是不聽話,就不是我的女兒!……』『那您就當沒我這個女兒吧……』我哭著跑出醫院,回到『花副書記』的單人宿舍,任他玩弄了十多天……

「那十多天的日子就象在地獄。我象個妓女似的任人玩弄。不!比妓女還不如!!妓女還會收到錢,甚至還會有人憐惜,可我什麼都沒有。除了被污辱……

「老傢伙玩不動了,竟讓幾個紅衛兵造反頭子輪番分享他的『俘虜』!十多天里,我沒有一天能穿著整身衣服,沒有一天不被摧殘蹂躪。不然,當天我爸就會斷葯斷伙,弟弟也會被強制停止治療,只要一兩天,小生命就會完結,不用四五天,我爸也就會更加虛弱,更加接近死亡……我一心把著一個信念——救家人!拼儘力氣,把眼淚咽進肚子,十多天哪!一天都沒停過……手腳麻木,身上痛得睡不著覺。天一亮,疼勁兒還沒過,累勁兒還濃,就又有人來了!我累得睜不開眼,疼得出不來聲兒,後來整個人象癱了似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十多天哪!就是動物,是塊鐵也受不了哇!……」

她泣不成聲。我無從勸起。好在左近幾個座位都沒人,不然,我根本也就聽不見這段慘絕人寰的往事。

「後來,他們玩膩了、玩累了。我也已經沒了人樣兒了。開始的時候,有人是尋著美貌來的——自己和家人都引以為自豪的美貌竟成了埋葬我的墳墓!到後來兩天,我已經被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了,還有人來,就因為我是教授的女兒,曾經是人體模特兒……

「我在空蕩蕩的學生宿舍里死人似的躺了一個月,白天黑夜瞪著眼看天花板,腦子象沒了似的。當最終確信了我爸被批准到雁北礦區接受改造,我媽也被准許帶著弟弟到南方上『幹校』的消息之後,心神才一下子鬆了下來——總算沒白白糟蹋自己的人格和血肉,家人平安了!我去送我爸,他看看我,嘆口氣,沒理我,上車走了。我看見他流淚了……我媽已經先走了,我沒趕上送,因為當時還走不動路……

「我發高燒,下紅,一連好多日子,最後奄奄一息。『花和尚』趁昏迷的時候把我接到鷂兒衚衕。醒來後第一句話就跟我說『我把搓吧過你那幫王八蛋全廢了……』他不知道,那些『王八蛋』里第一個就是他親生父親。他找了倆女的照顧我,我在床上一直躺到冬天才恢復了元氣。我跟他說想回家看看,他陪我去了,看見了兩個大封條。他扯了封條破門而入——可家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也根本住不下去了。

「我跟著他回了鷂兒衚衕。陽曆年的時候,他讓我坐在屋裡,自己坐在旁邊,幾百個人進進出出的一整天,進門就跪下磕頭,叫他『花爺』,叫我『大奶奶』,然後他挨個兒給錢。我從沒見過這陣勢,獃獃坐了一天。那些磕頭的人里就有段恆和柴松。他們同歸在『花和尚』的徒弟張崑崙手下,就是你聽說過的南城的『張爺』。當時段恆還不是個什麼東西,磕頭都不在前幾撥兒里。『花和尚』叫所有手下都必須尊重我,『孝敬』我,不準多看,不準不客氣。段恆多看了兩眼,當時就挨了十幾個耳光,連是誰打的我都沒看清,『花和尚』動都沒動,吭都沒吭,也不知道是怎麼發覺他使勁看我的,更不知道怎麼讓人去打的。打那兒以後,有一年多沒再見著他……

「『花和尚』比他老子強多了,從不輕易惹我,願意就干,不願意就不幹,有時急得要命我也照推不誤——我什麼也不怕了,不怕他打,更不怕死——死了倒乾淨!……我也想到過死,可不甘心就這麼死——還惦記著家人的安危。再說,就是死,也得死得象個人樣兒!『花和尚』咬著牙順著我的心意,有時還變著方兒哄我高興,就連不能得到滿足生氣了也只不過摔門而去一夜不回來——我知道他是去找別的女人了,故意不說破。為了哄我高興,他買來勾針毛線讓我織著玩。慢慢的,我也入了神——我太喜歡編織了,又見他對我尊重,心也慢慢捂熱了,竟然想和他提去辦登記,乾脆一塊兒過算了。可為著以前的事,還有他爹,到了還是沒提……

「就這麼著,我在床頭靠了半年,織了半年。織的都是些沒用的玩意兒,他卻當成寶貝似的四處跟人顯擺,結果街坊四鄰老太太小媳婦來了一大幫要學;他手下的小流氓拿著有些東西滿世界晃悠,鬧得半個宣武都知道——有個『葉大姑娘』,編得一手好活兒……

「鄰居們叫我小葉,小流氓們叫我『大奶奶』,後來知道我姓葉,就成了『葉大奶奶』,我死活聽不慣,特別是當著街坊,好象在提醒人家——小葉是大流氓花少文的姘頭,是『花大爺』的『大奶奶』,可能還有『二奶奶』、『三奶奶』、『七奶奶八奶奶』也說不定。後來,我央求『花和尚』別讓他們這麼叫了,他起初不幹,直到我嘔他說『我就老得跟奶奶似的了』之後才點了頭,改成了『葉大姑娘』,不論長幼大小一律這麼叫了開來。從此我和『二奶奶三奶奶』們有了區別,成了獨一無二的『葉大姑娘』,擔上了這個永遠都摘不掉的臟名兒——我的心死了,索性往床上一賴,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吧!……」

她喝了一口水,伸手管我要了支煙,點著吸了起來。遠處的旅伴們投來驚異駭然的目光。我旁若無人地凝視著她老練地噴雲吐霧的樣子和悄悄在煙霧中划過臉龐的淚水。

「累不累?……聽煩了吧?」她沖我笑笑。

我搖頭,自己也點了一支煙:「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他爸來了,就我一人在。我瘋了似的抄起膠木棒打他,邊打邊哭把他逼到門口,不想正迎上他回來。老傢伙嚇得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回屋後他問我怎麼回事——我怎麼說呀,只是哭,想起那差點兒被折騰得斷了氣,喪盡廉恥的十多天,越哭越傷心,越哭聲兒越大,他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等我哭累了,天也快黑了。正打算睡一會兒,他兩眼通紅地跑回來了。進門就告我他全知道了,『老丫的』全招了;他把家砸了個稀巴爛,把『老丫的』死打一頓也給『廢了』……那怎麼說也是他親爸呀!他沖我狂吼,質問我為什麼不告訴他,讓他當自己老子的王八,還罵我『婊子』、『破鞋』、『爛貨』……掄起膠木棒把我打了個半死,然後摔門走了,再也沒回來……

「我等了幾天不見人影就出去找。街上成天都有很多人打架,聽說是他手下的人內鬥、窩裡反了。我嚇得跑回去不敢出門,也不敢回家——在這兒好歹還有幾個平常來往的街坊,家裡可都已經搬了些不認識的人來了,基本都是『革委會』領導和家屬,我寧可在這兒看流氓打架也不願回去遭白眼,當他們製造、傳播謠言和罪名的靶子。一連過了兩個多月,都沒見有人回來……

「後來張崑崙來了,告訴我說:『花和尚』被抓了,判的槍斃……我心涼了。張崑崙又說:『花和尚』把把子傳給他了,把我也傳給他了。我是個大活人哪,怎麼能象東西物件似的代代相傳呢?!我不幹,他就打我;我偷著跑,跑不出兩條街就被刀子頂回來。回來又打,院兒里打,床上打,蒙著被子打……打得我鼻青臉腫,渾身是傷,打得我吐血……不打的時候都能嘔出來,難受極了……跑了五次之後,我確信跑不出去了。第五次被抓回來,他把我扒得精光,大冬天摔在院兒里打,打得我叫不出聲,七竅流血,屎尿遍地還不住手……

「我不想活了,一頭撞牆,被偷偷來看我的柴松抱住沒撞死。張崑崙覺得他跟我有事兒,把他打了一頓趕回北城去了。他把我四肢大張綁在床上,連脖子都勒了一條繩子,我使勁抬頭想勒死自己,可是用不上勁,脖子都磨腫了也死不了。我乾脆閉眼不吃不喝等死。任他怎麼打,怎麼糟蹋就是不張嘴。他還拿刀捅咕我,狠狠地劃,後來落下了傷疤。我咬牙挺著,等著餓死渴死,直到神志迷亂了也沒屈服。他急了,不知從哪兒找來葡萄糖和鹽水,扎得我滿手是洞給我輸液,就是不讓我死。屎尿經血流在褲子里他就乾脆不讓我穿褲子,流在褥子上他就把床單褥子全扯走,讓我躺床板,再流到床板上,他就用水潑,不管我死活……我的病又犯了,不斷地下紅,他就不斷地潑,血尿嘔在床上,貼床的地兒全爛了,流血流膿,臭得要命。要不是冬天,成堆的蒼蠅得糊得跟蓋被子似的。

「我不行了。吐黃水,喘不出氣,眼睛都散開了,高燒不退。鹽水和葡萄糖都不管用了。張崑崙慌了神,送我到醫院。大夫後來說,再晚送兩天就沒救了……我在醫院躺到春節,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人似的任由大夫護士擺布,幾個星期一句話沒說過,人家都以為我是啞巴呢!這會兒,段恆已經成了張崑崙手下的第一大弟子,每隔一天就來看我一次。我住的急診病房,隨便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一坐就是半天,又削水果又擦臉的殷勤著呢,還講故事給我,再加上時不時摸摸這兒弄弄那兒的。我權當自己死了,也不怎麼理他,除非摸到要緊地方,也不過就瞪幾眼,他一見也就收住了——他怕張崑崙!

「我萬念懼灰,一心想死。可張崑崙日夜叫人守著……死也死不得,跑也跑不了,就連被他強暴外邊也有人聽著。他是個沒人性的畜生,就願意聽人要死要活的慘叫。我咬緊牙關,任凡怎麼疼怎麼噁心就是不出聲,鬧得他也沒趣了,又怕弄死我,只好天天打轉兒——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非圍著我轉,把江山和性命都轉給了別人……

「八月里一天晚上,火三兒和大龍,就是前年夏天你救我時候遇上的那倆,來說張崑崙找我去。這倆是二愣子,惟命是從,話也特少。我跟他們到了一座樓底下,他們讓我上去等,我上去了,他們就走了。我正想走,就聽張崑崙和一個女的說話,又見段恆的影子閃了一下,鬼鬼祟祟的。我聽張崑崙跟那女的說什麼晚上要怎麼著……那女的明白了浪笑。我沒明白,段恆也沒明白,還走進去問,被張崑崙劈頭罵了一通。他就老老實實地添酒倒茶。我在窗外偷偷看著正準備溜走,忽然見段恆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又長又厚的刀,從背後一刀把已經半醉的張崑崙的腦袋砍了下來,我嚇得差點兒沒死過去!沒等明白過來,他又一刀把那女的頭也砍掉了!我扭頭就跑——下一個就是我了!我壓根兒就沒想到段恆敢殺人,而且殺的是張崑崙,殺得這麼可怕,這麼毒辣……我沒了命似的一口氣跑回鷂兒衚衕,收拾東西正打算跑,被段恆堵個正著……他說『張爺出事兒了,把把子傳給我了……』我說『是不是把我也傳給你了?』他居然笑笑點點頭!——魔鬼!真正的魔鬼!!他好象什麼也沒幹過,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比起『花和尚』、張崑崙和柴松,他,要陰險歹毒得多!……

「說來也怪,『花和尚』我沒怕過,張崑崙我也不怕,可特別怕他。他表面上文文靜靜,當著別人對我畢恭畢敬,權當長輩。他會收買人心,手下的人都信他,只有我知道他是怎麼得到現在的地位的。倘使我說出去,肯定有一大幫人不跟他,鬧不好把他認成欺師滅祖弄死也沒準兒。他不象柴松,自己不怎麼會打架,全靠手下人保著。所以後來柴松派人過來幾次想端他的時候,他就把我移出了鷂兒衚衕,關在北緯路一帶的一座房子里,自己也在那兒過夜,鷂兒衚衕的院子從此再沒人住,一直到他把你安排在那兒……

「到了晚上,他就不是人了,往最下流處作踐人……他硬灌我吃迷藥,讓我麻著喊不得動不得,任憑怎麼作踐也再沒人聽著半點兒聲兒。後來讓柴松知道了,瘋了,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也一直……有一回還真讓他抓著機會堵住了,險些把段恆打死。後來,他們談判,再後來,他把在柴松那兒受的氣全撒在我身上,除了灌藥之外又加上毒打,邊打邊咒柴松,還時不時順口說他的計劃,如何如何要『消滅』柴松。我雖然身子麻了,可腦子耳朵還能使,聽了個真。後來有一天他還不等灌藥就打,打瘋了!我急了,失口說『再打我就把張崑崙怎麼死的告別人……』看得出來,他當時就蒙了。我一說出口也後悔了,心說這下死定了。果然,他央求我別跟他一般見識,說著說著就四下里東張西望起來,我知道他起了殺心,心裡一急,趁他不注意抄起大茶壺砸他。還好他不會打架也不會挨打,這一下真暈了。我當時真想就這麼打死他,可又不敢。趕緊把他身上的錢全翻出來,換了身象樣的衣服跑了。

「我想到雁北找我爸,可沒買著票,只好回『美院』。半路上看見火三兒和大龍。倆人一見我就衝過來,我一見不對,拔腿就跑。看他倆那勁兒就知道一準兒是段恆派來殺我滅口的。他們可能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們肯定會幹,他們敢!我急慌了,揀人多的地兒走,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先跑出段恆的地盤兒再說!結果糊裡糊塗坐車繞了大半天兒,直到遇上你們。你當時肯定特恨我怎麼不打盹兒吧,我哪敢哪?!

「到頭來還是被他們追上,幸虧有你。我看出來了——你是真心要救我,就決心幫你。可你們都拿著刀子,我也不敢過去,就躲在樹後面。後來看見鄰居院兒里有根鐵棍子,比你們的刀長,我拿著剛出來就發現他們不見了。我躲在樹後,看你安安穩穩地坐那兒舔傷口,知道沒事兒了,心下倒不忍起來——我見過幾百上千個流氓地痞,什麼樣兒的都有,就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在車上就覺出來了……其實在車上,我一眼就知道你們打算幹什麼,『花和尚』好幾年前就教給我幾十遍了……

「我大著膽子露頭兒,盡量不讓你覺得我其實很害怕。見你對我挺好,心不邪,就跟你回家了。說實在的,我從沒見過你這種人——厚道、亡命、不自甘墮落。要不是你一看就知道是柴鬆手下,我真想當時就勾引你,然後守著過上一輩子……可我不敢,也不忍……」

她又停住了。「說呀,後來呢?」我催問。

「後來我在北郊流浪了半年,最遠到過延慶。原想搭車去雁北,可一沒錢二沒生計,走也走不了。還好後來遇見一幫人干鐵路活兒,需要個做飯的,只管吃。我一想也成啊,既是鐵路上的,早晚搭上個路子上火車嗎,就留下了。沒想到這幫人也不規矩。我提心弔膽地到春節前,一伙人散了回家過年,剩下個四十多歲老光棍兒。一天晚上摸到我床上被我死命打跑了。沒辦法,只有再回城裡。一無所有,幾天下來已經跟要飯的差不多了。萬般無奈又想起你來。本來想借點兒錢好去找我爸……我想他,舍不下一家子人,捨不得就這麼死了丟下他們……

「我真的很感動,心想再苦再難也要對得住你這麼個陌生人對我的一片清清白白的情義。你跟我說『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又有家了,又有了個想回就回的溫暖的家了。有一個好心的男孩子說收下我,讓我把他的家當成自個兒的家,他還說——他不會騙我……可你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不知道我有多臟……

「索性告訴你,可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是不懂,是不在乎。我不知道哪一世修來的福分,這麼一個破身子還能有人當真呵護著……我下了決心,用一輩子報答你的不棄之恩,安心把一切給了你。心甘情願,心裡暖洋洋的……

「我知道段恆和柴松馬上就要掐了,也知道柴松必敗,生怕你卷進去。我也不敢把身世告訴你,怕嚇著你,更怕你不要我。心想只要你能出黑道,以往的事兒就都不重要了,到時候任走任留都隨你的便——我得看你出這條死胡同!看你聽說,真的賣起了毛活兒,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可沒想到你這個傻小子把活兒兜到柴鬆手里,鬧得他找上門來。我當時就覺著不對——他是什麼人我很清楚,心狠手黑,唯有對我還算有那麼點兒客氣天理。段恆他還拚死堵呢,這下讓他抓個正著你還有命?!沒法子,當時只好拿話填和他,好抽出空來讓你跑。可不知怎麼著沒跑成,還是被抓回來。為了保你性命,我只好往他懷裡鑽,巴望著有一天你能出苦海,變成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後來,姚金平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我特別敬重,總是客客氣氣的。柴松一直想沾我,但我橫下一條心,絕不讓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再碰我的身子,就拿那套針嚇唬他。有一次真的差點兒把自己扎死。他怕了,加上段恆一天狠似一天的挑鬥,他乾脆把我放在一邊。後來見了二軍一回,打聽你怎麼樣了,他沒理我,翻了我幾眼。我知道你肯定恨死我了……再後來,聽姚金平說你有了媳婦,我的心更涼了。只想等到柴松亂了套趁機跑出去找家人,再也不見你了……

「聽說姚金平領了柴松的命要拉你回頭,不回頭就殺。我急壞了,心想你帶著個姑娘怎麼能殺得過他們呢?我瞅准機會趁他們沒注意跑去給你送信兒。為了不讓他們懷疑就又回去了。後來聽說你投了段恆,我差點兒沒暈過去——那還不如被柴松拉回頭呢!跟了他,你一輩子都別打算再回頭了!

「我計劃著趁亂跑,結果還沒收拾完就看見你渾身是血打進來,『咕咚』就趴下了。我得救你,豁出去了!就抱起你搭上了一輛過路車,好說歹說拉到前門。我想抱著你奔醫院,可到後來真的一步都走不動了。只好冒險先回鷂兒衚衕的空院子把你放下再叫醫生。沒想到院子不是空的,小芳在,我一見她的樣子就放了心,想趁還沒被發現行蹤趕快跑,可身上只有幾塊錢,一兩糧票都沒有,往哪兒跑?只好又回到柴松那院兒——那兒對我倒更安全,就象後來,段恆那兒對你更安全一樣。

「不知道怎麼著,姚金平知道了你住的地方。他跟我打聽鷂兒衚衕怎麼走,我嚇了一大跳,想法套他的話,加上偷聽,知道了他們昨天夜裡要動手。我帶上錢糧趁早兒往南城趕想給你報信兒。姚金平挺猾的,早就料著我這招,半路上安了人堵住我打暈。等醒過來再趕過去,你和小芳都已經不在了。我看見地上有一大片流產似的那種血,知道出事了,拔腿想奔天壇醫院看看你們在不在。跑了一段,老遠見著你磕磕絆絆地直衝沖往南,懷裡抱著的人半天都不動一下,心想不好,就遠遠跟著,一直到了河邊……」

沉默,伴著列車的隆隆和四周眾人的鼾眠聲。葉子疲憊地垂下眼皮,喉頭一動一動的,憔悴的臉上淚痕尚存。「這就是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實實在在……謝謝你一直聽我講完……」說罷閉上雙眼,仰靠在座椅背上,紅色的捲髮在腦後散成一片。

這就是葉子,美麗的葉子,一個為了救家人受盡凌辱和苦難的女人,一個在流氓窩裡掙扎了好幾年的女人,一個堅強的不怕死的女人,一個柔弱的想把終身託付給比她小六歲的男孩子的女人。這個身體,經歷了多少摧殘強暴,傷痕纍纍,惡病叢生;這個身體,曾給予了我不盡的愛和依戀,心甘情願的給予。這張臉,不知曾怎樣的美麗,便是經歷了非人的凄風苦雨之後也還依舊光彩照人、艷麗無雙;這張臉,不知划過多少辛酸的淚水,凝結過多少哀愁和絕望……成熟、勇敢,依舊美麗,也依舊善良……這樣的人會不誠實么?會處心積慮地欺騙我嗎?……

「小楓……」似乎已睡著的她突然說話了,兩行清淚又悄然而落,「我沒騙過你,過去只有隱瞞,沒有欺騙;如今,連隱瞞也沒有了……對不起,原來瞞了你……」她眼也不睜,聲音很輕。要是她睜開眼,一定會看到我一臉的負疚之色。

「別恨我……」她又補了一句,又一串淚水滾落。

我沉默良久,慢慢拿起橫鋪在兩人膝蓋上的棉大衣,站起身給她從肩到膝蓋好。她沒有動,也沒有睜眼,似乎已經睡著。我終於緩緩伸出手,顫抖著拂上她的臉頰,輕輕地為她抹去淚水。「姐,睡會兒吧……」我知道她沒睡著。

她慢慢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掃過我正在擦眼角的手掌。我趕忙收手。幽怨俏麗的大眼睛痴痴凝望著我。「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我說:『姐,睡會兒吧……』」

「再說一遍。」

「我說:『姐,睡會兒吧……』」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不出話。過了一陣兒,把頭歪向一邊,成串的淚水瀑布般宣洩而下。她抬手擦,竟一下子泣不成聲起來。

我在她身旁坐下,側身對她。她的臉被手捂著,怎麼也拿不開。「姐,別哭了,別哭了好不好?」她搖頭,越哭越厲害,雙肩抖個不停。遠處的旅伴被驚醒,愕然地盯著我們。

「看什麼,找死啊?!」我拿一雙凶光暴射的眼睛環視四周。那幾個人惺惺地收起詫異的目光,垂下眼皮低頭假睡。

「別,幹嗎呢!」她使勁捏了我胳膊一把,停了停又哭起來。

我不忍心——她這樣一路哭下去會哭壞的;可又勸不住,只好輕輕攬住她肩頭讓她哭——我從未見過什麼人這麼凄慘地哭過。她先開始還只側起身子,後來就慢慢扎進我懷裡。我乾脆緊緊摟住她。大姐姐象個孩子似的把頭埋在我懷裡哭個不停。

我摟著她的身體,多麼熟悉的感覺,又是多麼陌生……我應該這樣做嗎,小芳知道了會怎麼樣?這樣對得起她嗎?懷中的是一個何其悲慘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很慘,認識小芳之後才知道自己已然是幸運的了;可她和小芳比起來又如何呢?……如果說小芳的短短一生充滿著貧困和委屈的話,葉子何嘗不是苦難而屈辱的呢?如果說小芳的身世讓人聞之心酸、我見猶憐,這個女人的遭遇則更令人心痛欲碎,憐敬交瘳……

她是那麼孤獨,那麼艱辛,如今依在我懷裡,哭得又是那麼傷心。葉子,堅強勇敢的女人,美麗善良的女人,傷痕纍纍的女人,愛我救我的女人……「小芳,我不能拋下她——連你都還有個孩子做伴兒,可她一無所有,除了我……我不忍心就這麼丟下她,讓她獨自苦苦尋找她的家人,伴著眼淚和心碎度過一生……能原諒我嗎……」

她哭累了,想從我懷裡出來。我緊緊抱住不讓她睜脫,「姐,別再離開我了……」

她僵在那兒,然後雙臂圍過我的腰,緊緊摟住。沒閉上眼的旅伴們好奇地看著,議論紛紛。

就這麼依偎著,哭著,聲音慢慢小了,沒了,代之以均勻平靜的呼吸;驚異的人們也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我輕輕挪開她的身子端正放在座椅靠背上,用自己的身體頂著她歪向一邊的肩膀——這回是真的睡著了。我給她蓋好大衣,自己很快也迷糊起來。

夜很深,車廂里的人們又昏昏欲睡起來。朦朧中,我看見一個形態猥瑣的傢伙從前面五六排處悄悄摸過來。走到身邊,假意揀東西蹲下,一隻手偷偷伸向葉子稍稍分開的大腿內側……

疲倦已極的葉子沒有察覺這卑劣的動作,依舊沉睡著,我卻一下子睡意全消。趁那傢伙全神貫注沉醉著的時候偷偷從褲兜里摸出匕首,賊手正往上朝胸部摸索時,冰冷的刀尖頂上了他的脖子。賊手僵住,賊眼轉了幾轉,慢慢扭頭看我。我的刀尖毫不退讓,一扭之際已淺淺吃進了骯髒的脖子。我平靜地和他對視,葉子皺了皺眉頭,動了動,沒有醒。

他怕了。縮回了臟手,往後退了一點兒慢慢站起來。刀尖一動不動地隨著這一站由上到下在他衣服上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嚇得面如土色,急忙倒退幾步,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我笑了,輕輕收起刀。呆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向他的座位,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一把連頭髮帶後脖子捏在手裡攬過來。

「聽著!」我手下狠勁,眼冒殺機瞪著他低聲道:「滾到別的車廂去,再讓我看見你,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三刀六洞』!」說完猛地一搡,四平八穩地走回座位坐好,虛著眼睛看著,直看到他拿了行李從車廂門口消失,才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會兒……

翌日清晨,兩個人沒說什麼話,買了飯吃了。我坐著抽煙,她托著腮幫子,側臉認認真真看了我至少半個鐘頭。

「小楓,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知道我是個多麼骯髒下流的女人……」

「住口!以後不準說這種話!」

「以後?」

「是!以後!」

「我是個苦命的人,不配跟誰有以後。我……等到了地方,找著我爸……」

「然後我們一起孝敬他老人家。我沒爸了,正想有一個;我沒姐,現在也有了;我沒媳婦了,現在想再有一個……我不准你說作踐自己的話!」

「你……?……」

「你、你、你什麼?你記住,我非讓你覺得自己命不苦不可!這是我說的,一輩子都不改!」

她沒再說什麼,緊緊抓住我一條手臂,頭枕在我肩頭,粗硬的捲髮伏在我臉旁,一臉的欣慰,似乎想永遠這樣呆著,直到地老天荒……

(圖片來自於網路)

點贊和分享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作家薈 的精彩文章:

散文:乘月過小橋
故事:母親的美麗
詩歌:烏鎮組詩
散文:食堂里的愛心菜
韓雪麗《木蓮》(九)

TAG:作家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