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深處的記憶
我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末，當時的中國農村還處在吃大鍋飯的人民公社時期。我父母和村裡的鄰居都是生產隊的隊員，他們一起種田，一起收穫，一起曬場，一起分糧。每戶農家分到的糧食一般僅夠吃，想要存下餘糧，那這家的主婦必定是位賢惠勤儉之人。我家是沒有餘糧的，這倒不是說我的母親不會持家，只因父母生性慷慨，樂於助人，遇到上門討飯的，母親除管飽之外，還要捎帶一些給他們，家存餘糧於那時的我家只是一種奢望。收成好的年份，生產隊里分的糧食多，全家吃的穿的勉強過得去，可一旦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月，母親就要為缺糧發愁。
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年夏季，陰雨連綿，收成特別不好，一家人的吃飯問題就變得異常嚴峻起來。
那是一個多雨的夏季，老屋的瓦楞上整天滴答著雨水，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常常站在屋檐下的台階上伸手接水玩。可當我們耍煩了玩膩了的時候，雨絲毫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大人們的臉色也越來越變得凝重起來，常常唉聲嘆氣地嘮叨著天啥時候才能放晴，議論著生產隊大場上的麥子因見不到太陽都快要發芽了。當時我們只知道麥子種在地里才會發芽，哪裡知道收割回的麥子在曬場上還會發芽，於是，我們幾個小孩子就跑到生產隊的大場上去看，果然，在生產隊的大場上，一捆捆麥子齊刷刷地站著，上面蓋著一層油布，翻開蓋布，原本透亮的麥粒已變成了灰黑色，用手一摸，麥穗熱哄哄的，許多竟真的長出了白生生的麥芽來。
等雨終於停下來後，母親和其他婦女社員一起忙著到生產隊曬場去，揭去蓋布，把已發了芽的小麥一捆捆解開，在太陽底下晾曬，然後脫粒。之後，又把芽麥和秕子一起淘掉。那些丟棄的秕子在河裡形成長長的飄流帶，引來許多雞鴨前來啄食。淘凈秕麥，再晒乾，終於可以分糧了。那時，每到分小麥、洋芋、玉米、甚至分柴草、分牛肉，都是村裡最喜慶的日子，村子裡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幾乎全都會涌到曬場上去圍觀，去等待。尤其是我們這些孩子，玩得最瘋也最野。那年的曬場雖然也堆著高高的麥堆，但堆數顯然比往年少得多。分糧食一般都是由生產隊長負責的，他照例都是要先講一番革命形勢如何如何一派大好，又講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講完了說透了，才在人們一片喧嘩聲中抬出一桿大秤宣布開始分糧。高高的麥山漸漸變瘦變矮，變成圓筐，變成方篩，變成社員們期盼的眼神。雖然每家分到的糧食不多，但曬場上的氣氛還是喜洋洋暖融融的。
母親把分到的麥子再經過幾天大曬，裝進家裡堂屋那隻大板櫃後，開始掰著指頭算計怎樣才能更好地省下口糧來。那時我家還種了很多洋芋，早上，我們常吃的是稀飯煮洋芋，外加一大盆酸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吸溜吸溜地喝，偶爾，如果口糧寬裕些，母親還會烙上一個包穀麵餅，讓全家人調調口味；中午飯吃得最多的是洋芋拌拌湯，湯里是糊了白麵疙瘩的，當然，有時也會是面片里混洋芋，這算得上是上等的飯食了；晚上就常讓我們吃蒸洋芋，蒸熟的洋芋上總要撒些糖精，這樣吃著才順口。因為那些年月洋芋吃得太多太頻繁，以致到了現在，我看到洋芋就害頭疼。可就算這樣，糧食還是不夠吃。於是，村裡有些人家便開始把一日三餐改為一日兩頓，母親也有些動心，決定試一試。
記得那是寒假的一天早上，我們幾個賴在被窩裡不想起來，母親也不叫我們，直到日頭曬紅屁股，我們才溜下炕，每人喝了碗母親一大早熬的紅薯糊湯，便跑出去瘋玩了。中午，等我們玩夠了跑回家吃飯時，母親卻還坐在堂屋納鞋底。「再去玩會兒，我這就去給你們做飯去。」她嘴上說著，卻坐著沒動。等我們玩到肚子真餓時，已是下午了。我們急匆匆跑回家嚷嚷著要吃飯，還坐在堂屋的母親便不安起來：「你們再去玩會兒，等我把這隻鞋底納好了，就給你們做飯。」她試著說。我們幾個堅決地搖搖頭。母親就轉過身不再理會我們，任憑我們吵鬧，一直到晚飯時候來臨。也許是對那飢餓的印象太深，我竟記不清那天是什麼時候吃的晚飯了。聽母親說那頓飯我們吃了很多，足夠把那頓午餐補上，省下的其實就是父母的一頓中飯。那次試餐後，眼見著我們正在長身體，母親有些於心不忍，就沒有再實行了。
後來，改革開放、分田到戶，我們家的吃穿再也不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每年夏秋兩季，收穫的玉米、小麥、洋芋和五穀雜糧在裝滿一隻只大板櫃後，樓上樓下旮旮旯旯堆得到處都是，吃不完了，就拉到集貿市場上去賣，不僅能吃飽肚子，還能換回一些銀錢，這讓我的父母高興不已，每每憶起過去，他們總是笑逐顏開，喜不勝收。
歲月如梭，如今，父親已離我們而去，母親也被我們兄弟倆接進了城裡。她雖離農田一天比一天遠，卻一天比一天胖了，吃竟已經成了一種身體負擔。為此，母親常嘆息說，以前是因為吃不起而不能吃，現在是能吃卻吃不得，你說這是怎麼啦！每聽母親這樣說，我總是笑而無語。面對母親，面對她經歷的苦難，面對吃不飽穿不暖的歲月，除了感恩，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轤轆長纏鄉夢索，石碾苦吟歲月糧。」我相信，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們，大概或多或少都有一段與吃穿有關的難以忘卻的記憶吧。
責編丨立 青
校對丨黃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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